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300350)
唐代社會盜竊犯罪的治理
王旭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300350)
唐代政府在處理盜竊案件時,以發(fā)放“公驗”的方式保護受害人的利益,以格、律相結(jié)合的刑罰制度對盜竊犯進行嚴厲地懲罰。但由于社會經(jīng)濟、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自唐肅宗、德宗對平贓規(guī)則以及盜竊罪刑罰進行改變以后,引發(fā)了唐后期盜竊罪刑罰不一、治理混亂的局面。此外,在契約中約定“寒盜”文句也是治理盜竊犯罪的措施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抵制銷贓,保護善意購買人的權(quán)益。
唐代,盜竊,犯罪,刑罰,治理
盜竊是古今社會中常見的一種犯罪行為,這類犯罪損害了公私財產(chǎn)與社會安定,因而李悝著《法經(jīng)》,“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①(唐)房玄齡:《晉書》卷30《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2頁。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6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462~463頁。《法經(jīng)》所說的“盜賊”并不專指盜竊,唐人賈公彥說:“盜賊并言者,盜謂竊取人物,賊謂殺人曰賊。”②(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35《朝士》,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104頁。賈氏所謂的“盜”,只是就盜竊而言。然而,唐律規(guī)定“公取、竊取”,“皆名為盜”,③(唐)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卷20《賊盜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79頁。將“盜”分為“強盜、竊盜”。④《唐律疏議》卷5《名例律》,第109頁。以威脅或暴力的方式強取財物的行為謂之強盜,以“潛形隱面”等隱秘的方式竊取財物謂之“竊盜”。⑤《唐律疏議》卷19《賊盜律》,第356~358頁。20世紀80年代,學界對中國古代盜竊罪已有初步探索。⑥參見陸惠芹《盜竊罪小考》,《河北法學》1984年第3期;孫力《〈唐律〉竊盜罪初探》,《政法學刊》1988年第4期。程喜霖和劉俊文先生在考釋吐魯番文書時亦略有涉及,并就盜竊案件中的“公驗”先后提出“索贓憑證”說、⑦程喜霖:《唐代的公驗與過所》,《中國史研究》1985年第1期。“追捕證明”說,⑧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36頁。兩種見解。90年代后,學者們對中國古代盜竊罪概念的形成發(fā)展、懲治的特點、共犯的處罰、退贓制度、平贓制度與處罰原則等問題做了通史性的宏觀研究,⑨參見錢大群《中國古代盜竊罪研究》,《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1992年第2期;劉柱彬:《中國古代盜竊罪的產(chǎn)生、成立及處罰》,《法學評論》1996年第6期。近年來有關(guān)唐宋盜竊罪刑罰演變的考察,⑩魏殿金:《唐宋“竊盜”的法定刑演變考證》,《思想戰(zhàn)線》2014年第1期。豐富了本課題的研究。然而就唐代而言,不僅爭議性的問題尚存,而且在涉及刑罰、量刑等問題時,著眼于長時段考察的論著往往注重唐律,以及唐后期敕令對量刑的影響;卻忽視了盜竊罪刑罰制度中的格、律結(jié)合以及唐代平贓制度的多次變化所導致的量刑與物價變化之間的關(guān)系。本文借助傳統(tǒng)文獻與敦煌吐魯番文書,擬就當前研究中存在的爭議與問題,通過探討“公驗”、刑罰、平贓量刑、契約中的“寒盜”文句,以窺探唐代對盜竊犯罪的治理。
盜竊案中“公驗”的作用辨析
