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肖瀾
我的小說,以刻畫上海普通百姓為主。
相比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上?!敝谖?,更像是一塊瑰寶。我曾在很多場合用了“瑰寶”這個詞。因為實在想不到其他詞匯來代替。我是知青子女,雖說生在上海長在上海,但感覺上畢竟是不同的。那層若即若離的關系,使得這座城市對我來說,更多了一份美感,還有珍惜。我父母二十歲不到便支內去了江西,直至五十多歲回滬?!吧虾!毕駛€被寵溺的孩子,被他們含在嘴里,抱在懷里,藏在心底,是真真正正的寶貝。幾十年后失而復得的寶貝,彌足珍貴。我曾寫過一個短篇,講一個外地知青,身份是大學老師,課上得很棒,很受學生愛戴,在當?shù)匾策^得不錯,卻削尖腦袋想調到上海郊區(qū)某所普通中學。因為他希望女兒能在上海考大學,更方便也更安全。所以即便職稱、待遇大打折扣,也在所不惜。小說寫得很心酸,有一點真實的經(jīng)歷在里面。我父親當時就曾動過這個腦筋,上海的大學每年在江西只招寥寥幾名學生,但如果回上海高考的話,情況就要容易得多。幾乎對每一個知青來說,最害怕的事就是,子女還要繼續(xù)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一代代下去,最后也許就真的回不了上海了,成了外鄉(xiāng)人了,豁邊了。我父親為此花了不少心思,但最后因為種種原因還是沒成功——只有知青和他們的子女,才會知道做一個上海人是多么不容易。我記得那時,寫字臺邊的墻壁上,貼滿了一張張小紙條,“我要考回上?!薄ⅰ吧虾?,等著我”、“上海真好”、“我們全家人要在上海重聚”……我和妹妹面對面坐著,默默地寫作業(yè)。放在電影里,這多少有些矯情的畫面,卻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現(xiàn)實情境。紙條上的字,稚嫩而直白。時常也有新內容更新,比如“上海的奶油杏肉真好吃,江西吃不到”、“紫雪糕味道嗲”、“上海氣候好,不會像南昌這么熱”之類。那種氛圍,現(xiàn)在想來,其實是有些壓抑的,令人緊張的,但卻也有別樣的感覺。是一種隱忍的努力。咬著牙關的那種。通常當心中有夢想時,是不會覺得辛苦的,反而會更充實。我要感謝這段經(jīng)歷,在我的人生烙上一個與同齡上海人所不同的印記,讓我更懂得珍惜現(xiàn)在,珍惜周遭的一切。
也因為這,當我書寫上海時,便格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珍而重之,不敢有絲毫褻瀆。很長一段時間里,上海在我心里,是閃著金光的,難以用言語形容。有幸書寫這座城市,我希望自己筆下的上海,是真實的、感性的,值得尊敬的。就像我父輩心里的那個“寶貝”,她已不僅僅是一座城市,而更是一個信念、一份希望、一種精神。想到她,整個人便暖了,有力量了。我希望我能寫出這種感覺,為所有的上海人,包括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以及折騰半輩子好不容易才回來的上海人。上海,真好。
然而,必須承認,上海并不好寫。記得小時候看人表演手指穿火,點燃一根蠟燭,手指在火焰中央繞來繞去,卻完全不受傷,覺得實在神奇。長大后才知道,火焰上方的溫度最高,而中間看似嚇人,溫度卻有限。從這個角度看,如果上海是座不夜城,是個發(fā)光體,那么,生活在上海的人們,其實是在光芒中間的,是燈下黑。我們被光芒包裹著。角度造成盲點,容易失焦。一邊浸淫在這塊土地仿佛連一陣風飄過都有故事的濃郁氛圍里,一邊卻為找不到下筆的具體切入點而苦惱。太豐富太艷麗,令人眼花繚亂。好像什么都能寫,又好像什么都不合適。擔心寫偏了、寫淺了、寫漏了、寫得雷同了、寫得搔不到癢處。正如在許多人眼里,“上?!笔怯行┕掳恋模幢銦艋疠x煌,仿佛那光芒也是有些清冷的。上海,之于寫作者來說,往往也是隔著些什么。只不過,這隔閡不是因為離得太遠,而恰恰是因為離得太近。做不到“距離產(chǎn)生美”,偏偏又是“燈下黑”。眼里的上海、想像的上海、筆下的上海,像酒醉后看出的世界,有疊影,靈魂出竅般,捉摸不透,難以界定,教人彷徨。上海該寫什么,又該怎么寫?這座不夜城該如何在我們這一代人的筆下呈現(xiàn)?
