敬一兵，男，學者兼作家。1986年出版?zhèn)€人學術專著。在《芳草》《延河》《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山東文學》《都市》《邊疆文學》《歲月》《散文選刊》《紅豆》《鹿鳴》《邊疆文學》《中國國家地理》《世界文化》等雜志上發(fā)表散文若干篇。在全國各類文學大獎賽上多次獲得等級獎。其中散文《甲秀樓：您是琴弦我是弓》在2011年“美文天下·首屆全國旅游散文大賽”中獲得一等獎?！跺ｅ：Ｗ恕吩?014年全國海洋文學大賽中獲得一等獎。

一

夏秋之交，我基本上都要進山采摘野菌和草藥。走在熟悉的山林小道上，如同置身在一部沒有膠片的風光電影中。道路在遮天蔽日的樹林下向前延伸。走到山林東南麓，小道就會出現(xiàn)幾個連續(xù)彎道，這是人躲避灌木叢上長有尖刺的緣故。灌木叢上結出的紅色小果實，不僅可以吃，還具有清熱解毒的藥效。每次我采摘紅色小果實，灌木叢會趁我貪婪分心，冷不防用尖刺戳我。被尖刺戳過留在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傷痕，讓我記住了這種灌叢的名字叫火把果。

紅色小果實一簇簇密集生長在灌叢枝條上，遠看像燃燒的火把。在山林小道的背景映襯下，紅色小火把如琥珀嵌在綠色綢緞上，鮮艷醒目，構建出了野鳥覓食與歸巢的地理坐標。從近處看，球形的紅果實如同懸掛在枝條上的小燈籠。山風吹來，小燈籠左右搖晃讓我直覺出這是綠色世界里逡巡者在匆匆趕路。大白青天提著一盞燈籠逡巡，除了說明山林東南麓的氣溫高于別處外，更多的還是泄露出了伸手可觸的寸陰若歲舉首戴目的急迫性。這種急迫不同于速度和頻率，完全屬于一種類似和盤托出的沖動與激情性質。

我選擇一處平坦的地方坐下來邊休息邊觀看對面的火把果灌叢。灌叢長勢旺盛，虬枝盤曲，把蔚藍天空撕成了碎片。初看這幅靜謐無聲的畫面，我覺得火把果灌叢仿佛遍閱唐詩宋詞的女子，其散發(fā)出詩意的靈性是那樣的嫵媚、矜持和動人。看久了就會看出灌叢是一個碼頭，蔚藍天空是平緩開闊的水域，長卵形葉子是一條條聚在碼頭邊的綠色船只，船只馱載紅色的火把果實準備駛向遠方。山風吹來之際，火把果白色的細小花瓣紛紛揚揚離開枝條，在灌叢縫隙間飄蕩，像忙忙碌碌的船工、纖夫和商販在碼頭與木船之間穿梭。我無法確認這座繁忙的木質碼頭修建于何時，也不知道山林小道旁出現(xiàn)一座木質碼頭，是不是火把果灌叢要確定自己存在的地位。

灌叢枝條伸向天空，縱橫交錯的分布格局類似小說頭緒紛亂的情節(jié)?；鸢压槕z傳秉性指引和趨利避害的本能，借由枝條縱橫交錯的分布格局得到了淋漓展示。掛滿枝條的紅色小果實，一方面宣告著灌叢的生長已經進入鼎盛時期，另一方面昭示出枝條先期的生存探索暫告一個段落。記不得誰說過，人的想象是探索未知世界的觸須。灌叢枝條也是火把果的觸須？

現(xiàn)在，火把果的觸須指向了樹木、綠葉、藍天、白云、碼頭和船只這些詞匯，這些詞匯無論詞義還是背景，都是與水相連的?；鸢压募t色則具有與熱情、火焰無法分割的性質。再小的角落也是世界，再容易忽略的事物也是世界的內容。灌叢枝條上長出綠葉又長出紅色果實，火把果用這種生長事實，向我和盤托出了水火相向而行逐漸靠攏的意味。

一叢火把果灌木就是一個水火重逢的象征？水火經過了怎樣婉轉曲折的路徑才在這里重逢？火把果不說，它們便成了懸掛在枝條上的紅色秘密。

二

老郭是我在當地認識的山民。因長年累月日曬雨淋，他的皮膚顯得黝黑而又粗糙。他話很少，老實本分。他每次陪我上山，不僅幫我背水壺干糧，還要替我背著背簍在荊棘叢生的地方探路。他這樣做我過意不去，給錢他不收，說我不把他當朋友。

