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
已經(jīng)記不清是哪一年,也記不清是什么運動,只知道那還是“文革”初期。晚飯之前,村中心路口的鑼鼓就響了起來,全村人都知道又有大會。那次會不知是哪位高人出的招,真的很絕。大會開始,黑五類分子照例被押上來,而且是已經(jīng)被綁了的,但有人又拿來一些繩子,在每人背后接一根,然后把繩子的另一頭扔到了梁上。人們知道,這是要把他們吊上去。這一切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把他們拉上梁的任務,卻不再由民兵積極分子完成,而是交給了那些黑五類的子女。村干部和駐隊干部講得清楚:這是要考驗一下“可教子女”們是否真的與其反動父母劃清了界線。
今天回憶起來,我已記不清那天被拉上房梁的有多少人,只是慶幸那時我父親還不是“反革命分子”;如果是,我真不知自己會怎么做。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富農(nóng)婆”和他的兒子。在民兵的呵斥之下,兒子開始拉緊繩子把他母親往房梁上吊。可是,母親的雙腳剛剛離地,就疼得大叫了起來,兒子終于不忍,一松手就把他母親摔在了地上。這邊正要去扶母親,那邊民兵已在厲聲呵斥,于是兒子再次去拉那根繩子,結(jié)果仍然是母親剛剛懸空,就慘叫了起來,兒子又松手了,母親再次被摔在地上。如此反復若干次,母親最后說:“兒啊!你干脆把娘摔死算了……”那時候,我覺得她不是在埋怨兒子,而是在表達著內(nèi)心的愿望。
人的性格各不相同,這位取名叫“學東”的兒子,顯然沒有他的學習榜樣那樣強大,成了怯懦者的代表。堅強者又分兩種:有人閉著眼把爹媽拉上了房梁,無論爹媽如何嚎叫,拴好繩子完成了任務,因而受到干部的表揚。有人則無論怎么威逼,就是拒不執(zhí)行。前街的李文賢就是后者,我因此對他頗有好感。他因拒絕那根繩子而被民兵拳打腳踢,卻最終也沒接那根繩子。他寧愿頑抗到底,寧愿做“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
順便交代幾句:幾天后文賢就從村中消失了,據(jù)說是去新疆做了盲流,曾經(jīng)秘密給家里捎過口信,但此后就沒了消息。“文革”結(jié)束之后,他的母親和弟弟都在等他,一年又一年,母親終于等不及,去世了。弟弟仍在等,四十多年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