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坤 劉道勝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徽學研究·
清朝至民國時期徽州錢會利率及運作機制考述
——基于89份徽州錢會文書的考察
王玉坤 劉道勝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錢會作為傳統(tǒng)融資與互助的民間組織形式廣泛存在于近代社會,具有自發(fā)性、互助性和風險性。清代至民國時期,徽州民間錢會具有較為成熟的運行機制,合會活動頗為興盛。傳統(tǒng)徽州錢會形式多樣,以輪會和搖會最為多見。錢會的廣泛存在適應了基層民眾借貸融資等多元經(jīng)濟需求。參會者以借貸融資、互助合作為原則,依據(jù)會規(guī)維系彼此的利益關系。在錢會的實際運作中,因缺乏強有力的保障與約束機制,往往存在拖欠會款、會股流轉以及中途倒會的現(xiàn)象。
徽州;錢會;利率;運作機制
錢會是民間具有融資與互助性質(zhì)的經(jīng)濟組織,尤盛行于清代至民國時期,屬于傳統(tǒng)合會范疇*林和成認為:“會或合會為我國農(nóng)村,以及民間最普通之一種小規(guī)模之金融合作組織。名稱甚多,諸如三星會、五圣會、七賢會、八仙會、十眾會、十一友會等,不勝枚舉,各地不同,普遍于南北各省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之間?!眳⒁娛现骸吨袊r(nóng)業(yè)金融》,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462頁。。目前,與錢會相關的會書多有遺存,學術界據(jù)此對傳統(tǒng)錢會問題亦多有探討*參見王宗培:《中國之合會》,中國合作學社1931年版;陳寶良:《中國的社與會》(增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8—172頁;朱軼士:《江北農(nóng)村間之合會》,《農(nóng)行月刊》1936年第5期;單強、昝金生:《論近代江南農(nóng)村的“合會”》,《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2年第4期;賓長初:《清代徽州錢會的計量分析——基于〈徽州文書〉第2輯所收會書的考察》,《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1年第4期,等等。。實際上,不同類型的錢會是怎樣具體運行的?如何從經(jīng)濟學角度對不同類型錢會的融資方式和收益分配進行考察?錢會作為傳統(tǒng)民間經(jīng)濟互助組織長期存在的內(nèi)在合理機制是什么?學者對諸如此類的問題已有所關注,然而仍有進一步討論的余地。早在民國時期,楊西孟即認為,“舊式社會流行的合會,各人逐期應納出的會金數(shù)額,都非由精密的數(shù)理計算得來,只是大體上先得會者較后得會者重”*楊西孟:《中國合會之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4頁。,并宏觀論述了舊式錢會機制及其運行,然未作具體案例分析。章毅指出,借助現(xiàn)代金融知識,通過對“會券”中所記錄的“會金”和“會額”的計算,合會運作的“金融”機理已被研究者們所了解*章毅:《歷史研究的新材料和新方法》,徐飛主編:《學者筆談》第15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頁。。目前學術界已對合會運作“金融”機理有所研究,但仍需從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角度對不同類型錢會的運行機制作深入分析。本文擬以徽州錢會會書資料為中心,輔之以相關記載,對清代以來徽州錢會利率及運作機制等諸問題進行分析,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從傳統(tǒng)民間錢會的運行過程看,一個完整的錢會大體經(jīng)歷邀會、齊會、轉會(行會)、收會、終會等主要階段*徐暢:《“合會”述論》,《中國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2期。。邀會即創(chuàng)會,發(fā)起人多自任首會(或稱“會首”)*周啟邦指出:“合會之構成,通常由一需要現(xiàn)金者,主動邀集相知之親友若干人,組成一會……主動者稱會首,其他被邀請者稱會腳,如會額較巨,會數(shù)較眾,勢非一人之力能竟其力,則可由會首邀集情誼較深之戚友為會總,再由會總負責邀集會腳數(shù)人,會總之地位,介于會首與會腳之間?!眳⒁娭軉櫚睿骸吨袊蠒贫戎畽z討》,《中央銀行月報》1936年第8期。值得一提的是,“會首”既可由自然人充任,也可以是特定的法人組織,諸如“某某祀會”。此外,組織錢會者本身有不參加合會的情況,或許只是承會首之情代為邀會,參見胡中生:《錢會與近代徽州社會》,《史學月刊》2006年第9期。,事先具帖歷陳情由,邀請戚友參會,謂之邀會或打會。齊會即邀約會友參會,會友(或稱“會腳”)齊聚后,以認繳會股的形式入會。一般發(fā)起人于齊會之日,設宴款待,敬呈會書,依據(jù)“義孚而成會,情洽以通財”為原則,確定股數(shù)、會金、會期、會規(guī)等。創(chuàng)會之初即訂立會書(券),并“各執(zhí)一本存據(jù)”。不同錢會會股數(shù)量不一,故有“七賢會”“九英會”“十人會”等稱謂。轉會,亦稱行會,是指自首會以后每期大家分別納出若干會金,用坐次輪收法、拈鬮搖彩法或投標競爭法等,從未得會者中確定一人得會,謂之收會。一般據(jù)此將錢會分為“輪會”“搖會”“標會”及“獨會”等類型*關于傳統(tǒng)徽州錢會的類型,參見胡中生:《清代徽州民間錢會研究》,卞利、胡中生編:《民間文獻與地域中國研究》,黃山書社2010 年版,第659—700頁。。終會,又稱滿會、末會,錢會屆滿自行解散,會書約定的契約關系隨即終止。