我關于火把果的一些事情，都是從他那里獲得的。

火把果不僅因為紅色成為山林里最耀眼的植物，還因為火焰、高溫、熱烈和涅槃的聯(lián)想，被山腳下像老郭這樣的山民當成山巒饋贈給的吉祥物。修建新房安放第一根房梁的儀式上，拴在房梁上的火把果枝條是他們祈禱生活平穩(wěn)安康的象征物。正月里走親訪友吃轉轉飯，除紅包之外，火把果就是大人送給孩子最重要的禮物。媒婆提親說媒或者到了喝新人喜酒的時候，火把果更是不能缺少的美滿和諧的信物。一截掛滿紅色火把果的枝條，應該就是一段悠久綿長的歲月。這既是遺傳鏈條賦予火把果篤定的責任，也是山民生活向前伸展的縮影。

四周山巒綿延起伏，老郭不得不面對陡峭閉塞的現(xiàn)實，用面朝泥土背朝天的艱辛耕作打發(fā)單調貧瘠的日子。農閑之時他輾轉于山巒之間挖山藥，采野菌，砍柴火或者給別人打零工。肩膀上扛著維系一家人的生活重任，身子如同旋轉的螺陀不能停下，否則精打細算的生活就會失去平衡發(fā)生坍塌。他曾經給我說，如果不是在冬天還能看到火把果，讓他感覺到上蒼贈予他的力量和希望，說不定他早就成了山巒之中的孤魂野鬼，或者拋下老婆孩子獨自遷徙流浪了。因為我腦海里始終縈繞著他的話語，即便平日相距萬水千山，但我始終覺得他是一截長滿火把果的肉質枝條不曾離開過我。

過去我把英雄偏頗地看成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的人。自從與老郭結識后，透過他耿直的性格，我才發(fā)現(xiàn)面對艱辛與貧窮時，不亢不卑默默承受的擔當也是一種英雄行為。說老郭特別喜歡替我采摘火把果，這倒不是火把果像南國的相思紅豆令人想入非非，而是火把果在老郭的心目中就是英雄的替身，就是英雄主義的紅色火焰正在燃燒的表達。英雄惜英雄，英雄愛英雄。崇尚與仰慕的虔誠情愫，從古至今難以滅絕。

枝條上的火把果猶如走在灼亮與高溫籠罩的路途上，不能預感低溫來襲提前做好防備，只能依憑一把暗藏銳氣的雙刃劍臨陣抵御。這一點很像老郭過去的生活經歷。水火之劍刺向低溫的同時，自己也會因為體內水火分離而受到重創(chuàng)。連綿陰雨或者氣溫陡降霜雪加身時，火把果的紅色漸漸褪去的事實就是一個佐證。手執(zhí)雙刃劍，為綠色大軍的行進探路看是火把果的本能，實則是一個英雄的宿命。

我知道老郭對草藥很熟悉，并非是他天才征兆的顯示，而是他的父母積勞成疾、病入膏肓后逼迫而就的。那個時候他們一家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不要說買藥治病，就連吃飯都成了頭疼的事情。老郭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就是像神農嘗遍百草那樣上山給父母采藥治病。明知雨天山陡路滑風險重重，他也要堅持上山采藥。結果在一次采藥路上不慎跌倒，從山上滾落下來摔斷了肋骨。

他的父母最終難抵病魔折磨相繼去世。在山民們的幫助下，他父母被安葬在了自家房屋背后的山上。他拖著殘疾的身軀跪在墳墓前給過世的父母燒紙錢。殷紅的火焰與青煙在老婆呼天搶地的哭聲中盤旋向上，漫過墳墓四周的火把果灌叢消散在了天空，留下一堆散發(fā)余溫的灰燼和逝者無限的眷戀。老郭當然不知道，紙錢的灰燼，山上的枯枝落葉和不知名的動物尸骨，還有這一帶不時被人挖出來的碎陶片、古銅錢、阿嵯耶觀音像、殘破的玉器和恐龍蛋化石，是水與火分別之后留下的線索。分別，不管是夏天與冬天，人與物，生長與死亡，黝黯與敞亮，都是大地之上一切事物運行的必然結果，也是另外一種重逢的開始?；鸢压袷加谝箽{而潮紅的日光交融，像懷上孩子的女人，擁有了水與火兩個世界的全部含義，對此就是一個旁證。

紅色后面是凜然與頑強，芬芳后面是滋潤與柔情。火的屬性水的特征，總是先于樹木出現(xiàn)在火把果身上。水調控火的沖動妄為，火提升水的激情溫度。一張一弛的生存之道，類似難以辨析的密碼，一直隱秘而曲折地蟄伏在火把果的枝條上。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唐代詩人白居易敬仰草木生長精神，用文字表達的崇高形式?；鸢压南笳髟⒁饨缍死瞎纳?，并隨著時間的推移，水火分分合合變化無常的性質，注定還會最終界定老郭一生的命運。

