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夜雨

一、鄉(xiāng)土：紀實與虛構

近來，冠之以各種名目的“返鄉(xiāng)日記”在諸多媒介空間流行開來，儼然已經成為觀看“鄉(xiāng)土中國”的抽樣文本。雖然日記者的身份地位、價值觀念、社會位置錯綜、參差，但其中某種共同的意趣指向不難把握：鄉(xiāng)村的形象凋敝、萎縮、敗落，城市“現(xiàn)代性”的單向流通、侵入，以及基于二者“高低有別”的心理落差的道德批判“居高臨下”。各種言論的翻滾、疊合之中，對于鄉(xiāng)土描述、記錄的同質化傾向不難分辨，因而由此得出的“批判”結論也就值得深究細探。如果將“日記者”的內在主觀性擱置一邊，那么這些“日記”的片段掃描對于整個中國鄉(xiāng)村而言，究竟幾分紀實、幾分虛構？可以識斷的是，對鄉(xiāng)土的“想象”已經在目前的認知圖式中制造了一套關于鄉(xiāng)土的說辭、話語機制甚而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鄉(xiāng)土的真正面目在話語繁復的演繹、堆疊之下被遮蔽、減退，正如阿爾都塞的說法：“在意識形態(tài)中，真實關系不可避免地被包括到想象關系中去，這種關系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意志（保守的、順從的、改良的或革命的）、甚或一種希望或一種留戀，而不是對現(xiàn)實的描繪。”①鄉(xiāng)村在日常的思維習慣中似乎擺脫不了與貧窮、苦難的牽扯、關聯(lián)，在一些表述之中，鄉(xiāng)村成為了裹挾著某種目的論色彩的言說“語料”，被任意拆解、重裝、改寫。這樣一來，什么是真實的“鄉(xiāng)土”？怎樣認識鄉(xiāng)土的內在“真實”？就成為了必然要討論的問題面向。

近年來，付秀瑩的小說創(chuàng)作備受關注。在付秀瑩的小說譜系中，雖然都市題材不少，但鄉(xiāng)村部分著筆最多，小說的品質也最好，比如流傳甚廣的《愛情到處流轉》《舊院》等。逐漸地，在一系列以鄉(xiāng)村為背景的小說的堆疊、構造下，“芳村”這座文學“村落”逐漸成型、運轉。它不僅表征著付秀瑩的文學圖景，它更是與文學交織、連綴的精神家園。“芳村”在付秀瑩的筆法運行之下，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種“敘事”，付秀瑩之于“鄉(xiāng)土中國”的意義，或者說“芳村”之于“文學鄉(xiāng)土”的意義，或許就在于它為描摹現(xiàn)時的“中國現(xiàn)場”、表達如今的“中國經驗”提供了一個視角、一種方法、一個認識裝置?！坝袃r值的文學作品并非只是加強我們的既定觀念，而是要破壞或違反這些標準的觀察方式，并因此教給我們新的理解規(guī)則?！雹趯τ诟缎悻摱?，這正是她的意義所在。王曉明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談到：“當代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正在向人們提出一系列堪稱重大的疑問：‘如何認識今日中國的巨大變化？‘中國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的社會？‘在‘全球化的世界格局中，中國的‘現(xiàn)代化與資本主義是個什么關系？‘在中國目前這樣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國家、體制、社會階層、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了什么變化？”③如何認識當下中國自然是一大難題，在此前提之下，“重返”鄉(xiāng)村就不僅僅是一次記憶的返鄉(xiāng)之旅，“鄉(xiāng)村”超脫了與城市分隔的靜態(tài)社會結構空間而獲具了“瞭望”整個中國的內在動力。就此而言，付秀瑩與“芳村”、鄉(xiāng)村與整個中國，其間意義的對應和重疊清晰可辨。

