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我自初中就在學校住宿,每到周末回家。上了高中,則每月回家一次,那時候一心想著長大,沒有什么思家之念。上大學時,因路途稍遠,變成了每半年回家一次。到第三個月的時候,忽然如染病疾,開始想念家里的熱湯熱飯,開始夢見村頭那棵大樹皸裂的樹皮和每年新發(fā)的葉子,開始想知道那個跟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孩現(xiàn)在去了何處,開始幻聽到從小養(yǎng)大的那只漸呈老態(tài)的狗憊怠的汪汪聲,開始在眼前浮現(xiàn)滿地飛跑的雞日落時飛上門口那棵矮樹,開始看到那個脊背彎曲的老人在晚霞中牽著老牛慢慢走回家……因此,當在一個清晨背到這首《君子于役》的時候,只覺得里面寫的,就是我的心事—
雞鉆進墻壁上挖出的雞窩(塒),跳進門前拴在木樁(桀,榤之俗字)上的雞籠—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就地樹橛,桀然特立,故謂之榤。但榤非可棲者,蓋鄉(xiāng)里貧家編竹木為雞棲之具,四無根據(jù),系之于橛,以防攘竊,故云‘棲于榤耳”—正是向晦時候,或許人家的炊煙也正裊裊,牛羊從放牧地方的丘陵或小山上緩緩下來,將要走進(括,至也)圍欄。
這日??梢姷木爸拢苋菀卓顒余l(xiāng)思對吧?不過按歷來注解,此情此景卻不是思鄉(xiāng),而是寫詩者的當下所見?!墩x》承毛序“君子行役無期,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言此詩是“在家之大夫思君子僚友在外之危難”。朱熹《集傳》則照例把小序的政事移為男女之事:“大夫久役于外,其室家思而賦之?!鼻逶S瑤光《雪門詩抄·再讀〈詩經(jīng)〉四十二首》中有:“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甭鋵嵈嗽姙槭壹抑?,并開了唐詩閨怨的先河,錢鍾書稱其“大是解人”。吳闿生《詩義會通》引馬其昶《毛詩學》“其詞托為室家之憂念,非室家所自為也”,謂其“調(diào)停序說,亦尚言之成理”,則雙方意見可以兩行矣。
無論大夫還是婦人,反正寫詩者心里的人是行役在外的君子,思念在于此,憂慮在于此。朱熹《集傳》于首節(jié)曰:“君子于役,不知其返還之期,且今亦何所至哉。雞則棲于塒矣,日則夕矣,羊牛則下來矣。是則畜產(chǎn)出入,尚有旦暮之節(jié),而行役之君子乃無休息之時,使我如何而不思也?!庇钟诖喂?jié)曰:“君子行役之久,不可計以日月,而又不知其何時可以來會也。亦庶幾其免于饑渴而已矣。此憂之深而思之切也。”
這思念中流露出的幽怨,差不多就是王風的特征,有時候,甚至不是幽怨,而是顯而易見的抱怨,比如《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歐陽修《詩本義》解此詩曰:“激揚之水,其力弱不能流移于束薪,猶東周政衰,不能召發(fā)諸侯,獨使周人遠戍(申、甫、許均地名),久而不得代爾?!薄墩x》罕見地用了較感性的語言,來揣摩作詩者心思:“自我之來,日月已久,此在家者今日安否哉?安否哉?何月得還歸見之哉?羨其得在家,思愿早歸見之。久不得歸,所以為怨?!笔沁@樣沒錯,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那樣憂役者之憂,《出車》《杕杜》“執(zhí)訊獲丑,薄言還歸”“會言近止,征夫邇止”那樣的勞還之詩,再也不能見了。王風中的戍、役之人,不管是自嘆還是親友苦思,仿佛都被置于孤絕的情景中,看不到歸還的日子,無量的怨尤才是他們的“思無邪”。
二
魯迅《〈吶喊〉自序》有一段名文:“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比绻粋€人從繁盛之世墜入衰敗之時,會看見些什么,又會是怎樣的壞心情?不幸,王風《兔爰》的作者,恐怕就是經(jīng)歷了這樣的情形—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有兔爰爰,雉離于罿。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兇。尚寐無聰。
朱熹《集傳》:“言張羅本以取兔,今兔狡得脫(有兔爰爰),而雉以耿介,反離(罹)于羅(羅網(wǎng)),以比小人致亂,而以巧計幸免;君子無辜,而以忠直受禍也。為此詩者,蓋猶見西周之盛。故曰我生之初,天下尚無事(無為、無造、無庸)。及我生之后而逢時之多難如此?!狈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彼蒼(天)夢夢,有如聾聵,人又何言?不惟無言,且并不欲耳聞而目見之,故不如長眠不醒(尚寐無吪、無覺、無聰)之為愈耳。迨至長睡不醒,一無聞見,而思愈苦。古之傷心人能無為我同聲一痛哭哉?”