吐魯番出土文書《唐麟德二年(665)張玄逸辯辭為失盜事》(66TAM61:22(a))、①(唐)房玄齡:《晉書》卷30《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2頁。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6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462~463頁。《唐永淳元年(682)坊正趙思藝牒為勘當失盜事》(64TAM29:89(a)),①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77頁。展示了唐代兩樁盜竊案的調(diào)查情況,兩案中的失主均提出“請給公驗”的請求?!肮灐笔怯晒俑_具的證明文書,學界一般把它與“過所”聯(lián)系起來討論,②程喜霖:《唐代的公驗與過所》,《中國史研究》1985年第1期。無論是從經(jīng)濟、交通、旅行的角度,還是從唐代與日本的比較史角度,均有深入研究,③〔日〕礪波護:《過所公驗研究小史》,礪波護、韓昇編:《隋唐佛教文化》,韓昇、劉建英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55~167頁。但是從盜竊案件角度的探討不多?!肮灐痹诒I竊案件中起到什么作用呢?程喜霖先生認為:“失主請求給予曾經(jīng)失盜的證明文件,以便它日訪得盜蹤時,作為追索盜贓的憑證?!雹艹滔擦兀骸短拼墓炁c過所》,《中國史研究》1985年第1期。此后,劉俊文先生在考釋《唐麟德二年張玄逸辯辭為失盜事》時解釋道:
張玄逸告盜不得實,意欲“更自訪覓”,然唐制,凡非官司所遣,皆不得擅追攝人?!短坡墒枳h》卷二五“詐稱官捕人”條云:“諸詐為官及稱官所遣而捕人者,流二千里。為人所犯害,(注云:犯其身及家人、親屬、財物等。)而詐稱官捕及詐追攝人者,徒一年。(注:未執(zhí)縛者,各減三等。)”是故,張玄逸乃請給公驗,以便自行訪覓盜者。⑤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第536頁。
概言之,劉氏認為若不申請“公驗”而自行訪覓,則違反唐制及唐律“詐稱官捕人”條的規(guī)定??梢妱⑹吓c程氏的觀點不盡相同,但劉氏的解釋有如下兩點疏忽。
首先,唐代并非所有案件都是“凡非官司所遣,皆不得擅追攝人”。如《唐律疏議》卷28《捕亡律》“鄰里被強盜不救助”條議曰:
鄰里被竊盜,承告而不救助者,從杖一百上減;聞而不救助者,從杖九十上減;官司承告不即救助者,從徒一年上減。⑥《唐律疏議》卷28《捕亡律》,第531、528頁。
可見,當發(fā)生盜竊犯罪時,法律規(guī)定鄰里之間有相互救助的義務(wù),并不需要事先請示官司,相反,若“聞而不救”還將會受到杖罰。不僅鄰里可以幫助捉拿竊賊,即使是素不相識的路人亦可在不經(jīng)官司委派的情況下幫助捉拿盜賊。前書同卷“被毆擊奸盜捕法”條云:“諸被人毆擊折傷以上,若盜及強奸,雖傍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⑦《唐律疏議》卷28《捕亡律》,第531、528頁??梢娫谥T如竊盜、強盜、強奸等案件中,官司派遣并非追捕的必要條件,唐律允許自行捉捕竊賊?!冻皟L載》記載唐代懷州人董行成捉捕偷驢賊一事便是生動的例證。現(xiàn)將這段史料抄錄如下:
懷州河內(nèi)縣董行成能策賊。有一人從河陽長店盜行人驢一頭并皮袋,天欲曉,至懷州。行成至街中見,嗤之曰:“個賊住,即下驢來?!奔闯蟹H藛柡我灾?,行成曰:“此驢行急而汗,非長行也;見人則引驢遠過,怯也。以此知之?!弊剿涂h,有頃驢主蹤至,皆如其言。⑧(唐)張鷟:《朝野僉載》卷5,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9頁。
董行成在街中偶遇偷驢賊,此事原本與其無關(guān)。但當董行成識破盜賊之后,在未報告官府的情況下當即將賊人捉獲并送往縣司。這一細節(jié)描寫恰好印證了唐律規(guī)定的事關(guān)盜竊犯罪,“雖傍人皆得捕系”。
其次,“詐稱官捕人”條,屬《詐偽律》,構(gòu)成此罪的前提條件必須是詐稱官人或官府派遣。換言之,若不詐稱官捕人,就不違反該法律。至于是否可以追捕,則并不屬于該法所管轄的范疇。況且《唐律疏議》解釋道:“此條注云‘犯其身及家人、親屬、財物等’,謂非折傷以上、盜及強奸之色,而詐稱官捕,合徒一年?!雹帷短坡墒枳h》卷25《詐偽律》,第464頁。即這條規(guī)定不適用于盜竊犯罪。因此,劉氏引該法來論證“凡非官司所遣,皆不得擅追攝人”,有些欠妥。
如果毫不相關(guān)的“傍人”都可以捉捕竊賊,那么“公驗”作為“官司所遣”的追捕證明的意義就不大了,至少應(yīng)該還有其他作用。筆者比較贊同程氏的“索贓憑證”說。《唐律疏議》卷19《賊盜律》“強盜”條討論了在“絕時”前后的追捕行為對案件性質(zhì)所產(chǎn)生的影響:
問曰:“據(jù)《捕亡律》:‘被盜,雖傍人,皆得捕系。’未審盜者將財逃走,傍人追捕,因即格傷,或絕時、不絕時,得罪同‘強盜’否?”