二、“芳村”敘事：文學如何鄉(xiāng)土？

付秀瑩的寫作歷史不算太長，小說的來路自是不難捕捉。倘若對付秀瑩這些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編年、排布，就會發(fā)現(xiàn)《陌上》（《十月·長篇小說》2016年第2期）的出現(xiàn)是寫作的必然。《翠缺》《大青媳婦》《當你孤單時》《愛情到處流傳》《舊院》《六月半》《當時明月在》等幾乎所有的鄉(xiāng)村抒寫，付秀瑩都將小說的閃轉騰落放置在“芳村”——這個以故鄉(xiāng)為原型的華北小村落。至此，疑竇、好奇已是難以避免：“芳村”究竟包含著怎樣的魅力韻味，值得一個作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筆耕不輟加以耕耘呢？在切入文本具體而微地探查之前，作家自身也是一個無法規(guī)避的路徑。付秀瑩自己說過：“不管是野心也好，幻想也罷，我想為我的村莊立傳，寫出我的村莊的心靈史?！雹茏匀?，這只是“芳村”敘事的一個動機?！胺即濉钡膬群盍x遠不止于此。在我看來，這種敘事的自覺很大程度上源于付秀瑩對自我生命來路的深刻體認。因為一個人所經歷的歲月并不完全就是他自己的，時間流逝中的生命經驗有賴于人的記憶不斷回望、不斷咀嚼、不斷沉淀。記憶既是一種寫作體認的路徑方式，也是寫作的能量與源泉。故土不僅是曾經外在的生存空間，更是與我們的人格、性情、身世、情緒相綴連的生成土壤，是我們在生存的困境之中能夠反身其中尋求力量與安慰的內在空間。因而可以看到，“芳村”在付秀瑩的用力之下，面目逐漸清晰、身影逐漸壯大，“芳村”的某種性情也顯露、發(fā)散開來。如果說之前的小說局面僅僅約束在一家一戶，那么《陌上》收納整個“芳村”的“野心”則顯露無疑。

生存現(xiàn)實作為小說資源的本質是基本相同的，關鍵在于形式，即以何種敘述路徑去進入、把捉，再逸出、呈現(xiàn)?！赌吧稀方榻B說：“小說以華北平原的一個村莊為背景，采用散點透視的筆法，以個體的生命體驗捕捉時代的精神密碼，并勾勒出一幅轉型時期鄉(xiāng)土中國的精神地圖?！蹦敲矗沃^“散點透視”呢？從《陌上》自身的體例來看，“散點透視”實際上一是取消人物的中心位置，二是擱置情節(jié)統(tǒng)一的發(fā)展模式。從小說的具體操作來看，小說有25節(jié)，選取幾個主要人物為線索，向外擴散、勾連，每個主要人物及其關系結構支撐起一節(jié)的體量，節(jié)與節(jié)之間，或者說小說的內在整體又是互相疏通、貫穿的。比如第一節(jié)以翠臺為線索，第二節(jié)寫香羅，第四節(jié)變成素臺。小說雖表面松散，卻內在緊致，關鍵在于付秀瑩專注于人物的心理、情緒，尤其是心靈的罅隙、灰色地帶，而這實際上才是小說的隱含“韁繩”，也是小說的內在流通“渠道”。其實，“散點透視”的筆法一直是付秀瑩的小說“秘密”，也可以說是她的“殺手锏”，此前的小說屢試不爽。“散點透視”的優(yōu)勢還在于，在小說的整體格局中，中心位置的喪失雖然造成了整體的平面效果，但悄然間一種“平等感”卻被塑造出來，對于作為技藝、手段的小說而言，這是極為難得可貴的，因為這意味著作家的權力對人物的控制力被削弱，進而人物的主體性力量顯現(xiàn)出來。而這實際上也牽扯著作家觀看世相的角度方式、人生態(tài)度。略薩認為：“當小說發(fā)生的一切讓我們感覺這是根據(jù)小說內部結構的運行而不是外部某個意志的強加命令發(fā)生的，我們越是覺得小說更加獨立自主了，它的說服力就越大。”“優(yōu)秀的小說、偉大的小說似乎不是給我們講故事，更確切地說，是通過它們具有的說服力讓我們體驗和分享故事?！雹菽撤N程度上，小說的說服力恰恰也是小說的成功所在。這樣一來，在“散點透視”的筆法運作之下，整個“芳村”就按照自己的生存邏輯鋪展開來，翠臺家的婚事，大全和香羅、望日蓮的糾纏、牽扯，建信對春米的垂涎……“芳村”的故事一一滌蕩開去。多余的權力從敘事中抽離，使得“芳村”自生自長，井然有序。而敘事“它的功用是使現(xiàn)實歸結為某一時刻點，并從被體驗和被疊合的時間多樣性中抽離出一種純動詞行為，這種行為擺脫了經驗性的存在根源而指向一種與另一種行為、另一種過程，即世界的一般運動相關的邏輯聯(lián)系：它的目的是在事實的王國中維持一種等級秩序?！雹蕖赌吧稀吠ㄟ^小說的形式構造著“芳村”的文本秩序，對于付秀瑩而言，這不也是對她自己的內在生命秩序的布置和安放嗎？