陳寅恪《讀鶯鶯傳》中有一段話,差不多可以補足此詩的心理背景,寫出了詩人見兔爰爰而雉離羅的嘆息:“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zhuǎn)移升降,往往與舊道德標準及社會風氣之變遷有關(guān)。當其新舊蛻擅之際,常呈一紛紜錯綜之情態(tài),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氣與舊社會風氣并存雜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誠亦事實之無可如何者。雖然,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zhuǎn)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賢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何故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yīng)付此環(huán)境而已?!?/p>
這段話里暗含著陳寅恪對自己所處時代的深重諷喻,差不多可以直接說是他自己的心聲。相形之下,《兔爰》的作者或許更為絕望,他要面對的,還不只是一己的升沉起伏,更是一個龐大的王朝已經(jīng)完全無力振作,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慢慢垮塌下去。這也就怪不得隨宋室偏安的朱熹,會特重毛序中“君子不樂其生”的意思,認為只此句得之,其余的解釋都是多余,所謂:“既無如之何,則但庶幾寐而不動以死耳。”這話的意思,幾乎等于“睡死算了”。一向敦厚如朱熹者,忽然撂出輕生的意思,想是心里堆積的憂憤太多,不得不趁解詩的機會稍稍宣泄一下。
大人君子生當衰世,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心境吧。易地則皆然,易時則皆然,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時代越來越陷入泥沼里去,看著人世流離,看著賢人不在其位,看著曾經(jīng)的美好一去不返—
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綿綿葛藟,在河之涘。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綿綿葛藟,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毛序照自己的政教解詩系統(tǒng),謂:“《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朱熹《集傳》散王族為萬民,說這首詩是“世衰民散,有去其鄉(xiāng)里家族而流離失所者,作此詩以自嘆”。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則通解全詩,綰二者而一之:“葛藟本蔓生,必有所依而后附。今乃在河之滸與涘與漘(滸、涘、漘均水邊義),無喬木高枝以引其條葉,雖足自庇本根,而本根已失,奈之何哉!故人一去鄉(xiāng)里,遠其兄弟,則舉目無親,誰可因依?雖欲謂他人之父以為父,而其父反愕然而不之顧……民情如此,世道可知。誰則使之然哉?當必有任其咎者,即謂平王之棄其九族,而民因無九族之親者,亦奚不可?”彷徨無歸,流離失所,足夠讓人心酸了吧,可能夠把這一切重新振起的人,卻早已不在朝內(nèi),只留下好樣子供人懷想—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