答曰:“依律:‘盜者,雖是傍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I者既將財逃走,傍人依律合捕,其人乃拒傷捕者,即是‘先盜后強’。絕時以后捕者,既無財主尋逐,便是不知盜由,因相拒格,唯有‘拒捕’之罪,不成‘強盜’。”①《唐律疏議》卷19《賊盜律》,第357頁。(宋)王溥:《唐會要》卷40《君上慎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41頁。
從一問一答中可知,在“絕時”以前追捕,若竊賊拒捕,案件性質(zhì)由竊盜變?yōu)閺姳I,依強盜之法仍可追贓。但是在“絕時”以后追捕,若盜賊拒捕只構(gòu)成拒捕罪,拒捕罪無追贓的規(guī)定。判定盜竊案是否“絕時”,②所謂“絕時”,《唐律疏議》卷21《斗訟律》“斗毆殺人”條:“謂忿競之后,各已分散,聲不相接,去而又來殺傷者,是名‘絕時’?!保ǖ?88頁)此“絕時”是指忿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后的時間段。然而盜竊案不同于紛爭,往往是竊賊得手之后,失主才發(fā)覺財物被盜。如果以竊賊作案后離開作為“絕時”,那么就損害了受害人的權(quán)益。關(guān)鍵要看有無財主尋逐,即有無“盜由”。若無人尋逐或無“盜由”則為“絕時”?!肮灐本褪亲C明有“盜由”的官方憑證,③“公驗”在交通往來中可作為“來由”“行由”的憑據(jù),如《唐貞觀二十二年(648)庭州人米巡職辭為請給公驗事》(73:TAM 221:5)6-7行:“恐所在烽塞,不練來由。請乞公驗”(《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第9頁。)又如《圓珍臺州溫州公驗》:“恐所在州縣鎮(zhèn)鋪,不練行由,伏乞公驗,以為憑據(jù)?!保ā踩铡车Z波護:《入唐僧帶來的公驗和過所》,《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996年第16期。)小野勝年指出:“公驗”泛指官方證明文書,旅行證明書也是“公驗”的一種(參見氏著《山東にぉけゐ圓仁の見聞》,塚本博士頌壽記念會編:《塚本博士頌壽紀念佛教史學論集》,塚本博士頌壽記念會刊,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版,第185頁)。既然“公驗”起到證明憑據(jù)的作用,那么其在盜竊案中未嘗不可作為證明有“盜由”的憑據(jù)。也是日后索贓的憑證。在“請給公驗”之后,加上“更自訪覓”四個字,意思就是:“請官司開具‘盜由’證明,失主還要繼續(xù)尋逐竊賊,不放棄追贓?!庇捎谑妨现胁⑽疵鞔_記載“公驗”在盜竊案件中的作用,因此還有待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來進一步驗證。但是從文書所反映的情況來看,申請“公驗”應(yīng)是盜竊案件偵破環(huán)節(jié)常見而又重要的程序之一。
按照唐代司法程序“盜物獲贓,然可科罪”。④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8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107頁。如敦煌P.3813《文明判集殘卷》記載法官判曰:“行盜禮合計贓,定罪須知多少。多少既無匹數(shù),不可懸科。更問盜贓,待至量斷?!雹輨⒖∥模骸抖鼗屯卖敺拼ㄖ莆臅坚尅罚?38頁??梢姡粑茨芾U獲盜贓,即使捉獲盜賊也不能對其定罪。唐律規(guī)定:“諸竊盜,不得財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雹蕖短坡墒枳h》卷19《賊盜律》,第358頁。有時候?qū)W者習慣將此規(guī)定作為唐前期一般盜竊罪的法定刑罰,⑦魏殿金:《唐宋“竊盜”的法定刑演變考證》,《思想戰(zhàn)線》2014年第1期。而忽視了唐代法律包括律、令、格、式,唐律中的規(guī)定并非唐代懲罰盜竊犯罪的全部法律。
以一般盜竊犯罪為例,唐代實行依律處罰與“律外決杖”相結(jié)合的刑罰制度。《通典》記載:
總章二年五月,上以常法外先決杖一百者,多致殞斃,乃下詔曰:“別令于律外決杖一百者,前后總五十九條,內(nèi)有盜竊及蠹害尤甚者,今量留十二條,自余四十七條,并宜停廢?!雹啵ㄌ疲┒庞樱骸锻ǖ洹肪?70《刑法八》,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413頁。
據(jù)此可知,所謂“常法外先決杖一百”即“律外決杖一百”。在唐代早期的刑罰中原本共有59條罪行適用于“律外決杖一百”,唐高宗鑒于決杖多致犯人死亡,因而在總章二年(669年)下令只保留12條罪行適用于此法,其中就包括“盜竊及蠹害尤甚”的犯罪行為。雖然史籍對這12條罪行并無詳細記載,但是敦煌出土的《神龍散頒刑部格》殘卷(P.3078,S.4673)中規(guī)定:“盜計贓滿一匹以上,及詃誘官私奴婢,并恐喝取財,勘當知實,先決杖一百,仍依法與罪?!雹釀⒖∥模骸抖鼗屯卖敺拼ㄖ莆臅坚尅罚?49頁。這恰好與總章二年停廢“常法外先決杖一百”條目之時,特別保留“盜竊”等條目的史實相印證。可見唐前期對盜竊犯罪一貫繼承了“律外決杖”的懲罰制度。《散頒刑部格》規(guī)定執(zhí)行“先決杖一百”的前提條件是“盜計贓滿一匹以上”。⑩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第249頁。所謂“仍依法與罪”是指先執(zhí)行“律外決杖”再依據(jù)唐代法律定罪量刑,說明盜竊罪須分別執(zhí)行《格》《律》所規(guī)定的刑罰。這種刑罰制度應(yīng)該在總章二年以前就已經(jīng)形成。盜竊犯罪“先決杖一百”的制度直到唐玄宗開元十二年(724年)才有所改變,其年四月敕曰:“比來犯盜,先決一百。雖非死刑,大半殞斃。言念于此,良用惻然。今后抵罪人合杖,敕杖并從寬,決杖六十?!雹佟短坡墒枳h》卷19《賊盜律》,第357頁。(宋)王溥:《唐會要》卷40《君上慎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41頁?!跋葲Q杖一百”導致多半犯人未犯死罪卻死于杖刑之下,鑒于此,唐玄宗將決杖一百減少為決杖六十,刑罰有所減輕。