為了對應整體把握的敘事策略，《陌上》采取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視角，而人稱的選擇決定了小說的敘述節(jié)奏、敘述語氣以及敘述之中隱含的價值判斷、情感態(tài)度。第三人稱的設置使得敘述從小說的空間場域移位、后撤，拉開敘述的距離，因而整個敘述節(jié)奏舒緩綿長。比如，小說第一節(jié)，翠臺準備去叫兒子兒媳吃飯時，敘述暫時中斷，宕開一筆，轉而寫起了村里下起了一場雪，雪后的景觀，又轉接到新房的地理位置，說到新房是如何從勺子叔家買來的。這樣一來，不僅村里的風物面貌得到展現(xiàn)，鄰里之間的黏連關系也連帶表現(xiàn)出來。倚賴這種低速的敘述動作，小說語言的容量也隨之擴大，不單單是色彩、溫度、快慢，就連質量、干濕、柔軟也能躍然紙上：

薄薄的寒霜輕輕地籠著，雪光映著天色，明晃晃的，叫人有些眼暈。樹木的枯枝印在雪的背景上，仿佛畫上去一般。鳥窩大而蓬松，像是結在枝丫間的肥果子。不知道是老鴰窩，還是別的什么窩。雪地上，已經有了零零落落的腳爪子。大紅的鞭炮紙屑。落在白雪上，梅花點點，煞是好看。

此種敘述比比皆是，而正是這樣的敘述語言造就了付秀瑩的小說“詩意”。對小說的詩意建造不難咀嚼、玩味，作為小說品質的“詩意”在現(xiàn)代小說中已經形成了清晰厚重的敘事傳統(tǒng)，在這里，我倒不僅僅只把付秀瑩歸類到沈從文、廢名、孫犁、汪曾祺的“抒情”序列之中。對《陌上》的種種直覺，讓我感到更為熟悉的是張楚、魯敏、魏微的小說滋味，而他們又同處70后小說系譜之中。事實上，“詩意”已經成為指認70后小說品質的重要標識。從另一個層面來看，代際分野是否真的牽扯著一種整體性的審美轉變？在我看來，70后的寫作相較于整個現(xiàn)代小說傳統(tǒng)尤其是新時期之后的小說寫作而言確實出現(xiàn)了一種新質，這種新質的產生既關聯(lián)著時代風尚的變化、社會風氣的替代，同時也是一種知識結構的更替。所謂代際，實際上對應著一種文化態(tài)度、情感方式、經驗結構的轉向。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詩意”對70后寫作而言、對于付秀瑩而言就不僅僅是一種敘事策略、修辭點綴。就此而言，小說實際上是一種態(tài)度。此外，雖然“詩意”的構造方式多種多樣，但付秀瑩用力最多的是留白。按照伊格爾頓的看法：“在任何敘述里，一定會失去某些東西或將它隱匿起來，才能使敘述展開：如果一切事物都處于合適的位置，那就根本無故事可講。這種失去是痛苦的，但也令人興奮：我們不能完全得到的東西會激起欲望，而這是使敘述得到滿意的一個根源?！雹摺赌吧稀分械牧舭卓芍^機巧、融洽，人物的心理、潛意識極多，而如何能讓人物鮮活生動起來，有時“加法”會適得其反，顯得累贅、多余，而適當?shù)摹皽p法”相反更能凸顯人物的性情、格局。顯然，付秀瑩深諳中國古典美學傳統(tǒng)中言有盡而意無窮、意在言外的表達效果。比如這段，寫素臺增志夫妻二人的房事不和：

增志俯身過來，涎著一張臉，臉上是不尷不尬的神色，好像還有一肚子怨氣。也不說話，只把一雙眼睛看著她，好像是，一個餓極了的孩子，眼巴巴地，盯著大人一動一動吃東西的嘴。素臺一下子心軟了。雷聲從遠處隆隆地滾過來，越滾越近，猛然間竟在耳邊炸響了。閃電夾雜著銀的藍的紫的刀子，把黑夜撕開一道道口子，像是狂怒，又像是狂歡。雨點子落在身上，鞭子一樣，把人追趕得無處躲避。跑啊跑啊，就到了一個高的懸崖邊上。她緊著身子，顫抖著，向后退著，退著，不留神一個失足，竟直直地墜了下去。素臺哎呀一聲，醒過來了。

素臺的不安、疑惑并未直接表現(xiàn)出來，而是通過夢境來折射。再者，夢境中也未過多糾纏、解釋，在恰當?shù)臅r候小說戛然而止，暫且按下不表，人物的心思卻拿捏得分毫不差。許多時候，小說的價值，不在于作家所說出來的部分，而恰恰隱藏在作家想說而未說的地方。

三、“芳村”故事：“飲食男女”