三

火把果可以吃，這是三十年前我讀高中，從教生物的趙老師那里知道的。那時我們在校辦農場學農勞動。農場坐落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鐵桶一般的合圍地勢讓我們覺得天變小了，水庫邊的壩子變逼仄了，目光沒有太多去處也變短淺了。我們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勞動之余，跟著趙老師上山認識植物。山上有鎖梅，可惜這種好吃的野生果實通常都匍匐在草叢中很難發(fā)現(xiàn)，只有紅彤彤的火把果長在一人多高的灌叢枝條上，老遠就能看見。

老師說這種果實也叫救軍糧，緣于諸葛亮領兵征南蠻在蜀軍失利被困山中箭盡糧絕時，士兵發(fā)現(xiàn)山野灌叢上結有簇簇紅彤彤的圓狀果粒，嘗之無毒可以果腹。諸葛亮聞報后傳令兵士采集食用，終使軍隊渡過絕糧險境并轉敗為勝，遂將其稱為救軍糧。救軍糧在歷史上拯救了諸葛亮，現(xiàn)在又掉過頭來拯救囚禁在感官樊籠里的我。

趙老師邊說邊吃，惹得我口水直流。我確實需要野果的味道擦亮生銹的神經。親口品嘗了火把果不酸不澀只有清甜的味道后，我頃刻之間就把它當成了我的救世主。它的味道在我鼻子嘴巴里表現(xiàn)得越是猖獗，說明群山合圍并沒有完全封閉我的感官，我還沒有窒息死亡我還有救。我像采集花粉的蜜蜂品嘗到了火把果清爽的甜味，無暇聽趙老師說話，更沒有精力去揣摩他說火把果的每一個甜蜜蕊柱，每一個果肉包含的味道細節(jié)，都是火把果把苦澀轉化成甜蜜結果的意味。

經歷了一年的時間，火把果儲藏在體內的營養(yǎng)精華和甜蜜滋味，在我們肆意掠奪和狼吞虎咽中頃刻之間損耗殆盡。趙老師站在我們身邊默不作聲，像是在懺悔自己泄露了火把果的秘密，也像是在代替火把果祈禱，希望我們不要為了貪吃而忘記火把果的奉獻精神。

明白就是一種重生。后來我才知道，趙老師最喜歡的顏色是紅色，最喜歡吃的果實也是櫻桃、草莓、紅富士蘋果和火把果這類紅色的果實。種種跡象表明，他的這種嗜好證明了他崇尚憧憬擁有水與火重逢的完整世界。難怪趙老師平時上課的時候總是給我們留下不講排場、不追求衣服一周一換的印象。原來只有真正明白了水火重逢的含義，才會放棄師道尊嚴和對學生苛刻要求的形式。在趙老師的內心里，眼前的火把果應該就是他的蓬萊仙閣——陽光普照，紅艷絢麗，枝條依云，傍水而居。雖然我們肆意掠奪狼吞虎咽的行為傷害了火把果，讓他一下子因為接觸到了焦慮、酸楚、煎熬和憐憫這些五味雜陳的元素，令他不能不慌不能不安不能不痛，但是我們通過狼吞虎咽認識接觸到了蓬萊仙閣，還是讓他感到了寬慰。

知道了生活里很多事都是水火離合的衍生結果，我忽然覺得自己擁有了冠冕和權杖。我現(xiàn)在面對仕途曲折，面對失落，甚至面對麻將、彩票這類賭局手氣不好的時候，有了“陽光總在風雨后”的信念支撐，基本上可以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再不像過去大驚失色慌不擇路。面對我們掠奪火把果“窮兇極惡”的態(tài)度，火把果無法像動物那樣拔腿西奔，只能逆來順受任由我們折騰。這是火把果屬性決定的生存態(tài)度，值得人去觀摩借鑒。單就這一點，我覺得趙老師是好人，讓我從味道上認識了火把果，我應該向他鞠躬致謝。

趙老師為了保護火把果不讓我們對其過度傷害，他開始把注意力放到了紅色的野生菌身上。

我現(xiàn)在還記得趙老師描述誤食紅色野菌的情況。一天傍晚他拿了電筒上山尋找食物。電筒的光柱中，他看見一大叢可愛的紅色菌子。他把菌子帶回小屋煮食。烹調中他始終處在對紅色野菌的詩意想象中——紅色野菌估計與紅色火把果一樣，都是光與溫度在植物上交媾的激情凝固形式。婆娑起舞，龍騰虎躍，昂首向上的蹈厲之志，格外清晰地勾勒出火焰燃燒的真相，也呈現(xiàn)出了一個教師形而上的畢肖形象?；鹧媸巧暮魬诖P凰涅槃的感受，始終都是火把果代替他感官難以精確描述的圖解形式。