唐德宗時盜竊罪的刑罰中開始出現(xiàn)死刑,建中三年(782年)敕曰:“竊盜贓滿三匹以上者,并準敕集眾決殺?!雹伲ㄋ危┩鯕J若:《冊府元龜》卷612《刑法部·定律令第四》,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7071頁。但在這一時期,唐德宗也對“律外決杖”的適用條件進行了修改。貞元八年(792年)十一月詔曰:“比者所司斷罪,拘守科條,或至死刑,猶先決杖,處之極法,重此傷殘,非惻隱也。自今罪至死者,勿決先格。”②《冊府元龜》卷612《刑法部·定律令第四》,第7071頁。按:《冊府元龜》卷612《刑法部·定律令第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載:“自今罪至死者,勿先決杖?!薄端伪尽磧愿敗怠酚涀鳌拔饹Q先格”(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1901頁)。鳳凰出版社點校同宋本,今從之??梢娞坪笃陔m然不再對死刑犯執(zhí)行“先決杖”之法,但是“律外決杖”制度并未廢除。
《神龍散頒刑部格》除了對一般盜竊犯罪增加“律外決杖”刑罰以外,也對唐律《賊盜律》中其它類型盜犯的懲罰進行了補充和修改。下表據(jù)《神龍散頒刑部格》殘卷整理,簡要論述如下。
表1:《神龍散頒刑部格》殘卷中對盜犯的處罰規(guī)定
補充和修改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僅對唐律規(guī)定的刑罰進行補充。如一般性竊盜、強盜、略良人等,仍然依唐律定罪,只是增加“先決杖一百”這種刑罰。二是補充唐律沒有明確記載的犯罪內(nèi)容,并增設(shè)相應(yīng)的刑罰。如盜取包括軍資、軍糧在內(nèi)的兩京及九城宮、司農(nóng)、少府庫物,光火劫賊其居停主人等,③參見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第248、251頁。居停有留宿客人和存放貨物兩種意思(參見〔日〕加藤繁:《中國經(jīng)濟史考證》,吳杰譯,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01頁)。故《神龍散頒刑部格》中的“居?!睉?yīng)該是指留宿犯人及存放贓物。這些行為及其刑罰均是對唐律的補充。三是對唐律規(guī)定的犯罪內(nèi)容進行部分補充,并修改唐律中已有的刑罰。如唐律規(guī)定:“諸略奴婢者,以強盜論;和誘者,以竊盜論。各罪止流三千里……隱藏者減一等坐之”,④《唐律疏議》卷19《賊盜律》,第371~372、356頁。其中沒有“詃誘”及“替換”的處罰規(guī)定。《散頒刑部格》“詃誘官奴婢及隱藏并替換”條,對此作了補充,并將刑罰一律改為“配流嶺南”。⑤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第248、252頁。又如“盜殺官駝馬”條,在唐律只有“諸盜官私牛馬而殺者,徒二年半”的規(guī)定,⑥《唐律疏議》卷19《賊盜律》,第371~372、356頁?!氨I殺官駝”是對犯罪內(nèi)容的補充,同時將刑罰改為“配流嶺南”,并“先決杖一百”。⑦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第248、252頁。
盜竊罪的定罪需要以盜贓為依據(jù),進行平贓量刑。唐律規(guī)定:“諸平贓者,皆據(jù)犯處當時物價及上絹估。”⑧《唐律疏議》卷4《名例律》,第91頁。劉柱彬先生認為,“這里‘平’是取公平之意”,進而又指出“《宋刑統(tǒng)·名例律》中規(guī)定為:‘犯處,當時,中估’,即把唐律的‘上絹估’改為‘中絹估’,即取上、中、下三等絹中之中等,這樣一來,就顯得更為公平”。①劉柱彬:《中國古代盜竊罪的產(chǎn)生、成立及處罰》,《法學評論》1996年第6期。(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0《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150頁。然而“平”除了有公平之意以外,又可以與“評”字通假,有評估、估價之意。《唐會要》引《名例律》時,則將“平”寫作“評”,即“評贓者,皆據(jù)犯處當時物價及上絹估”。②《唐會要》卷40《定贓估》原載:“評贓者,皆據(jù)犯處當時物價,及上絹估評功庸者。計一人一日為絹三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51頁)按:此處斷句有誤,“評贓者”與“評功庸者”各為一事,故應(yīng)在“評功庸者”之前以句號斷開。《唐會要》卷40《定贓估》,第850~851、851頁。《欽定禮記義疏》曰:“平,評也。謂評其賈也?!雹邸稓J定禮記義疏》卷48《少儀第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按:“賈”通“價”。故“平”取評估、估價之意,應(yīng)更為恰當。此外《宋刑統(tǒng)·名例律》仍沿襲唐律,并未將“上絹估”改為“中絹估”。④(宋)竇儀:《宋刑統(tǒng)》卷4《名例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74頁。宋代規(guī)定:
