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鵬飛
生命作為作家們筆下永恒探索的命題,具備著豐富多元的質素,生命意識更揭橥了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人生觀念。而作為生命個體存在的人,在成長和生活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會承受來自自然和社會的種種壓力,苦難和死亡于是成為了很多作品熱衷的敘事主題,而在這一主題下顯示對苦難的超越、對靈魂的洞察和對生命充滿終極關懷的作品則更顯得彌足珍貴。
直面苦難的人生圖景
《家春》以雒城為主要寫作背景,通過對家春這一女性形象的書寫與塑造,講述一對夫妻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悲慘遭遇,再現(xiàn)了一幅苦難的人生圖景。小說采用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把家春和金山放置在宏大的時空中進行書寫,凸顯普通人在苦難面前的隱忍抗爭和命運沉浮,傳達出作者獨特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命意識。
家春是槐樹街一位多才多藝的美女,然而小時候的一次高燒讓她的右腿殘疾,面對右腿殘疾的女兒,家春母親也只能發(fā)出“我能怪誰呢?怪只怪瞎了一只眼的老天爺哦!”的嘆息,在突如其來的苦難面前,家春并沒有因此而憂心忡忡,此時,游走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和精神特質全然呈現(xiàn)出來,苦難作為一種難以改變的客觀存在,自然在主體的感官體驗上會存在不同特質,家春面對的是沒有得到丈夫家人祝福的婚姻,不得已的夫妻分離,病痛的折磨,以及被診出屬于無藥可治的先天智障的兒子,這一切不能不讓家春極度的絕望,而昭示著對生命終極關懷和對希望細心呵護的“拉保?!笔「尲掖焊械骄竦臒o助和摧殘,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慶兒”不僅是家春和金山結合的血脈傳承存在,更象征著希望和絕望之間的對抗,夫妻分離時慶兒無疑是支持家春堅強生活的希望,而慶兒長大后對生父的仇視顯然又扮演著令夫妻分離的絕望質素,家春在兩者之間的選擇歷經(jīng)煎熬,也在選擇之中打開自己內心的褶皺,領會生命和生活的意義,在家春去世后慶兒的突然病故也預示著對苦難的超越和向死而生的救贖。
苦難對于個體來說既是痛苦與傷害,也是精神向度的一次深刻洗禮,在個體的體驗中生命獲得寬厚的質感和豐富的審美意蘊。小說中如洪水猛獸般襲來的苦難并沒有擊潰家春的內心,反而在一次次的不幸中家春慢慢變得強大起來,鼓起勇氣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瘦弱、溫婉的她逐漸變得堅強和高大。無論是兒子對丈夫的陌生和仇視,還是生活的困頓艱辛與癌癥帶來的病痛,都被“我雖是凡人,但我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和感受和別人是不一樣的,雖然我也恐懼,我也難受,但我不是紙糊泥捏的,不會那么輕易就垮掉,我會咬牙堅持的?!边@樣平實有力的話語所抵消,因為對丈夫與兒子的牽掛和生存的強烈欲望讓家春強大起來,盡管她最終在病痛的摧殘下離開人世,但在苦難的圖景之上,人性的光輝悄然盛開。
一個悲劇性的故事,一個鮮活的女性形象,從現(xiàn)實人生的苦難到直面苦難的人性,人生悲劇之中處處滲透著希望,小說歷寫普通人所遭遇的苦難,卻并不流于對苦難的罪惡和控訴,而是在人物身上涂抹上一層人性的光輝,把人和苦難的斗爭轉變?yōu)槿藘刃牡淖晕也┺?,從家春的性格演進和開掘中消解了沉迷于當前苦難書寫的陷阱,把苦難對于人生的意義提升到精神和人性的維度來考量?!凹偃缡澜缟蠜]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①小說中頗具宗教和哲學意味的是家春在經(jīng)歷一系列苦難和病痛之后開始接觸佛教,進而看清因果,淡看生死,包括家春去世前重回槐樹街和死后要求把自己送到霍家庵,此時生命得到了救贖和達成對苦難的超越。小說中還有一個人物保銀,本是家春最靠得住的人,接受家春把慶兒托付給自己的遺愿,然而在慶兒突病去世后卻了無音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保銀最終卻因過馬路時心事重重出車禍而死,這里為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顯示了一種善惡有報因果循環(huán)的傳統(tǒng)故事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故事的哲理意味浮出地表,面對苦難蕓蕓眾生該如何達到超越和救贖。
其次,整個故事的演進在半個世紀的時空中進行,把個人命運和政治運動、社會發(fā)展穿插在一起,給予了小說豐富的歷史感,作者從宏大的歷史視野里把握個人的命運沉浮和悲喜飄零,把個人遭受的苦難放置在民族苦難的視域之中,此時,家春的苦難已演化為民族苦難的符號,賦予了自身以普遍性意義。運動中被折騰得斯文掃地的老校長,因家庭成出身不好被打成右派發(fā)配改造的金山,都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特殊印記,這種苦難敘事把個人和民族聯(lián)系起來,建構起民族苦難敘事的構架和傳統(tǒng)。