還是先引詩序:“《丘中有麻》,思賢也。莊王不明,賢人放逐,國人思之而作是詩也?!泵珎麽屖坠?jié)曰:“留,大夫氏。子嗟,字也。丘中墝埆(瘠?。┲?,盡有麻麥草木,乃彼子嗟之所治。施施,難進之意?!贬尨喂?jié)則曰:“子國,子嗟父。(鄭箋:子國使丘中有麥,著其世賢。)子國復來,我乃得食?!贬尩谌?jié)則曰:“言能遺我美寶?!编嵐{申首節(jié)之義:“子嗟放逐于朝,去治卑賤之職而有功,所在則治理,所以為賢。”《說文》:“賢,多才也。”賢人多才,本應(yīng)當其時而有其位,繁盛則持盈保泰,衰世則挽瀾既倒,現(xiàn)在卻只能“治卑賤之職而有功”而已。民人望其歸正時位,“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而盼來的卻是“將其來施施”,難免失望復又失望。
三
王風的十首詩,在我看來,如果不是放在周東遷之后的特殊情勢里,至少不下于四首,幾乎讀不出古注中所謂的王政衰廢、民不聊生之義。即便是充滿嗟嘆的《中谷有蓷》,也仿佛只跟具體的人事有關(guān),牽扯不到更遠的地方去—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離,嘅其嘆矣。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山谷中的益母草,被水濡濕而后干(脩、濕均為干義,濕為?之假借),有女性被遺棄,嘆息號(嘯)哭,感嘆遇人之難。從詩里只能看出序“夫婦日以衰薄”的意思,卻看不出所謂的“兇年饑饉,室家相棄”對吧?《正義》先是足成小序之義,“‘夫婦日以衰薄,三章章首二句是也;‘兇年饑饉,室家相棄,下四句是也”,接下來的解釋卻似乎集中在“夫婦日以衰薄”:“夫婦衰薄,以兇年相棄,假陸草遇水而傷,以喻夫恩薄厚。蓷之傷于水,始則濕,中則脩,久而干,猶夫之于婦,初已衰,稍而薄,久而甚,甚乃至于相棄。婦既見棄,先舉其重,然后倒本其初,故章首二句先言干,次言脩,后言濕,見夫之遇己,用兇年深淺為薄厚也。下四句言婦既被棄,怨恨以漸而甚,初而嘆,次而嘯,后而泣??畤@而后乃嘯,艱難亦輕于不淑,‘何嗟及矣,是決絕之語,故以為篇終?!?/p>
除了蓷的先濕后干可能推出“兇年饑饉”的意思,全詩幾乎再無與此有關(guān)的詞句(“艱難”應(yīng)是言遇人之難)。即便是有可能引起兇年聯(lián)想的“中谷有蓷,暵其干矣”,用來興起日益衰薄的夫妻之情,不是更為直接恰切?王國維《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雖主要駁古注釋義,我看對這詩的理解,也是集中在夫婦關(guān)系上:“遇人之不淑,猶言遇人之艱難。不責其夫之見棄,而但言其遭際之不幸,亦詩人之厚也。毛、鄭胥以不善釋之,失其旨矣?!蓖躏L中與男女之事有關(guān)的另外一首《大車》,口吻就不是這樣收斂了—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遲重(啍啍)的大車檻檻駛過,車中人穿的繡袍,青色像蘆葦稈(菼),紅色如赤色玉(璊),怎么會不想你呢(豈不爾思),就是怕你不敢(有所行動)。(如果)活著不能同房(穀則異室),那就死了一起埋葬(死則同穴),要是我說話不做準,皦然白日可以作證。
毛序謂此詩:“刺周大夫也。禮義凌遲,男女淫奔,故陳古以刺今,大夫不能聽男女之訟?!币﹄H恒《詩經(jīng)通論》不滿序說,認為這解釋“頗為迂折”,我覺得他評第三節(jié)點出的“(男女)誓詞之始”,差不多可以說是詩的本義。把詩中人看成淫奔也好,暗戀也罷,其核心都是賭咒發(fā)誓,愿意生死以之,如此則不用像《正義》那樣曲折地彌縫:“有女欲奔者,謂男子云:我豈不于汝思為無禮之交與?畏子大夫之政,必將罪我,故不敢也。古之大夫使民畏之若此。今之大夫不能然,故陳古以刺也。”為了足成毛序之義,《正義》無端在詩中加進了“子大夫”,又多出來一個過去時,實在有些增義解經(jīng)的嫌疑。詩既為經(jīng),解詩寓含教化本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只是最好能得“微加曉告,殷勤誨示”的自然,一旦教化之義絕難從詩中體會,往往會引起強加、強命的抵觸感,很容易導致失敗甚至反彈。
四