國朝之制,凡犯贓者,據(jù)犯處當時物準上估絹平贓。如所犯贓去見禁處千里外及贓已費用者,皆于事發(fā)處依犯時中估物價約估,亦依上估絹平贓。⑤(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3之1,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6578頁。
所謂“中估”是指當贓已費用或離犯處較遠時,取事發(fā)處中等物價估值,但平贓仍以上絹估。
《唐律疏議·名例律》對平贓規(guī)則有詳細解釋,疏曰:
贓謂罪人所取之贓,皆平其價直,準犯處當時上絹之價。依令:“每月旬別三等估。”其贓平所犯旬估,定罪取所犯旬上絹之價。假有人蒲州盜鹽,嶲州事發(fā),鹽已費用,依令“懸平”,即取蒲州中估之鹽,準蒲州上絹之價,于嶲州斷決之類。縱有賣買貴賤,與估不同,亦依估價為定。⑥《唐律疏議》卷4《名例律》,第91頁。
唐律規(guī)定盜竊罪是以絹匹的多少計贓量刑,因此,盜竊所得的贓物一般需要按其價格換算成絹匹。由于不同成色的絹,在不同時間、不同地區(qū)價格會有所不同,為了統(tǒng)一標準,唐代規(guī)定以犯處當旬的上等絹之價折算。平贓的方式可分為“對平”與“懸平”。“贓若見在犯處,可以將贓對平”,⑦《唐律疏議》卷4《名例律》,第91頁。即在犯處繳獲贓物就地折算成絹匹數(shù)?!皯移健笔侵冈趧e處繳獲贓物,依據(jù)犯處的上等絹的價格折算。上等絹的價格必然高于中、下等絹的價格,因此,同樣的贓物自然是以上等絹折算出的絹匹最少。實際上用“上絹估”相比于用“中、下絹估”量刑相對較輕,更有利于對犯人從輕處罰。
雖然唐律統(tǒng)一以上等絹為平贓標準,但現(xiàn)實問題是不同地區(qū)的上等絹也存在價格相差懸殊的問題,從而導致不同地區(qū)刑罰輕重不一。為此朝廷采用李林甫的建議,統(tǒng)一全國定贓的絹價,規(guī)定每匹絹的價格為五百五十錢,以此來解決各地刑罰輕重不同的問題。《唐會要》載開元十六年五月三日,御史中丞李林甫奏:
天下定贓估,互有高下,如山南絹賤,河南絹貴。賤處計贓三百即入死刑,貴處至七百已上方至死刑。即輕重不侔,刑典安寄?請?zhí)煜露ㄚE估,絹每匹計五百五十價為限。敕:依。其應(yīng)征贓入公私,依例程。⑧《唐會要》卷40《定贓估》,第850~851、851頁。
倘若參考開元十三年,“絹一匹二百一十文”,⑨《通典》卷7《食貨七》,第152頁。天寶五載(746年),“絹一匹錢二百”,⑩(宋)歐陽修:《新唐書》卷51《食貨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46頁??芍y(tǒng)一后的絹價(后文稱“統(tǒng)一價”)總體上高于一般地區(qū)市場價格,這意味著用統(tǒng)一價平贓,則折算出絹的數(shù)量相對較少。因此,開元十六年這次統(tǒng)一平贓標準,客觀上減輕了盜竊罪的量刑。開元二十二年,戶部尚書李林甫又受詔改修格令。①劉柱彬:《中國古代盜竊罪的產(chǎn)生、成立及處罰》,《法學評論》1996年第6期。(后晉)劉昫:《舊唐書》卷50《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150頁?!敖伱科ビ嬑灏傥迨畠r”這條定贓標準,很有可能在此時被編入格中。故而唐肅宗在上元二年(761年)正月敕:
先準格例,每例五百五十價,估當絹一匹。自今已后,應(yīng)定贓數(shù)宜約當時絹估,并準實錢,庶葉從寬,俾在不易。②《唐會要》卷40《定贓估》原載:“評贓者,皆據(jù)犯處當時物價,及上絹估評功庸者。計一人一日為絹三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51頁)按:此處斷句有誤,“評贓者”與“評功庸者”各為一事,故應(yīng)在“評功庸者”之前以句號斷開?!短茣肪?0《定贓估》,第850~851、851頁。
唐肅宗在宣布停止執(zhí)行開元時期制定的每匹絹統(tǒng)一以五百五十錢平贓的同時,又規(guī)定以時價和實錢計贓,并在敕文中說其目的是“庶葉從寬,俾在不易”,意思是希望從寬處罰,不改變寬仁的政策。然而如前所述,唐玄宗實行統(tǒng)一價平贓,相當于是提高了入罪門檻,已然是對犯人從輕發(fā)落。為何肅宗說廢止該法的目的也是從寬處罰呢?前后政策看似矛盾,實則并不矛盾。這是因為上元二年正值安史之亂期間,由于戰(zhàn)爭、災害等原因,導致社會經(jīng)濟遭受嚴重破壞。此時物價急劇上漲,每匹絹的價格已遠高于唐玄宗時期規(guī)定的統(tǒng)一平贓價。杜甫作于廣德二年(764年)的《憶昔》詩云“豈聞一絹直萬錢”,①(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64頁?!短茣肪?0《定贓估》,第852頁。便是對社會現(xiàn)實狀況的反映。物價上漲會間接地作用于平贓量刑的結(jié)果,對此宋朝人曾有頗為精辟的總結(jié):
承平之日,物價適平,以物準錢則物多而錢寡,故抵罪者不至遽罹重法。迨今師旅之際,百物騰踴,贓雖無幾而錢價以多,一為盜竊,不下徒罪,情實可憫。②《宋會要輯稿》刑法3之6,第6580頁。
唐宋兩代歷史雖有不同,但物價規(guī)律基本相同。在安史之亂期間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推行寬宥的政策來安撫民心,但由于當時物價已高出開元時期很多,恰如宋人所說“贓雖無幾而錢價以多”,若仍以統(tǒng)一價平贓,則算出的絹匹數(shù)肯定比開元時期多,這樣量刑起點必然會提高,刑罰會相對較重。反之,若以時價平贓,量刑起點會相對較低,這才符合肅宗“庶葉從寬”的意愿,故而頒布上述敕令。可見盜竊罪的量刑標準雖未做修改,但通過改變平贓規(guī)則同樣可以達到影響量刑輕重的效果,這就是唐代物價與量刑之間的聯(lián)動關(guān)系。