“審美體驗,是對生命意義的尋找和表述,是生命之謎的破解,是人生與內在的生命之流的真實相遇”,②從日常生活中的個人命運出發(fā),從個體面對苦難的成長歷程開始,表現(xiàn)生命的隱忍和掙扎,揭示苦難的終極意義,發(fā)掘生命本身所具有的的審美屬性,可以說,這也是作者對如何直面人生苦難做出的一種回答。
死亡:生命的反抗和救贖
和《家春》里對苦難的訴說和生命意義的追問不同,《漂浮者》講述了一對隔膜的父子雙雙自殺的悲劇。一天,在飯桌上得知兒子是同性戀的老吳堅決反對兒子的婚姻選擇,在激烈的言語交鋒之后,老吳最終用冷冰冰的語言把兒子送上了陽臺的晾衣架,而悔不當初的老吳也走上陽臺自戕。
小說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內展開敘事,以家中為全部場景,兒子的婚姻取向問題為線索,用對話來結構小說,在激烈的言語交鋒和沖突中把握小說人物之間的關系,同時在不長的篇幅之內蘊涵巨大的敘事容量。小說一開頭便通過老吳把視角轉向陽臺,終年沒有陽光的陽臺既是兒子的死亡之地,也是老吳人生的絞刑架,在這里,陽臺成為了一個意象,象征著對隔膜的控訴和自我的救贖,而小說以陽臺始至陽臺終,復數(shù)性敘事把陽臺作為原點,顯示了靈魂從這里出發(fā)和回歸而得到的拷問和救贖。
“如果與他人的關系被扭曲了,被敗壞了,那么他人只能夠是地獄。”③在這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建立在一種對立的基礎之上,主體的選擇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老吳和兒子之間因婚姻取向觀念的不同產(chǎn)生不可調和的矛盾,一方面由代表著父權的老吳對兒子施行話語專制和觀念壓迫,在與兒子激烈的言語交鋒之后,“可老吳又覺得,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又酣暢又痛快,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獨特的享受?!苯柚哉Z達到的內心壓抑的狂熱釋放令老吳產(chǎn)生發(fā)泄的快感,另一方面也凸顯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兒子的死亡是非正常的,可以說是偶然性的結果,但其中又充斥著某種必然,觀念的對立、話語的軟弱、環(huán)境的壓迫,這些都和兒子勢同水火,進而造成死亡的必然性。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意義,而是把意義從生命之中剝離出去,兒子的自殺既是與外界壓力的決裂,又是對自我存在的確認,通過這種確認以達到自我尊嚴的勝利,老吳因兒子的自殺而承受靈魂的煎熬與痛苦,最終也只能通過自戕來乞求靈魂的救贖。
自殺通常被認為是一種有悖常理的行為,然而在文學作品中卻可能被賦予合理性質素與別樣的人生意義。自殺題材作為死亡母題的一種具有本身的審美追求,《漂浮者》中通過老吳在陽臺發(fā)現(xiàn)兒子自殺,引出之前飯桌上激烈的言語交鋒,觀念與心理的復雜活動包裹于爭論時人物的動作和話語內容,最終帶領我們到達人生失重的頂點,顯露出整個故事的悲劇性特色,自殺在小說中也擁有了震撼性的美學效果,兒子的自殺既是對倫理壓迫的控訴,也是對老吳心理的一次摧殘,這種自殺帶來的復仇性效果以及老吳在悔恨中的自戕具有了奇特的審美意義。
作者以自殺切入小說敘事,以婚姻取向問題作為戲劇性沖突的焦點,之所以選擇以極端的方式(自殺)處理沖突,可能為了傳達一種痛苦的宣泄快感,在縈繞著全篇的不可調和的對立性氛圍中,仿佛有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最終引導著人物在人生意義丟失之后的自殺,其中當然蘊涵著作者的價值追求和哲理思辨。而選取同性戀問題為小說內容的焦點,因為同性戀不僅是生理和心理的現(xiàn)象,同時也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存在。在今天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下,同性戀仍不被主流社會所接受,這也決定了其面對外界壓力潛藏的反抗和自衛(wèi)性因素。老吳與兒子的矛盾既是父與子的隔膜與對抗,也是自我世界、同性戀世界同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摩擦與沖突,而老吳與兒子的悲劇性結局可能代表著自我和同性戀世界的絕望反抗以及世俗世界同前者之間最終達成和解,此時,同性戀問題不僅作為個案存在,作為當下社會面臨的問題之一,也具備了社會性意義。
注釋:
①史鐵生:《我與地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第15頁。
②潘知常:《生命美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218頁。
③薩特:《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