《中谷有蓷》和《大車》的古注,雖然有添加的成分,但因為詩中本就有不同程度的怨憤流露,連類引申出另外的意思還勉強算得上事出有因,那《君子陽陽》和《采葛》的注解,則簡直可以說是無中生有了?!毒雨栮枴贰?/p>
君子陽陽,左執(zhí)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
君子陶陶,左執(zhí)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詩中的君子,一副無所用心(陽陽,陶陶)的樣子,拿著笙簧,執(zhí)著羽毛做成的舞具(翿),招我由房中(由房,人君燕息時所用之樂)或燕游之樂(由敖),看起來非常快樂(其樂只且)。毛詩的出人意表之處,在于由此快樂引出君子全身遠害之義:“《君子陽陽》,閔周也。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蔽矣X得如果可以牽連到這意思,那君子的表現(xiàn)看起來起碼有點輕微的高興過頭,詩與其說是對他的肯定,倒不如說是告誡—如今天下大亂,不要這么意氣洋洋,興致陶陶,還是收斂一下的好。好吧,我承認自己有點任性了,還是接著來看《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反復讀這首詩,我覺得意思應(yīng)該像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說的那樣,“只是極言相思迫切一種情緒之比喻詩”,可以解喻為思友,也可以解為思所戀,都無不可。因為詩有興味,讀之可以緩釋某一類型的強烈心事,起到如亞里士多德所謂凈化(katharsis)的作用。只是這詩歷來的解釋,可并不是這么簡單。毛序定詩旨為“懼讒也”,鄭箋引申為桓王之時,“政事不明,臣無大小,使出者則為讒人所毀,故懼之”。朱熹《集傳》保持一貫的淫奔思路,“采葛所以為絺绤,蓋淫奔者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
清人姚際恒對這兩種思路,都頗不以為然:“《小序》謂‘懼讒,無據(jù)。且謂‘一日不見,便如三月以至三歲,夫人君遠處深宮,而人臣各有職事,不得常見君者亦多矣;必欲日日見君,方免于讒,則人臣之不被讒者幾何?豈為通論。《集傳》謂‘淫奔,尤可恨。即謂婦人思夫,亦奚不可,何必淫奔!”讀到“尤可恨”三個字,我險些笑出聲來,感覺姚先生大約是被晦庵老人雷到了,幾乎要爆粗口的樣子?;蛟S是這不滿情緒的刺激啟開了思路,其通講全詩,尤為通達:“‘葛、‘月、‘蕭、‘秋、‘艾、‘歲,本取協(xié)韻。而后人解之,謂葛生于初夏,采于盛夏,故言‘三月;蕭采于秋,故言‘三秋;艾必三年方可治病,故言‘三歲。雖詩人之意未必如此,然亦巧合,大有思致。‘歲、‘月,一定字樣,四時而獨言秋,秋風蕭瑟,最易懷人,亦見詩人之善言也。”知類通達,善體人言,允為解詩的好文字。
拋開原詩不論,解詩中的有些見解,因其洞識,即使背離詩義,仍可以有其深意。錢鍾書就明知毛傳“非即合乎詩旨,似將情侶之思慕曲解為朝士之疑懼”,卻肯定其“于世道人事,犁然有當,亦如筆誤因以成繩、墨污亦堪作犉(黃毛黑唇牛)也”?!豆苠F編》沿毛傳“一日不見于君,憂懼于讒矣”,引曹丕《典論》“容刀生于身疏,積愛出于近習”,復引《晉書》閻纘上疏之辭,“一朝不朝,其間容刀”,意謂“茍離君側(cè),讒間即入,理固然矣”。又言古來權(quán)臣得君者戀位不去,“亦以深慮去位而身與君疏”,身疏則如刀之讒言入矣。此段刻畫人間某一部分的陰暗真相,讀之令人生出怖畏之心。如此解詩情形,很像是不小心歧入旁門,卻于旁門里偏得正果。
五