相比以鄉(xiāng)村為背景的小說,城市小說從一開始便有它尷尬的地方。氣質上看,城市這座水泥森林如何敵得過鄉(xiāng)村的自然清癯?同樣是苦痛,一個老農(nóng)民失去土地,在群山環(huán)繞間放聲一哭,那景象是何等的蒼涼悲壯;倘若換成一個工人下崗,痛是痛的,卻多少覺得格局不大——這是先天不足。后天上看,城市小說往往容易流于日?;瑢⑸詈唵蔚卦佻F(xiàn),缺乏進一步地思考與探索;或是為了吸睛好讀,將生活中光怪陸離的部分不加提煉,便一股腦地端出來。就內容而言,以寫底層與上層為多,要么是水深火熱,要么便是紙醉金迷。兩者都是重口味。重口味能吊鮮,卻也是偷懶的一種。好的小說需要慢火烘焙,該有的材料放齊了,一樣不少,拿把小扇子在旁邊輕輕搖著,篤篤定定,等滋味一點點從里面滲出來,吊足人的胃口。城市小說的主角,永遠都該是占城市百姓絕大多數(shù)的那一群,即金字塔中間的那一群。不很富有,卻也不至窮困潦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有苦有樂,有失望甚至絕望,但也有希望。他們是最普通的那一群人,看著最最沒有特色,卻是最有代表性的城市人群。包括老上海,還有遷移過來的新上海人。
前不久看到一篇關于“70后”作家的評論文章,列舉了一些“70后”作家,其中也提到我——“諳熟大上海小市民文化”。這話的意思,應該是說我以創(chuàng)作上海普通百姓生活為主。但讓我稍有些納悶的是,如果換作是寫北京日常生活,應該不會有人說是小市民,寫廣州,也不會這么說。唯獨上海人,便被冠以“小市民”。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上海小市民”,張口便來——作天作地的上海女孩,不夠硬氣的上海男人,鴿子籠、石庫門、穿著睡衣行走的男男女女,門檻精、尖酸會算計,小家小戶。這幾乎成了一種思維定勢。就像春晚小品里那個深入人心的所謂“上海小男人”形象,即便人們知道現(xiàn)實并非如此,上海不是這樣,上海人也不是這樣,卻出于種種原因,更愿意相信或接受那個一鱗半爪、以偏概全的“上?!?。這里面除了非上海人對上海人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見和誤會,那些諸如俗氣、小家子氣等等此類的一些老生常談之外,我想作為青年作者,我們更應該要考慮的是,當我們書寫上海生活、刻畫上海百姓的時候,應該如何跳出那個別人或是自己預先所設的框,跳出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謂的“上海特色”,去尋找更寬泛、更真實、更有意味的上海元素。上海是中國內地最兼具東西文化色彩的一座城市,她的多元性、兼容性,衍生出許許多多不同的點面,排列組合般無窮無盡、耐人尋味。上海是首詩,也是個謎。這絕非一個簡簡單單的“小”所能概括容納的。上海人的待人處世,面上是各行各路、冷暖自知,骨子里卻是與人為善與世無爭的,一團和氣,也是大氣的、優(yōu)雅的。上海人的自律、低調、努力、盡責,造就了這座城市獨有的品質。但遺憾的是,這些品質在當下的文藝作品中卻很少體現(xiàn)——被忽略了,或是被回避了。有關上海的文藝作品里,充斥著怕老婆的“上海男人”、一頭卷毛站在弄堂門口咋咋呼呼的“上海婆婆”;上海人的普通話,永遠平仄不分;上海人的早飯,永遠是泡飯和“四大金剛”;上海人統(tǒng)統(tǒng)生活在石庫門弄堂,然后一下子又出現(xiàn)在高檔夜店;上海人永遠排外,把外地人統(tǒng)稱為“鄉(xiāng)下人”——寫一篇看似很“上?!钡男≌f,其實不難。套公式似的,把一些“上海特色”填充進去,便可以很像那么回事。但這并不是真正的上海。如何掠過那些表象和皮毛,走入上海的內里,挖掘她更深層次的精神和氣質,展現(xiàn)這座城市難以言說的魅力,是值得每一個上海作者思考的。
