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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的樣子

        2017-08-08 11:43:12張宗子
        人民周刊 2017年13期
        關(guān)鍵詞:內(nèi)山許廣平胡子

        張宗子

        魯迅固然是一個憤怒的抗?fàn)幷吆蛥群罢?,但我們不要忘了,他也是一位慈愛的父親,一個親切的朋友,一個書迷和影迷,一個收藏家,一個享受著生活方方面面的快樂的人。

        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手稿本》中,用了將近三大段文字描述魯迅的外貌。她說魯迅是個平凡的人,走在街上,無論面貌、身形還是衣著,都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假如有人淡淡地掃一眼,得到的印象是,舊時代里一個迂腐、寒磣的人,一個剛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的人,甚至于“乍一看似長期吸毒(鴉片煙)的癮君子”。

        魯迅外表的卑微,使他第一次去內(nèi)山書店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幕小小的喜劇。當(dāng)時,他們兩人的衣著都很樸素,“魯迅似乎還帶些寒酸相”。因此,店員差點把他們當(dāng)作賊防著。許廣平在回憶錄中說,這是魯迅逝世后,一位姓王的店員告訴她的?!爱?dāng)我們一到店里,他們打量了魯迅這般模樣之后,店里負(fù)責(zé)的一個日本人向王說,注意看著這個人,他可能會偷書。”當(dāng)時偷書的事時有發(fā)生,還有人從精美的畫冊上偷偷撕下插圖。結(jié)果,這個看來不像會買書的人,不僅買了書,還一下子買了四本。后來魯迅多次去買書,店員印象深刻,報告了老板內(nèi)山完造。內(nèi)山先生于是和魯迅結(jié)識,成為好友。

        以貌取人本屬尋常,所謂勢利者,不過將其發(fā)揮到極致而已。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里有一篇《上海的少女》,開頭就說:“在上海生活,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如果一身舊衣服,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rèn)真地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門丁會不許你走正門。所以,有些人寧可居斗室,喂臭蟲,一條洋服褲子卻每晚必須壓在枕頭下,使兩面褲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p>

        許廣平記得魯迅在杭州遭受過刁難,魯迅在《再談香港》一文中,則生動地記述了“手執(zhí)鐵簽”的“兩位穿深綠色制服的英屬同胞”在檢查行李時的嘴臉。“檢查員的臉是青色的,也似乎不懂我的話?!笔虑檫^后,船上的茶房“和我閑談,卻將這翻箱倒篋的事,歸咎于我自己”。他對魯迅說:“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販鴉片的?!迸敏斞缚扌Σ坏茫虼嗽谖闹凶猿埃骸拔覍嵲谟行┿等?。真是人壽有限,‘世故無窮?!?/p>

        魯迅的胡子又粗又黑,微微上翹。他早年寫過一篇《說胡須》,里面提到,因為他胡子的特異,從日本回國時,便被家鄉(xiāng)的船夫當(dāng)作日本人——兩人的對話極風(fēng)趣:

        “先生,你的中國話說得真好?!?/p>

        “我是中國人,而且和你是同鄉(xiāng),怎么會……”

        “哈哈哈,你這位先生還會說笑話。”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誤解呢?魯迅說,那時大家都認(rèn)為,只有日本人的胡子是上翹的。無從辯解的結(jié)果是,魯迅“從此常常為胡子受苦”,以至于某位“國粹家兼愛國者發(fā)過一篇崇論宏議之后,就達到這一個結(jié)論”:“你怎么學(xué)日本人的樣子,身體既矮小,胡子又這樣……”魯迅說:“可惜我那時還是一個不識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憤憤地爭辯。第一,我的身體是本來只有這樣高,并非故意設(shè)法用什么洋鬼子的機器壓縮,使他變成矮小,希圖冒充。第二,我的胡子,誠然和許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雖然沒有研究過他們的胡須樣式變遷史,但曾經(jīng)見過幾幅古人的畫像,都不向上,只是向外、向下,和我們的國粹差不多。維新以后,可是翹起來了,那大約是學(xué)了德國式?!?/p>

        在魯迅同時代人的回憶中,由于回憶者和魯迅的關(guān)系不同,有愛他的,親近他的,敬仰他的,也有嫉妒和怨恨他的,還有出于種種原因看不起他的,反映在他們眼中的魯迅,也就有了不同的形象。比如走路的姿態(tài),內(nèi)山完造的描寫是:“身材小而走著一種非常有特點的腳步?!焙笪挠终f,魯迅“個子小卻有一種浩大之氣”。魯迅的日本學(xué)生增田涉的形容是:“走路的姿態(tài)甚至帶有飄飄然的仙骨?!?927年,魯迅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演講,在記者筆下,魯迅“演講時,常常把手放在長衫的后大襟里,在臺上像動物園內(nèi)鐵籠里的老熊一樣踱來踱去”。在蕭紅的回憶里,也有幾段,可算是最細(xì)致的觀察、最傳神的刻畫吧: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石藍(lán)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濕,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里出來時,兩只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沖著風(fēng)就向前走,腋下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里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黃喬生《魯迅像傳》轉(zhuǎn)引1933年大阪《朝日新聞》刊載的記者原田讓二的《中國旅行見聞》中,有對晚年魯迅形象的描寫:

        他面龐泛出青色,兩頰皮膚松弛,一望就讓人生出疑慮:這恐怕是個抱病之軀吧。但他以清亮的聲音操著漂亮的日語輕松談?wù)摳鞣N話題,又令人難以相信眼前竟是一個身體極度疲憊的人。他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瘦小的身材,穿著海藍(lán)色中式服裝,戴著半舊的中折帽。他不太喝酒,卻煙不離手。常常低著頭,偶爾笑一下時會露出白白的牙齒,令人感到他的落寞。

        對于自己的形象,魯迅于1932年在北平演講后對于伶開玩笑說,自己“不很好看,30年前還可以”。30年前,魯迅22歲。大約同時期的照片,有一張魯迅穿留學(xué)生服的,平頭,無須,眉毛濃黑,神態(tài)嚴(yán)肅而面貌清秀。一年后,1933年2月17日,魯迅在上海會見蕭伯納。蕭伯納對魯迅說:“他們稱你為中國的高爾基,但是你比高爾基漂亮?!濒斞富卮穑骸拔腋蠒r,還會更漂亮?!薄嫾谊惖で嗾勽斞钢每矗褪侵隔斞赶壬蓊伇澈蟮臍赓|(zhì)。

        蕭紅回憶魯迅,起筆就寫魯迅的笑:“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但魯迅留下的照片上,開懷大笑的不多。有一張和青年木刻家談天的照片,他手持煙卷,笑得舒展自然。更早有他在香港作“無聲的中國”演講時的一張,立在聽眾之間,側(cè)臉,面左,神態(tài)放松,并沒微笑,卻令人感覺到微笑的親切。韓愈說:“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這兩張照片的神韻,正是蕭紅通過文字傳達給我們的。

        遺憾的是,多年來無數(shù)畫魯迅、雕刻魯迅的人,多把魯迅的形象變得硬邦邦的,仿佛不如此則不足以顯示其偉大。魯迅固然是一個憤怒的抗?fàn)幷吆蛥群罢?,但我們不要忘了,他也是一位慈愛的父親,一個親切的朋友,一個書迷和影迷,一個收藏家,一個享受著生活方方面面的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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