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糧子,不是人名。當年,我們那里人,把當兵吃糧的人叫做糧子。我們村就有這么一個糧子。
民國時期,我們村的這個糧子在新疆的陶峙岳部隊當兵。也許,是由于長時期在新疆生活的緣故,糧子有一下巴茂密的大胡子,嘴巴仿佛是從胡子里掏出來的。他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用粗話罵人。
我年輕時,糧子已經(jīng)老了。其實,老頭子的心地還是善良的。他是貧農(nóng),“文革”時的紅五類,有條件整人,可他不做過頭的事,也不為難那些地主富農(nóng)的孩子。我和糧子一塊兒犁地、播種、收割。干活時,糧子對我很體諒,重活兒、累活兒,他都讓我靠邊站或打下手。
“文革”結(jié)束前,村子里開地主富農(nóng)分子的斗爭會,糧子竟然幾次上了批斗臺,主動和地主富農(nóng)分子站在一起。村里人都很驚愕——他是貧農(nóng),為什么要主動接受批斗?村里的工作組也覺得蹊蹺,幾次從批斗臺上將他向下拽,他還是不下來。那時,社員們就懷疑,糧子是不是神經(jīng)有問題。
沒幾天,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糧子找到駐隊工作組主動交代:他偷了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糧子當了好多年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他一個人掌管保管室的鑰匙,獨自掌管給麥包按印的大木印。糧子將偷糧的過程也細細地交代了:每當夜闌人靜之時,他悄悄打開保管室的門,裝上一斗或半斗糧食背回家。每月偷個一兩次,幾年下來,上千斤糧食就被他偷走了。那年月,糧食是莊稼人的命。我們一家在青黃不接的春天里,常常有一頓沒一頓。我的母親在最艱難的時候曾討過飯。糧子去城里黑市,把偷的糧食高價賣了,然后再買些便宜的薯干啥的悄悄背回家——他家連老帶小十口人的嚼谷就有了。
糧子如果不主動交代,誰能懷疑他是賊?村里的人眾說紛紜,不知道糧子為什么要主動坦白。有的人說,他是壞事做得太多,心里害怕;有的人說,他是心里發(fā)虛,擔心被揪出來批斗;有的人甚至認為,老漢神經(jīng)不正常了。但此后,他的保管員身份就被取消了。他一夜之間從“紅五類”變成“黑五類”。
從此以后,糧子沉默寡言了,整天不說一句話,也不上地勞動。他老是邁著艱澀的步子,在街道上彳亍。我老遠叫他一聲糧子叔,他不吭聲,也不回頭,依舊遲緩地向前走。
1979年,我在生產(chǎn)大隊擔任干部,糧子見天兒到大隊里來,站在大隊辦公室,一語不言。我問他,有什么事?他還是不言語;我叫他坐下,他不坐,站在三步開外,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我給他遞一杯水,他不喝;遞一支煙,他不抽。他的目光呆滯,已經(jīng)花白的大胡子亂糟糟的,看不出面目是什么表情。
兩年以后,糧子病了,我去看他。他說,你現(xiàn)在是大隊干部,以后會弄成事的;一些話,我要給你說,不能裝到棺材里去。那幾年,我不該偷糧食,叫你們挨餓。我那時如果不說,心里就像長了蛆似的;說出來后,讓人罵成鬼,也安心了。人到啥時候去,都不能瞎了良心,丟了善心。我說,我記住你的話了,糧子叔,你安心養(yǎng)病。
不久,糧子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