我理想中的海派小說,是寫給上海人看的,以他們?yōu)榭脊?,這樣便作不得假,蒙混不了。土生土長的老上海人也好,遷移來的新上海人也罷,讓他們看后叫一聲,“這才是真正的上?!???臻g時間都是不錯的,不遠不近,不老不舊,不嘩眾取寵奪人眼球,也不故作勢態(tài)淡而化之。正如前面所說,我想寫的上海,是金字塔中間的那一群人。他們的悲喜境遇,是我所感興趣的。我并不害怕這樣寫會失卻原有的“上海味道”。事實上,這樣做確實有風險。每個城市的這部分人,其實都過著差不多的生活,兩點一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拋卻那些地標性的鏡頭,把他們放在一起,不說話,你根本很難分辨誰是上海人,誰是北京人,誰是廣州人。我曾經(jīng)在某篇小說里故意隱去那些地方性元素,比如方言、地標、風俗,盡可能地忽略城市背景。但依然有讀者告訴我“蠻有上海味道”、“一看就是上海人”。這讓我感到興奮。不依靠對白里的上海話,以及那些外在的地域特征,不靠硬噓頭,這樣自然流露的“上海味道”是我所感興趣的。當然會難一些,但過程要有意思得多。
其實,看似雷同、平淡無奇的生活,上海人與別處還是不同的。上海人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做人的講究。那些對待事物的特定反應,只有上海人才懂得會心一笑,彼此間的默契,思考問題的慣性態(tài)勢,包裹抖落的時機,甚至是一個眼神、一記手勢、一聲招呼,上海人都有自己的套路,條件反射般。如假包換的上海味道,像手工制作的黑洋沙湯圓,嘬一口,甜甜糯糯到心里,是往里收的,絕不張揚。上海人的作派,上海人的門道,比如著名的“上海老克勒”,衣著、外表是一樁,而更要緊的還是談吐風度,待人接物。寫上海人,寫“內”比寫“外”,空間要大許多。上海人的“做人”,是以內養(yǎng)外,內外兼修,是門學問,值得細細尋味。
究其根本,不能光寫“硬件”,要寫“軟件”。寫“人”,寫“人心”,寫那些微妙的情感?!叭巳丝谥袩o,人人心中有”,用巧勁,把靠近喉口的那句輕輕吊出來,最簡單的一句話,也是最真切、最合時宜的。我至今仍偏愛齊秦的那句“沒有你的日子里,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淺淺兩句,便道出戀人分別時的無窮眷戀,毫不造作卻又真情盡露。搜腸刮肚倒未必是好的。倘若倒過來,“人人口中有,人人心中無”,那便是喊口號了。作者要盡量寫別人不曾用過的句子,但一寫出來,旁人便大呼“這正是我想說的”——我手寫我心,我心也似你心。說到底,人世間有些東西是共通的,與地域、階層無關。寫作要用獨特的句子,寫共通的情感。將心比心,以心換心。寫上海的小說,倘若能把陜北的老農(nóng)民看哭或是逗樂,那便是了不起。尤其是當像金宇澄老師的《繁花》大作問世之后,我們更應該對書寫我們這座城市充滿信心。上海(這里指的不是老上海,而是近二三十年來的上海),原來可以寫得那么優(yōu)雅、深沉、大氣,南北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