前面已經(jīng)零星說到了,王風里的詩,起碼在編詩者的心目中,是平王東遷之后所作,其時東周政衰,無力振作,連帶著其地的詩也被迫降格。周王室最盛的時候,文王居豐、武王居鎬,成王時,周公經(jīng)營洛邑為會諸侯之所,自此謂豐鎬為西都,洛邑為東都。及至西周亂萌,平王“徙居東都王城,于是王室遂卑”。照《詩大序》的說法,“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王風里寫到的時代,周家已經(jīng)沒有王室的樣子,政令幾乎無法在王畿六百里之外通行,像是衛(wèi)國和鄭國之間的一個諸侯,于是在《詩經(jīng)》的序列里便由雅降而為風;又因不能如二南正風一樣溫柔敦厚,“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而是處“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之世,百姓怨聲載道,于是不繼二南而入于變風。
從這一整個的時代圖景來看,就差不多能理解毛序的用意了。十首詩里,四首是“閔”,四首是“刺”,一首是“懼讒”,一首是“思賢”,具體起來,則是王室失信,大夫無尊,行役者苦,君子嘉遯,民思賢明,幾乎是集衰世特征之大成,也就難怪朱熹動輒用淫奔來標明世間亂象。《論語·子張》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奔词瓜褚蠹q這樣的惡人,怕也沒有那么不善,只因身有污賤之實,惡事就聚集在他身上。近代中國國勢積弱,連帶著整個政教系統(tǒng)都遭了猛烈抨擊,不也是眾惡歸焉的表現(xiàn)?東周即便再卑弱,偶爾的君子陽陽、男女歡愛也總是有的吧,可懷揣著東周衰廢全景的解詩者,要把所有的詩都指向一個讓人感受到痛疼的方向,從而凝聚成一種企圖振作的力量,如王風第一首《黍離》中那個憂心忡忡的行人—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對此詩的意思,當然也不免有些異議,我看還是毛傳解得切實:“《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宗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國風其余三首的閔,俱為“閔周”,唯這第一首閔的卻是“宗周”,鄭箋云:“宗周,鎬京也,謂之西周。周王城也,謂之東周。幽王之亂而宗周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于諸侯,其詩不能雅,而同于國風焉?!薄墩x》述首節(jié)之義:“鎬京宮室毀壞,其地盡為禾黍。大夫行役,見而傷之,言彼宗廟宮室之地,有黍離離而秀,彼宗廟宮室之地,又有稷之苗矣。大夫見之,在道而行,不忍速去,遲遲然而安舒,中心憂思,搖搖然而無所告訴。大夫乃言,人有知我之情者,則謂我為心憂,不知我之情者……見我久留不去,謂我有何所求索。知我者希,無所告語,乃訴之于天。悠悠而遠者,彼蒼蒼之上天,此亡國之君,是何等人哉!而使宗廟丘墟至此也?疾之太甚,故云‘此何人哉!”又述每節(jié)首二句:“詩人以黍秀時至,稷則尚苗,六月時也。未得還歸,遂至于稷之穗,七月時也。又至于稷之實,八月時也。是故三章歷道其所更見,稷則穗、實改易,黍則常云離離,欲記其初至,故不變黍文。”
解詩時常有奇特想象的程頤,則由詩中的“稷”字一下跳到了周的先祖后稷,說“彼黍者,我后稷之苗也”,致被后人斷為穿鑿附會,徒逞臆說。我倒是覺得,大概程子讀到這首詩的時候,腦子里是整個周朝的情形,甚至也牽連到自己置身的時代,忽而跳到后稷身上,甚至忽而跳到當朝的太祖身上,都沒什么不可能對吧?按宋人黃柏《詩疑》中的說法,此詩“感慨深而言不迫切,初不言其宗國傾覆之事,反復歌詠之,自見其凄愴追恨之意”。或許正因為有這藏于深心的追恨和憂患之情,才讓卑弱的東周仍然維持了五百余年吧?
就是這樣的詩:“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本褪沁@樣一個人,感嘆著繁盛時代的落幕,中心先則搖搖,次則如醉,后則如噎(憂深氣逆,不能呼吸),“心憂愈逼愈緊”,卻無由告于解人知,故“未嘗不呼天也”。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歷代內(nèi)心吟誦過此詩的人們,穿過了迢遞的時光,憂心忡忡卻也無比堅韌地站立在我們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