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換季詩

◎ 劉心武

夜深人靜，我在電腦上敲完一段文字后，感覺疲倦如同水一般浸透了全身，于是去臥室睡覺。這才發(fā)現(xiàn)，被子已經(jīng)被老伴換成厚的了。

每年兩次，她以多病瘦弱之軀，在我們家里完成換季的勞作。我知道，她是把那一系列瑣碎的勞務當作寫詩來進行的。今年的換季詩，她還沒有寫完。

第二天，我問她：“我能幫些什么忙？”她笑了，表揚了我，命令說:“你把那衣柜頂上的箱子搬下來吧！”我臉上有些發(fā)熱。那本應該是不待她說，我自己就主動去做的。保姆小楊聞聲從廚房里跑出來，搶著要搬那箱子。我和老伴都笑說我們自己也該動動，我搬下那箱子，又主動擦拭掉箱蓋上的灰塵。

那是裝兒子東西的箱子。兒子已經(jīng)娶了媳婦，買房買車另過。當然，我們這邊還保留著兒子的床鋪，還要給他的床鋪實行換季安排，也還要略備幾件他來時可供穿用的衣服。兒子從小就喜歡熊。連小楊都笑說他是屬熊的。厚被瓤早給兒子曬蓬松了，老伴找出有許多小熊圖案的被套來，讓我?guī)退玫疥柵_上去晾曬。兒子在許多方面跟我不同，比如喝茶，我喜歡喝綠茶，不喜歡花茶的那股氣息，兒子卻只喜歡喝香片。我協(xié)助老伴晾曬兒子的被套時，她一再地讓我“往南一點”，我開始不明白，后來一眼瞥見南邊窗臺上的那盆茉莉花，恍然大悟——她是想讓那被套多吸收些茉莉的香氣。

我在電腦上敲出了一些文字，談論的是我自以為很重大的事情。老伴的換季詩，在這個有著許多重大事物的世界里，是否太渺小、太卑微？有點累了，且休息一下。我見老伴在衣柜前，手里捧著兒子的幾件衣服，望著里面，正發(fā)愣呢。輕輕地走到她身后，我一下子明白了。她望著的那一格，原來是專放兒子衣服的，現(xiàn)在空曠了許多。老伴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卻發(fā)現(xiàn)她眼角溢出了淚滴。

兒子兒媳婦很恩愛，小兩口對我們很孝順。老伴的換季詩里有色彩，有圖案，有氣息，有音韻，有濃釅的欣慰，卻也有微妙的淚水……

（摘自《風箏點燈》新世界出版社圖/伊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