他才吃了兩三朵紅色野菌后就頭暈眼花嘔吐起來，接著在他的四周出現(xiàn)了一些高度不足一尺的小矮人。他們穿紅著綠，舉刀弄槍，上躥下跳。時而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抱住他的腿腳，再沿著腳桿爬到他的肩膀和頭頂，又跳到屋梁上面去舞蹈。時而又飄然而去，逃得無影無蹤。等他從折磨中解脫出來后才慢慢明白，自己因為誤食野菌中毒了。

有了那次經歷后，趙老師對火把果更虔誠敬畏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悲憫、溫暖、仁厚、恬淡、感恩……所有善良柔軟的情愫，都會在火把果的味道浸潤里變得豐腴厚實。

并不是所有的植物都能取代火把果的地位，并不是所有的文字和詞匯描述都能夠取代火把果作為水與火重逢的象征。如果世界上有神靈存在的話，火把果無疑就是身肩象征水火共存重任的神靈使者。

四

夏天，我居住的城市從早上開始就悶熱難耐。我故作心靜自然涼的姿態(tài)，哼著曲調穿過無形的蒸籠走進辦公室。靜謐的辦公室頓時蕩起歌聲漣漪，還有我掙脫悶熱圍追堵截的得意氣息。那個時刻我確實得意。火把果，纖維質的小世界，水火重逢的象征，被我從千里之外的山巒上，輕輕松松搬運到了辦公室里。

我把一包火把果傾倒在桌上，整個桌面就成了紅色的世界?；鸢压砻娴募t色，被窗外陽光照射，多出了醒目靈性的元素，仿佛火把果才是陽光訪問的一個精致終點。

同仁一窩蜂圍攏過來，你一把我一把很快把火把果瓜分完畢。成天埋頭在密不透風的報告、數據和文字里，被電腦、墨水瓶和簽字筆折磨得恍兮惚兮，同仁早就變成了悲觀主義的肉質符號，失去了預測火把果味道的能力。一位年過半百的女同仁對我喊道：火把果太甜了，你家里還有嗎？還有我全買了。話語音高八度，儼然掄起榔頭錘在鐵板上，實在有些驚心。話音泄露出火把果味道如藍顏知己進入她心房的激動。她笑盈盈的臉頰上，全是火把果的味道。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把一個默默祝福拋到她的嘴唇上。

如果說到了我這種年紀還給年輕女人拋飛吻是花心不死，那么給中年以上的女人拋飛吻，絕對就是一次真誠同情。祝天下所有女人都如火把果，既有甜蜜清新淡雅的水靈性質，又有歡愉昂揚的火熱激情。如果時間可以像倒車一樣后退三十年，我想這樣的祝福，依舊是我選擇女朋友的前提條件。見過就是一道風景，嘗過就留一路芬芳。渺小的火把果有水與火的野性，代表了大地的精神，是人的一面小鏡子。

女同仁想唆使我把家里留存的火把果奉獻給她，把我拉到辦公室外說，火把果真的好吃，我感覺它的味道很像一只纖細小手正在解掉我衣裳上的紐扣，原本躲在衣服這件有形遮擋物后面的真相，從此失去了欺騙我的保護傘。她充滿曖昧的話，令我的汗毛陡然豎立后又頃刻間倒伏。

女同仁雖然年過半百，但是風韻猶存，特別是精心化妝后臉頰上蕩漾出來的嫵媚元素，讓人看上去依舊像一個少婦。她給我說想吃火把果的話語，我直覺出是她用音質的手掀開遮蓋在她臉上的面紗——再矜持再嫵媚的少婦，面對心儀的火把果，照樣會難以自持。我不清楚她是否感受到了火把果是水火重逢象征的意義，但我能夠從她情感上的巨大變化中發(fā)現(xiàn)，她就是攤開在我面前的一張生活說明書。說明書上有人的生活是逐水而生擇水而居的內容，有水是生活載體的哲語，還有沒了太陽、溫度或者火，水就會變成冰塊，人的生活就會陷入黑暗的警句。