付秀瑩的小說多寫風物、民俗、節(jié)氣、時令，看似這只是一種小說參量的添置、點綴，而如果往更深處勘探，小說的某種本質就會顯露無疑。寫鄉(xiāng)土，對于如何敘事而言，切入的路徑至關重要。那么，作家要心知肚明：鄉(xiāng)土是什么？鄉(xiāng)土有什么？在作家的個人認知中，鄉(xiāng)土的形象又發(fā)生了多少的偏差？如何寫出鄉(xiāng)土的神韻、精神氣質？小說雖說是一種“虛構”，但它確確實實也是另一種“真實”。但是，如果忽略對鄉(xiāng)土本身的深入思考，那么小說的品質顯然就會虛假，甚至是虛偽，這也可算作小說好壞優(yōu)劣的一個標準。鄉(xiāng)土的精神內核、韻味神致無非是倫理秩序、文化內涵，而這些抽象的概念必然要落實到物質性的實踐中去，經歷生活層面的多重震蕩。民俗風物是一地的文化坐標，比如《陌上》中寫出“家中來且”，“且”在北方方言就是客，這樣一來，“芳村”的地理坐標就顯露出來。又如：

芳村的風俗，臘月二十三，祭灶。這一天，灶王爺要上天。上哪兒去？當然是玉皇大帝那里去，是復命的意思，用現(xiàn)在的話，叫作述職。灶王爺掌管人間的煙火，辛苦勞碌了一年，是該要好酒好菜恭送他老人家。上貢的貢品，除去雞鴨魚肉，還有一樣萬萬少不得。一種甜食，叫作糖瓜的，又黏又甜，粘在牙上，半天下不來。這糖瓜的意思，是粘住灶王爺?shù)淖彀?，防著他到了玉皇大帝那里，說人間的壞話。

一個地方風物的多少、有無，正是這個地方文化厚重的體現(xiàn)。風物、民俗的嵌置、勾連，芳村的生活風貌也大致賦形。前面提到《陌上》的敘述節(jié)奏，可想而知，一種生活風格必然對應著一種與之相適應的敘述節(jié)奏。再有，《陌上》中并不特意標注小說行進的時間順序，而是多寫節(jié)氣、時令：

晚春初夏，鄉(xiāng)下的黃昏來得漸漸晚了些。夕陽把西天染成深深淺淺的顏色，粉紫，金紅，淺緋，淡金……

轉眼間，就是端午節(jié)了。人們忙歸忙，節(jié)氣還是要過的。香羅一面開車，一面盤算著，端午節(jié)怎么也得回來一趟。

這個季節(jié)的雨，已經有了纏綿的意思了……菜畦里滿眼青翠，菜們喝飽了雨水，伸枝張葉的，精氣神兒十足。

這個季節(jié)的黃昏，來得要晚一些。過了夏至，夏天果真就到了……在芳村，多的是各種樹，楊樹，柳樹，刺槐，椿樹，也有人家栽了棗樹，石榴樹，蘋果樹，桃樹，卻不大見杏樹和李子樹。都說是桃養(yǎng)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這些個時令、節(jié)氣，不單單就是一個個無意義的日子。對于“芳村”人而言，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法則、秩序，“芳村”沒有抽象的“時間”，“芳村”人的生命作息都是圍繞著這些時令、節(jié)氣在流轉，每個節(jié)氣都有固定的習俗、儀禮，人們得操辦、尊崇?！胺即濉钡膯卧Y構由此被規(guī)整，鄉(xiāng)民的行為、信仰也由此被限定。而整個小說的“軌道”也在這種時間秩序的規(guī)約下悄無聲息地運轉起來。