唐德宗建中三年,朝廷頒布敕令對盜竊罪的刑罰進行了調(diào)整(下文簡稱“建中三年敕”)。該敕節(jié)文在元和四年(809年)京兆府奏狀中援引如下:
準建中三年三月敕節(jié)文,當府界內(nèi)捉獲強盜,不論有贓無贓,及竊盜贓滿三匹以上者,并準敕集眾決殺。不滿匹者,量事科決補充。所由犯盜人,雖有官及屬軍等,一切并依此例處分。③《冊府元龜》卷612《刑法部·定律令第四》,第7071頁。
據(jù)節(jié)文可知,盜竊罪的量刑標準與唐律相比有了明顯變化,贓滿三匹以上即決殺,并且將死刑作為盜竊罪最高刑罰,而在唐律中三匹以上僅為杖刑,且并無死刑。清人沈家本評曰:“竊盜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無死罪,此三匹即決殺,亦可謂重矣?!雹埽ㄇ澹┥蚣冶荆骸稓v代刑法考》,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49頁。沈氏所謂的“重”是與唐律進行比較,若與建中以后相比,則此時刑罰尚屬較輕。唐德宗建中元年開始實施兩稅法,由于該法實行之初,曾一度導致物重錢輕的局面,加之與藩鎮(zhèn)作戰(zhàn)的影響,此時絹的價格在整個唐代都屬于一個比較高的時期。如元和十五年李翱在《疏改稅法》中稱:
自建中元年初定兩稅至今四十年矣,當時絹一匹為錢四千……今稅額如故,而粟帛日賤,錢益加重,絹一匹價不過八百。⑤(唐)李翱:《李文公集》卷9《疏改稅法》,上海涵芬樓借江南圖書館藏明成化乙未刊本影印。
可知在兩稅法施行之初,一匹絹價值四千錢,以時價平贓,則大約相當于開元時期統(tǒng)一價的七倍多。但是與肅宗的“庶葉從寬”政策不同,自建中二年盧杞擔任宰相以后,受其影響,德宗的施政風格由“務(wù)崇寬大”轉(zhuǎn)變?yōu)椤耙試揽逃隆?。⑥(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27“唐德宗建中三年四月壬午”條,第7329頁。建中三年敕的頒布難免不是受這種施政風格改變的影響,因而刑罰比此前有所加重。
自唐肅宗取消用統(tǒng)一價平贓后,絹價浮動關(guān)乎量刑輕重,然而更嚴重的問題是,各地絹價差異使得平贓量刑亦有差異。唐德宗將死刑納入盜竊犯罪的刑罰中,又與唐律所定刑罰相沖突,所謂“竊盜本無死刑,遂使刑法不一”。⑦《唐會要》卷39《議刑輕重》,第834、834、835頁。這些法律的改變是導致唐后期盜竊犯罪治理混亂的重要原因。開成五年(840年)十二月十四日中書門下的奏狀中就反映了此問題:
“準律,竊盜五[十]匹以上,加役流?!苯褡跃┱?、河南尹,逮于牧守,所在為政,寬猛不同,或以百錢以下斃踣,或至數(shù)十千不死。輕重既違法律,多以收禁為名,法自專行,人皆異政。⑧《唐會要》卷39《議刑輕重》,第834、834、835頁。
鑒于此,唐武宗企圖通過以錢計贓的方式統(tǒng)一計贓標準,解決帝國治內(nèi)刑罰不一的問題,但他下令“竊盜計贓至錢一貫以上,處極法”,⑨《唐會要》卷39《議刑輕重》,第834、834、835頁。又過于嚴厲。因而唐宣宗大中四年(850年)采用刑部奏請,恢復“竊盜贓滿三匹已上決殺”之法。⑩《舊唐書》卷18下《宣宗紀》,第627頁。兩年后,又針對各地平贓標準不一的問題,按照中書門下的建議:
州府絹價,除果、閬州外,無貴于宋、亳州。上估絹者,則外州府不計有土絹及無土絹處,并請一例取宋、亳州上絹估,每匹九百文結(jié)計。①(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64頁。《唐會要》卷40《定贓估》,第852頁。
這次并非簡單地恢復以統(tǒng)一價平贓,而是考慮了地域差異后有所區(qū)分地實施統(tǒng)一價平贓,并進一步規(guī)定:
如所取得絹已費使,及不記得當時州土色目,即請取犯處市肆見貨當處中估絹價平之。如不出絹處,亦請以當處見貨雜州中估絹價平之。①②《唐會要》卷40《定贓估》,第852頁。黃懷信:《小爾雅匯校集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第50頁。
從量刑的角度說,“取犯處市肆見貨當處中估絹價平之”要比用上絹平贓的量刑略重,但前提條件是贓物已被揮霍使用,或“不記得當時州土色目”。②(東漢)班固:《漢書》卷48《賈誼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244頁。被盜物滅失導致客觀上已難以平贓,同時也給失主帶來更大的損失,因此以中絹平贓具有加重量刑的意義。每匹絹以九百錢計贓,在唐后期應(yīng)該算是比較適中的價格。③全漢昇:《唐代物價的變動》,《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0~131頁。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9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34頁。竊盜贓滿三匹決殺之法至五代時期仍被沿用,如后唐時大理寺奏:“所用法書竊盜條,準建中年贓滿三匹以上決殺,不及三匹量情決杖?!雹埽ㄋ危┩蹁撸骸段宕鷷肪?《定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3~154頁?!踩铡橙示锷骸吨袊ㄖ剖贰罚舶l(fā)松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45頁。