女同仁心直口快，見她的話語到了我身上仿佛入海的泥牛沒有任何音信，便動用情商優(yōu)勢轉守為攻直截了當說，我請你吃火鍋，你把家里的火把果給我，干不干？火把果清脆微甜的味道，是水火重逢后相互贈送的禮物，也是我借花獻佛維系與同仁利益關系的道具。離開了火把果這個舞臺，預示著水火分道揚鑣的訣別后面，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彼此對立相互欺凌的惡性循環(huán)，即將再度登場。這樣的結果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想到這些嚴重后果，我只好答應她提出的交換條件，還不忘補充一句幽默話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事實上，我答應去火鍋店，是為內心出走，為逃逸出走，也是為尋覓水與火的重逢出走。

火鍋，源于民間升華于廟堂。從道光年間走到今天，已經成了永恒的一個代詞。一百多年看似販夫走卒達官顯宦的飲食歷史，實際上還是食物本身水火相逢又相離的歷史。在火鍋面前，人只是水火相逢相離的一截載體?；钪鴷r用生命承受水火帶來的恩怨，死后用尸骨承受恩怨，直到化成泥土。

女同仁麻利點菜，我麻利想象，互不干擾。

女同仁在火鍋店里依水而生逐水而動，市井生活通常圍繞一眼水井一口火鍋展開的真相早已嘗鼎一臠。白菜、花菜、洋芋、豆腐、豬肉、牛肉、羊肉、鵪鶉蛋、帶魚、鯧魚……在火鍋里沉迷于顏色溫度和佐料激烈摩擦的快感，忘記了快感之后彼此分別，被筷子押送到嘴中，永久消逝的厄運已經等在了前方。水火相濟，鹽梅相成。火鍋用生動的劇情，展示了食物最終都會從水火重逢走向水火分離的結局。如果說火把果是水火重逢的象征，那么火鍋是對這個象征的一次形而下的佐證。

現(xiàn)在你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要喊你給我火把果了?？匆娢遗e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一臉木訥的模樣，她才告訴我，她喜歡吃火鍋，但是每次吃了火鍋后必須吃清熱解毒的火把果。仙人指路的神情在她臉上清晰無比，并非所有事情的結果都是投以木桃報以瓊瑤。她的述說在繼續(xù)——無數次資金上的大放血，朋友帶著微笑來到身邊，又帶著微笑離開她的尷尬失敗走馬燈一樣輪番上演都是次要的，關鍵是腸胃因為劇燙和辣麻刺激所產生的疼痛煎熬，總是導致她心火燃燒，肝火旺盛，肺火上躥，胃火加重……“心源有火，肉體不燃自焚”。隱形之火帶來腸胃潰瘍、痔瘡、牙痛和動不動就大發(fā)雷霆的身體與情緒病癥，從青春期把她折磨到了更年期。她時常從抽屜里取出厚厚一摞處方簽看，寫在上面的火把果名字，伴隨她嘩啦嘩啦的翻動聲，簡直就像風雅的《詩經》帶著草木氣息從她面前飄過。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女同仁深藏不露的高人形象令我暗自驚訝。我頓時覺得自己辛辛苦苦構筑起來的火把果寶塔發(fā)生了坍塌，自己平時對女同仁的認識太膚淺了。

受到女同仁的影響，我現(xiàn)在也把中醫(yī)清熱降火的草藥處方，當成了《詩經》里一段凝固的草木水時間。我真不知道是我太愚昧太落伍了，還是《詩經》太經典太前衛(wèi)了。接受一次火把果湯藥治療，無疑就是在水火分離之后，復習了一次睦鄰友好和平共處的課本。大度、包容、接納、從容……滋潤而又溫暖的詞匯，水火重逢的文字形式，在這個關鍵時刻的出現(xiàn)是必要的。身體內水火離合與變遷，不是在人的高度戒備中發(fā)生的，大多是在人得意忘形抑或粗心大意之際發(fā)生的。在這一點上，我始終堅持認為中醫(yī)比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西醫(yī)更具有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眼光。

誰是火把果的知音？我眼前的女同仁便是。她對火把果藥性的了解，讓我后來面對她的時候，眼睛里多出了敬重和卑微的成分，甚至就連她人過中年的實際年齡，也因為給我很多啟迪，讓我不敢再像過去那樣將其當成調侃對象了。

青春可以用中年的形式重生，而中年可以用老年的形式重生。我邁過了女同仁年過半百的門檻之后的老年，已經沒有了重生的替代品，那是我最后一次涅槃。但愿我躲避不掉的最后一次涅槃，孤獨寂寞與寒冷不會出現(xiàn)，發(fā)燙的槍管也不會出現(xiàn)，只有火把果象征的水火重逢的優(yōu)美場景出現(xiàn)。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