付秀瑩寫生活、寫風物，可小說的最終旨歸依然在人。付秀瑩著力最深、最重的是男人和女人，男女之間的絲絲扣扣。寫男女，有規(guī)矩、方圓，自然也有旁逸有斜出。談論最多的《愛情到處流傳》寫的就是“我”的父親、母親和四嬸之間的糾葛、牽絆。本應在道德層面被規(guī)避掉的人性弱點，在付秀瑩的筆下取得了抒寫的合理性與合法性。這實際上在于作家的敘事手段如何看待、如何處理人倫人性。付秀瑩很聰明，或者說，她更“端正”。她并未借助道德的力量來打壓、施重，而是放任人物的本源心性。其實，如果將道德世俗的的力量對小說的介入減少甚至擱置，那么人性自身的幽微、隱晦、旖旎、混沌、良善就會形成一種更為強大的合力，直抵人心。付秀瑩自己說：“生活是什么？是無數(shù)的碎片，是碎片的拼接，這些有意義和無意義的碎片，相互碰撞、摩擦，發(fā)出強大到無聲的聲音，這就是生活的激流。”“那些微茫的喜悅，隱秘的痛楚，細碎的褶皺，那些破敗，不堪，不可言說處，都是我的文字生長的泥土。”⑧作家如果對人世沒有如此的理解、認知，又如何能夠寫出有血有肉的心靈。布洛赫認為：“發(fā)現(xiàn)只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這是小說的存在的唯一理由。沒有發(fā)現(xiàn)過去始終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說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的唯一道德?！雹嵝≌f帶給我們的其實是一種選擇，我們到底要看看在惻隱之間小說里的他（她）是如何應對自我的內心，如何深陷、又如何超脫。付秀瑩顯然知道應該寫什么，怎么寫，從小說技法、資源來說，哪里是優(yōu)，何處是劣，她都一一應對自如。然而，雖寫的是“三角”關系，小說的內里卻少有腌臜、不潔之感?！案赣H”和“四嬸”雖有波瀾，但終未釀成大錯。付秀瑩是如何化解的呢？她寫“母親”的隱忍，“父親”“四嬸”的悔過，以及鄰里鄉(xiāng)親的寬宥。“明白了，就能接受，能容得下世界，能產生感情，能愛，甚至能憐憫?！雹庥纱?，我們看出了付秀瑩的某種秉性，可能也正是這種秉性成全了她的小說，也成全了自己。寫作，在此，成為了一種修行、修正。這樣的小說還有《燈籠草》《傳奇》等。付秀瑩雖然寫男女，寫男女之間的“歪心思”，卻并不大寫特寫。情而不淫，在乎禮，在節(jié)制、克己。《陌上》中，付秀瑩承續(xù)了這樣的筆法。付秀瑩對此寫的并不“滿”，并不刨根問底，淋漓盡致，而是恪守“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規(guī)矩。這樣的關系主要有三組：中樹和小鸞，大全和望日蓮、香羅，建信和春米。這里不可忽視的是中樹、大全、建信三人的身份，中樹、大全都是村里的暴發(fā)戶，土豪，建信則是村里的書記，三人身份的趨同性表露無遺，那就是鄉(xiāng)村中的權勢。此前的小說，付秀瑩也曾寫到鄉(xiāng)村中少部分先富起來的人對鄉(xiāng)村女性的占有、凌辱，比如《翠缺》《六月半》。從一個角度來看，可以分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互動，城市對鄉(xiāng)村的滲透，這不僅僅是商品的流通，人的行為方式的位移，生活方式的互照，本質是兩種思想的對抗、交鋒、妥協(xié)?！胺即濉币蕾嚻じ锷a而漸漸富裕起來，樓房、汽車已經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但與此同時，金錢至上、權力至上的觀念也甚囂塵上，鄉(xiāng)村的秩序被破壞，鄉(xiāng)村的心靈被改造。這可能是付秀瑩思考的一個面向。另外，雖然寫到鄉(xiāng)村女性的受辱，但實際上的情形要婉轉得多。男女的碰撞之間并不全是強迫、欺凌，準確的說，是半推半就，男女雙方的欲望都被承認、認可，少了些卑瑣，多了些坦蕩、大方，而這就是人性。雖說寫了人性的罅隙，卻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人性的圓滿。借用王威廉的說法：“惡是需要作家用精神的力量去穿透的東西，而不是深陷其中，甚至迷戀其中的東西。寫惡比單純寫善更有深度的原因不在于惡本身的價值，而在于善的發(fā)現(xiàn)。對善的抵達需要惡的難度，沒有這種難度的善是單薄的。” 更何況，難道這真就是惡嗎？

注釋：

①[法]阿爾都塞：《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羅國杰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3年版，第601頁。

②⑦[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19—120、267頁。

③王曉明：《九十年代與新意識形態(tài)》，《天涯》，2000年第6期。

④王春林、付秀瑩：《鄉(xiāng)村、短篇、抒情以及“中國經驗”》，《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5年第12期。

⑤[秘]巴·略薩：《中國套盒》，趙德明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頁。

⑥[法]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北京：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頁。

⑧張鴻、付秀瑩：《把它照亮或者被它照亮——與付秀瑩南北對話》，《作品》2010年第10期。

⑨轉引自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4頁。

⑩張新穎：《當代批評的文學方式》，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頁。

王威廉、李德南：《尋找來與去的路——精神資源、自我體認與現(xiàn)代性視野下的寫作實踐》，《廣州文藝》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