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讀《西游記》的人,一定有印象:孫悟空所降伏的妖怪,若非下凡星宿、老君童子,便是菩薩的坐騎了。哪里來的這許多坐騎?什么觀音坐騎金毛犼,老君走脫了老青牛,普賢菩薩的白象,壽星老兒的白鹿,元始天尊的四不像……還有文殊菩薩座下的獅子,烏雞國也是他,獅駝嶺也是他,也不曉得他有幾頭獅子哩。
看那菩薩們平日騰云駕霧,憑虛臨風(fēng),又要什么坐騎?那觀音菩薩出來進去,端坐蓮花,又哪里騎的金毛犼?這不是折騰孫悟空嗎?
卻原來,佛教的坐騎,跟中國文化里的坐騎不同。中國文化里說坐騎,好比現(xiàn)在人開的車,要日行千里,都得是寶馬。呂布與關(guān)羽的赤兔、劉備的的盧、唐僧的白龍馬、項羽的烏騅,那都是家喻戶曉。因為英雄必須配寶馬,成了習(xí)慣,像評書《興唐傳》,那坐騎名字還要怪:黑煞獸、渾紅獸、虎類豹,紫電噴云獸,赤炭火龍駒、山后雪、踏雪烏騅馬、萬里煙云罩、透骨銀龍駒、蹄血玉獅子——怎么聽,都是中二青年的玩法。
而佛教菩薩們的坐騎,卻另有一樣:那不單是用來騎的,卻是臺座。
比如佛部獅子座,鍐字輪中種子變化為獅子座。毗盧遮那佛為諸法之王,于諸法中變化無礙,猶如獅子為萬獸之首,于萬獸中游行無畏,因此,以獅子為座。又比如金剛部象座,吽字輪中種子變化為象座,金剛部王堅力無礙,猶如象的力量為眾獸中的極致,因此以象為座。比如灌頂法王灌頂吉祥,猶如馬具有智慧的妙用,尊貴吉祥,因此以馬為座。比如羯磨部迦樓羅座,惡字字輪中種子變化為迦樓羅座。不空事業(yè)之王以智的作用隨順方諸羯磨攝引人、天及一切諸龍。所以佛教中菩薩的坐騎,更多是個吉祥物的作用——不比中國文化里,是個日行千里的代步工具。
當(dāng)然,被神怪小說強行中國化的,除了坐騎,還有法寶。
《封神榜》與《西游記》里,雙方打架還不算,還用法寶。什么金剛?cè)?、玉凈瓶、芭蕉扇、定風(fēng)珠、袋子、金鐃、紫金鈴、二氣瓶、混天綾、乾坤圈、翻天印、攢心釘、搖魂鐘、混元金斗、金蛟剪……反正都是打得不行時,跳出圈子,祭起法寶來便是。
其實最早佛教里,法寶也沒神通。按法寶這二字,本是佛經(jīng)翻譯過來的。六祖惠能的語錄,叫做《法寶壇經(jīng)》;高僧用過的東西,念珠、木魚也叫做法寶。大修行者的寶物,我們要禮敬有加,有紀(jì)念意義。對修行人來說,這個很值得尊重。與此同時,像道士們玩神通,得有工具。桃木劍、八卦鏡那些玩意,其實該叫法器。然而老百姓不知道啊,就覺得道士厲害,有神通,能降妖伏魔、辟邪請神。就覺得出家人用的東西,都有神通,于是就法寶化了——到《西游記》和《封神榜》里面,個個成了無敵的寶貝。
當(dāng)然,這種將宗教玩意強行理解成神通,也是理所當(dāng)然:過往百姓是迷信的,信神信鬼,怕妖怕魔,需要法寶做個寄托;后來呢,是覺得人間太苦,有個法寶多好玩啊。法寶這玩意,說到底,就是人類,尤其是老百姓,無盡的淳樸幻想,是對美好生活的渴望,是安慰劑效應(yīng),是對神秘主義的致敬,編故事的終極幻想。
我有些信佛的朋友偶爾也會念叨:佛教漢化之后,許多東西變得莫名其妙了,比如坐騎,比如法寶——但反過來,如果沒有這種民間改編和民間基礎(chǔ),佛教也未必傳得開來。文化這玩意是活的,衍生流轉(zhuǎn),枝節(jié)遍生。學(xué)者負責(zé)考訂收集,老百姓編起衍生來則百無禁忌。原教旨主義者和原著黨,有時得放下些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