縱觀唐后期平贓制度的變化,唐肅宗取消統(tǒng)一價平贓在當時看來是一種寬仁之舉,但隨著絹價的變動,唐后期盜竊犯罪治理之混亂亦與此關(guān)系甚大。宣宗根據(jù)當時物價及地區(qū)差異重新設(shè)定統(tǒng)一的平贓絹價乃是解決平贓標準混亂的理性之舉,是以北宋初年還基本維持著宣宗時期的量刑尺度。⑤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規(guī)定:“自今犯竊盜,贓滿三貫文坐死,不滿者節(jié)級科罪”(參見《宋會要輯稿》刑法3之1,第6578頁),即盜竊三千文錢處死,這與唐宣宗時期二千七百文決殺的標準差距不大?!短坡墒枳h》卷20《賊盜律》,第375頁。
在敦煌吐魯番契約文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寒盜”一詞。關(guān)于其含義學界已有許多解釋,⑥張小艷:《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詞語論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4~399、394頁。其中頗受認可的一種解釋是:“同訶盜,訶斥對方(擁有之物)乃偷盜所得。”⑦張小艷:《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詞語論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4~399、394頁。鄧文寬先生在此解釋的基礎(chǔ)上又提出“‘寒盜’一詞的正寫似應(yīng)作‘譀盜’”。這類觀點主要是基于音韻和語境上的推測,“尚未從文獻中獲得書證”。⑧鄧文寬:《“寒盜”或即“譀盜”說》,《敦煌研究》2014年第3期。王啟濤先生據(jù)《小爾雅·廣詁》記載“寒”有“略、掠,取也”之訓,將“寒盜”釋為“強搶”,至于《小爾雅》是否吸取了“寒”在唐宋的用法與意義,王氏亦不太肯定。⑨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考釋》,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第174~176頁。其實唐人已有訓解,只是以往研究中有所忽視。
據(jù)唐代的《六臣注文選》卷34《曹植·七啟》:“寒芳苓之巢龜,膾西海之飛鱗?!逼渲刑拼奈逦淮蟪荚凇昂弊窒伦⒃唬骸昂麇?。”呂向又在句末注曰:“搴,取也?!雹猓海┦捊y(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644頁。可見“寒”在唐代有“取”之意。清人王煦亦曾有“寒當與搴通”的推斷。①②《唐會要》卷40《定贓估》,第852頁。黃懷信:《小爾雅匯校集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第50頁。再聯(lián)想到賈誼《策》云:“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雹冢|漢)班固:《漢書》卷48《賈誼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244頁。則“寒”“搴”“盜”之間應(yīng)存在關(guān)聯(lián),三者含義有相近之處。因此“寒盜”可直譯為“盜取”。但在唐律中“盜”包括“強盜”和“竊盜”,也包括“公取”和“竊取”。故“寒盜”一詞亦應(yīng)涵蓋上述含義,不宜片面強調(diào)“偷盜”或“強搶”。比如《唐開元二十一年(733)唐益謙、薛光泚、康大之請給過所案卷》(73TAM509:8/4-1(a),8/23(a),8/4-2(a)):“前件馬并是唐長史家畜,不是寒盜等色?!雹廴珴h昇:《唐代物價的變動》,《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0~131頁。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9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34頁?!昂I”在這里既可以理解為偷盜而來,也可以理解為強搶得來,不便苛求以何種方式的盜取。
文書中含有“寒盜”一詞的語句也被稱為“追奪擔保文句,在唐代家畜買賣契約中也屢屢見到”,“如果有關(guān)買賣的標的物的來歷受到來自第三者的爭競、追奪的話,賣主應(yīng)負有防衛(wèi)和賠償?shù)牧x務(wù)”。④(宋)王溥:《五代會要》卷9《定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3~154頁?!踩铡橙示锷骸吨袊ㄖ剖贰?,牟發(fā)松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45頁。這類語句出現(xiàn)在契約中,一方面說明在當時社會中這類犯罪的發(fā)生率較高;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法律禁止買受盜贓的行為。唐律規(guī)定:
諸知略、和誘及強盜、竊盜而受分者,各計所受贓,準竊盜論減一等。知盜贓而故買者,坐贓論減一等。⑤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規(guī)定:“自今犯竊盜,贓滿三貫文坐死,不滿者節(jié)級科罪”(參見《宋會要輯稿》刑法3之1,第6578頁),即盜竊三千文錢處死,這與唐宣宗時期二千七百文決殺的標準差距不大。《唐律疏議》卷20《賊盜律》,第375頁。
在法律的驅(qū)動下,人們在日常經(jīng)濟生活中逐漸形成了法律保護意識,客觀上增加了盜贓流入市場的難度。實踐中買受人至少有如下三種方式規(guī)避因“寒盜”或“盜竊”所帶來的不利后果。
