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潮的沙灘上飛過一只海鳥
它不知道海水已換了一張皮膚
退潮的沙灘是安靜的面孔
它想象那彎弧形是巨大的翅膀
細細的水波像指紋一樣生動
它如蘭花的腳趾踏在半空
它用翅膀把自己高高吊起
像一架風車吊著自己豐腴的大腿
滑過海面,滑過灘涂,它要尋找
落點,不能停在水面呼吸
這只飛翔的海鳥發(fā)出了鳴叫
它已吊不動自己的影子,那影子
越聚越厚,越來越低,吹一口氣
就會掉下來,它拼命地把自己折疊
一對翅膀打著手語,像攀爬著
艱難的繩索,它要折成一根羽毛
快要飛過了那片落潮的沙灘
跨海大橋
它否定了海和海水,否定了
原先時間和空間的約定
甚至否定兩條腿一米的距離
它硬生生把島與島千萬年的呼喚
傳遞出來,第一次不隨風,不隨浪
變得堅硬,同時也失去彈性
——又一座跳躍的島消失
它能代替船嗎?或許能代替溝通
但永遠不能代替船的沉浮
船的與風浪的搏斗,以及在
月夜悠悠地搬運思念
這一跨好痛,仿佛踏在船的肩上
帆影如蝶——開滿春天的傷口
橋,只是取了一個與海有關(guān)的名字
然后把海扔下去,或者說
把海排擠出去,像擠出旅程的水分和寂寞
飯 盒
妻子的頭發(fā),是被海風吹亂的
她背上嬰兒的熟睡像陶罐傾斜的山泉
丈夫從船頭伸過來一根竹篙
像釣魚一樣叼走她手中的飯盒
一天,就是在這樣的晚餐中結(jié)束
他別無選擇,船又將離開碼頭
這一丈的距離難以碰到妻子的手,這一天的
交換,省去眼神也省去語言
除了碼頭,再沒有多余的動作
只有轉(zhuǎn)身的背影像異鄉(xiāng)的夜一樣洶涌
她立在碼頭,曾經(jīng)的水痕高過她
三個頭頂,她如一卷纜繩
遲遲不肯解開她心中最細軟的那個接口
等 潮
失而復(fù)得的一張漁網(wǎng),引誘他
向海涂的深處劃去
涂面的平滑是海水打造的,但它的
柔軟可以制造一條船的滅頂之災(zāi)
他憑借一只筏子的面積,與那張網(wǎng)對拉
有時是他在拉網(wǎng),有時是網(wǎng)在拉他
海底倒向網(wǎng)的一邊,他的一邊是血肉的掙扎
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在縮短
就像他們背后黃昏的距離在縮短
筏子拖出一條明晰的印痕
像追尋而去留下的一段空白
滾打淤泥的漁網(wǎng)最終從海底被收回
連同自己一起堆積,筏子從上到下猶如泥塑
時光輪回,他和它們都失去了上岸的時機
看著一條漁船離開碼頭
一條船看著,另一條船
離開碼頭,這樣本來的兩條船
都變成了孤單;一群船看著
只一條船離開碼頭,這條船渺小得不像是一條船
隨之而來的細微區(qū)別,已經(jīng)不關(guān)乎
一條船或一群船,而是此時此刻的離開
離開是看著的理由,看著不知加重了多少離開的碼頭
海面黑得如漆。似膠
點點船燈如粘貼在網(wǎng)中的魚——遙遠地鳴叫
有些船定會在不遠處,尋聲而來
只有一條船看著另一條船
才能看清慢慢消失自己的岸
像一條魚看著另一條魚的
肉體、靈魂、空腹的白色的吃水線
屋前掛起琳瑯滿目的風
以何作為代表,漁村想了很久
直到一陣風向改變了某些思考
屋前掛起琳瑯滿目的魚
終于聞到,使腳步停頓下來
一種魚,能辨別一個季節(jié)
一種魚的多少,或許是出海的收成
把四季掛起來,稱一稱日子的重量
它高高地舞動,它飄揚
將我們的視線牽向蔚藍
它只能詮釋風向,詮釋漁俗
是生活的某個部分,細小到一日三餐
它考驗一種生態(tài)和生存的結(jié)合
就像小漁村不可復(fù)制
不要去打擾它,作為標本它還活著
以漁為生,它們活著這樣一種對待生活的
安寧,大海從來就是與世無爭
魚腥味是漁村特有的姓氏
鼻子聞得出味重,未必寫得出筆畫
認識這個島嶼,也必須從認識這些風開始
避風港
一只洗濯的盆,正在療傷遭遇的風暴
所有的表情浮出海面,結(jié)伴起
船隊的浩蕩,長廊般身驅(qū)直入
獵獵的旗布扯著風言風語
像出海前祈禱的手掌,和攏洋時高舉的
嗓門,被干凈的月光比劃著
破網(wǎng)和斷纜熏著柴油味,習以為常
沒有它們港灣像失去了尊重
永遠撈不起心中的份量,幾片水鳥