第一,由本主一人承擔法律后果。例如《唐乾元二年(759)康奴子賣牛契》(73TAM506:4/33):“如立契以后,在路上有人寒盜認識者,一仰牛主康奴子知?!雹僦袊奈镅芯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10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241頁。《未年(803)尼明相賣牛契》(S.5820, S.5826):“如后有人稱是寒道(盜)識認者,一仰本主賣(買)上好牛充替?!雹谔聘?、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冊),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第33頁??梢姡襞J恰昂I”,則有可能被失主找回,因此要求讓賣方須以“好牛充替”來補償買方的損失。
第二,由本主和保人共同承擔法律后果?!短葡毯嗨哪辏?73)西州前庭府杜隊正買駝契》(64TAM35:21):“若駝有人寒盜□□者,一仰本主及保人酬當,杜悉不知?!雹壑袊奈镅芯克⑿陆S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第389頁。契約約定若有“寒盜”,本主和保人要賠償杜隊正的經(jīng)濟損失。在奴婢買賣中如觸犯律法,亦由本主與保人承擔罪責。如《唐開元二十年(732)薛十五娘買婢市券》(73TAM509:8/4-3(a)):“又責得保人陳希演等五人款,保上件婢不是寒良詃誘等色,如后虛妄,主、保當罪?!雹苤袊奈镅芯克⑿陆S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9冊),第29頁。聶志軍先生認為:“‘寒良’應(yīng)是指‘寒約’與‘壓良’?!雹萋欀拒姡骸丁赐卖敺鐾廖臅~語例釋〉辨正》,《敦煌研究》2012年第4期。但是若比較《唐垂拱元年(685)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三)》(64TAM29:107):“其人等不是壓良、詃誘、寒盜等色以不?”⑥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第91頁。可知“寒良詃誘”各有所指,“寒”應(yīng)是“寒盜”一詞的省略。唐律規(guī)定:“略奴婢者,以強盜論;和誘者以竊盜論?!雹摺短坡墒枳h》卷20《賊盜律》,第371頁。
第三,在典身契中約定被典賣人承擔法律后果。如敦煌P.3946《乙未年(935)趙僧子典兒契》:“若有畔上及城內(nèi)偷卻〔劫?〕高下之時,仰在茍子祇當。”⑧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冊),第50、51頁。茍子即趙僧子之兒。又如P.3150《癸卯年(943)吳慶順典身契》:“或若到家被惡人構(gòu)卷,盜切〔竊〕他人牛羊園菜麥粟,一仰慶順祇當,不干主人之事?!雹崽聘?、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2冊),第50、51頁。這兩份契約都約定若被典賣人犯下盜竊罪,則由其自行承擔法律后果,與買受人無關(guān),對被典賣人來說也是一種約束。
在契約中以書面擔保的形式承諾所賣之物來路正當合法,若有“寒盜”相關(guān)人將付出沉重的代價,這既是對法治的維護,也有利于在一定程度上堵住銷贓渠道,從而期望達到治理盜竊犯罪的目的。
綜上所論,唐代在制度和實踐中已形成了比較成熟的治理盜竊犯罪的機制,其在管治百姓,維護社會、經(jīng)濟秩序等方面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如在盜竊案偵破階段,有時需要申請“公驗”,“公驗”是官府開具的追贓憑證,也是證明存在“盜由”的重要憑證,表示失主不放棄尋逐。在懲罰盜竊犯時,實行格、律結(jié)合,除唐律外,還有“律外決杖”制度。體現(xiàn)了唐代法律《格》《律》互補,形成了較為完備刑罰體系。在交易環(huán)節(jié)抵制銷贓,契約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寒盜”文句,正是民眾法律意識的體現(xiàn)。這些制度的形成正是中古時期法律在社會治理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表現(xiàn)。唐后期治理盜竊犯罪的法令多以敕的形式頒布,唐肅宗、德宗對平贓以及盜竊罪刑罰的改革,起初都適應(yīng)各自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狀況,但由于一些關(guān)鍵法律未能隨著社會變化而適時合理地更新,從而導致后期出現(xiàn)了刑罰不一的局面。這也正是以敕改律的兩面性,敕雖更具有針對性,但特定環(huán)境下的敕令也容易與固有法律制度相沖突。
【責任編輯:杜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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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7-6241(2017)12-0010-08
2017-04-03
王旭,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隋唐五代制度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