異常的空白,如錯寫地址的信封
始終寄不到徘徊的家門,像等待一樣
痛苦的穿梭,補網(wǎng)的女人被網(wǎng)捕獲
輕的像黏在網(wǎng)眼里的溫柔,一些傷口
被結(jié)和結(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明亮如玉
今夜的漁燈是播下的種子,閃亮發(fā)芽
看不見耕耘的鋤頭正是搖晃的安靜
漂 木
不管失散于一場地震,還是
一次海嘯,你孤獨地落水,成為漂泊者
我倒更愿意你是泅渡而來
自己爬上沙灘,彎曲的樹木仍保留著某種泳姿
太平洋漂白了你
你像一件洗干凈的衣裳,找到太陽晾曬
找到沙灘睡眠,十分純粹的累了
哪怕再被海浪打濕,你照樣會干
有人會把你當廢物一樣丟棄
也有人會把你留下,某種骸骨般安靜
沙灘有你組成更柔軟了
你好像本來就出生在這里,也死亡在這里
我看到的已不是殘枝斷木
而是一種存在,一種精神的依戀
明知你不可能再回到樹林
你也準備好了拒絕返程
買 魚
碼頭和清晨一樣散亂,我扎緊衣領(lǐng)
怕被風懷疑,一團網(wǎng)死死裹著一團魚
被理解成一堆魚和網(wǎng)的擁抱,扔在沙灘
像昨夜大海脫下的睡衣
像誰隨手棄掉的一縷悲憫
似醒非醒,一盤狼藉的早餐
魚血和人血雞血一樣鮮紅,割破
漁網(wǎng)如絲綢一片銀白,找不到這些魚的出口
也找不著這些網(wǎng)松開的理由
一場廝殺的結(jié)局歸之于如此的依戀
一個漁夫和他的老嫗,忙碌其他的網(wǎng)
好像這個包袱被甩在身后與他無關(guān)
漁網(wǎng)圖
漁網(wǎng)很長,拉起海上可伸縮的潮汛
足夠讓補網(wǎng)的女人走過一生
像長發(fā)一樣盤起,漁網(wǎng)的每一次沉浮
穿在梭尖上,顛簸在船頭和風口的驚心
她把一輩子的色彩都卸給了漁網(wǎng)
解開那已經(jīng)縮水的衣襟
尋找被風暴一次次穿越的破綻
親手編織一床港灣,
網(wǎng)鋪張開來,長大水鳥一樣的腳
奔跑于海岸邊的繁忙
所有的船如同鞋一樣收攏
她站立或坐下,為自己設(shè)計一場被網(wǎng)捕獲的出嫁
海景之一
海面過于寧靜,我在找回屬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一個不可控制的局面,常在回頭之間
網(wǎng)的糾纏和凌亂沒有道理
踩上去被無數(shù)網(wǎng)眼如問題似地絆倒
黃昏在退潮的浪花中撕碎
漁船像猛獸擱在灘涂的案板上
一條狗突然從魚艙里跳出來
尾巴搖著饑餓的光,走到船尾正在淘米的漁夫身旁
海景之二
這么早在海邊散步的人
把大海昨夜做的夢都撿走了
還有一群船的聊天,幾盞漁火鎖在密碼里的閃爍
網(wǎng),這個寫給島城主題的網(wǎng)
里面交織著全是腳印和魚
被風吹翻轉(zhuǎn)的魚鱗,夜排檔遺漏的早晨
傍晚,從碼頭邊經(jīng)過
漁船始終與碼頭隔著,海水晃蕩
一塊跳板,從船頭伸向突兀
不知所措地擺放在那里,它的寬度和陡坡
像懸崖
每一個纜樁都牽著船,像牽著牛和馬
不然,它們會跑得很遠
船上無人,艙室無魚
一盞信號燈像稻草人在一閃一閃值班
唯一的聲音來自船尾,浪花啪啪地
抽打,像無辜的白紙
此刻,我與船保持著一種滯后的關(guān)系
像魚游在桅桿上,網(wǎng)破在網(wǎng)眼外
深夜我穿過花鳥島漁村
路燈忙著撿地上的人影
并且,告訴遙遠的另一盞燈光
想象聽到了海浪聲,夜就會跑遠了
早睡,是島上人理解的夜生活,另一層含義
像我穿過的睡窩一樣古老,繁衍生息
因為陌生,也就不存在
與記憶相對應(yīng)的恐懼,我不需要慣用歌聲
來壓一壓步頻,反而
膨脹的私欲,占領(lǐng)了一座島的前沿
這個島白天被涂得像船,老是讓人
覺得一戶人家有客人要來
此刻,我不知道該敲哪一家的院落
詩人簡介:厚來,本名林明忠。舟山嵊泗列島人。教過中學,后當公務(wù)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潮》《作品》等發(fā)表作品若干。即將出版詩集《海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