日前,筆者搜集到清代以及民國時期的徽州錢會會書、會券凡89件,茲將其整理表1。
表1 清代至民國時期徽州民間錢會文書例舉
說 明:文中的“資料來源”,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簡稱為《千年》,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簡稱為《徽州》,共5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015年版;黃志繁、邵鴻、彭志軍編:《清至民國婺源縣村落契約文書輯錄》簡稱為《婺源》,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這些會書所涉時間,上起乾隆七年(1742年),下迄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其中以民國時期的會書居多,凡45份。從錢會的類型看,涉及輪會40件,搖會41件,獨會8件。
關于輪會,如《民國十九年歙縣方金灶等立至公會書》有言:
茲蒙雅愛,玉成一會,名曰“至公”。舉行之始,敦請諸公齊集,議定墊款多少,即分次序之先后。本會總數(shù)為百元,收第一會者付洋十四元五角,收末會者付五元五角,先后次序增減,共湊成百元,交與會首收。自始至終,均無增減。此后每逢周年輪行一次,各會友均照原數(shù)付出,由首會聚齊,交與該期收者。收會友本期不須付出,此乃緩急相濟,次第同收,實至公之善法。
可見“至公會”屬于典型的輪收型錢會。此類錢會,一般“發(fā)起人為會首,會友10至11人(股),會銀總額100至200銀元”*《績溪縣志》,黃山書社1998年版,第518頁。。每半年或1年聚會1次,會腳每次注入一定的會金,輪流交付與得會者使用。得會次序于創(chuàng)會時,由各位會腳預先商定,挨次輪收,不得隨意變動,會腳應交付的會金按得會次序“前伸后縮”,各不相同。這種錢會中,每人既是出資者,也是借貸者。既是付息者,也是得利者。既是受貸者,也是經(jīng)營者。“緩急相濟,次第同收”,充分體現(xiàn)了自愿合作,相互制約,平等互助的原則。
關于搖會,《嘉慶十四年婺源王有校等立新七賢會書》有言:
立議會書首會人王有校,今因家務應用,相邀到眾友六位,每友出銀伍兩,共成叁拾兩正,其銀付身首會收領。其會利照依“新七賢會”,領過者加三交出,以作四年澆(繳)滿。議定會規(guī)當日,各友備銀赴席,然后拈鬮搖點,點大者得,倘有點同者,盡先不盡后,不得生會交會,亦不得及私賬貨物抵押。如違公罰,仍要現(xiàn)銀兌出,各宜始終如一。
此處所言“新七賢會”是傳統(tǒng)徽州民間頗為常見的一類搖會。此會亦由會首1人倡立,力邀親朋6人湊成,募集會額30兩,由6股均攤。此后周年一轉會,逢行會之日,采取“先拈鬮以定搖序,后擲骰比拼點數(shù)”的方式?jīng)Q出該期得會者。因每位會腳得會次序預先未知,每期為湊足30兩的會額,已收領過會款的得會者,繳納會金時須償本(6兩)付息(3兩),此即“領過者加三交出”,未得會者則平攤余下差額。搖會會次臨期搖骰而定,各會腳預先未知,具有一定的競爭性和娛樂性。
關于獨會,《咸豐四年黟縣胡禹功等立七賢會書》有言:
立會書胡禹功、壽民,今蒙諸位長親大人玉成一會,名曰“七賢”。首會不出銀,后六人各出曹平鏡紋銀三十三兩三錢三分三厘正,共成紋銀二百兩正,付首會收領。公議,諸位以后不應,惟首會于每年六月初一布出曹紋(銀)四十兩正,交后六人勻分,至第七會止。既利人又省事,則叨光之中更叨光矣。
此處的“獨會”,亦稱單刀會。該會“多為圈子中人所組織,與借貸性質(zhì)相似,首會約親友若干人,每人捵(填)會金若干,以后不再繼續(xù)捵解。首會搖得時,令散會(會腳)搖骰子,或拈鬮、抽簽以定先后。分若干期歸還散會?!?馮秋農(nóng):《我國民間故有之集資方法——合會》,《商業(yè)雜志》1927年第1期。除償還本金外,另需給付一定利息與會腳。較之上述輪會與搖會,參與獨會的會腳之間并無直接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只與會首本人保持著融資借貸或委托資本的關系。這類錢會多由會首執(zhí)會,實際操作亦簡便易行,屬于民間一般的有息借貸。
通過對輪會、搖會與獨會等不同類型錢會文書的梳理發(fā)現(xiàn),在這些會書(會券)資料中,不但記載了邀會的目的與意義,而且還涵蓋了各類錢會的會資分配方案、會友之間的關系及其相互責任等,可藉此對錢會組織的運作機制作進一步探討。
鑒于“獨會”運作相對簡易,在實際操作中并不涉及復雜的計算問題,以下僅試著分析“輪會”和“搖會”的運作機制。
(一)輪會
筆者搜集的錢會文書中,輪會的組織規(guī)模普遍維持在11人左右,會額分布在50至100元之間,尤以100元居多。為便于計算,現(xiàn)將“會額百元之十一人輪會”各位會腳收付情況列成表2。
表2所見“會額百元之十一人輪會”的資金運作具有以下特征:其一,首期行會,會腳按得會位次分配會金,并“一厘遞減”。此即,得二會者照會額的14.5%繳納會金,得三會者則減納一厘,為13.5(14.5-100×1/100)元,依次計算可知,各會腳分別應付12.5元、11.5元、10.5元……6.5元、5.5元。其二,第二期以下,會首僅償還本金,免納利息者,謂之“舊式輪會”。而在“新式輪會”中,會首每期支付會金與得二會者相同,除歸還本金外,須加納相應利息與當期得會者,依次為0元、1元、2元、3元……9元。其三,得會者本身不再注入會款,每期所得會額前后不變。其四,諸位會腳逐期所納會金一律相同,各股會金總支出呈“前伸后縮”之勢。
說 明:表中“100”表示各位會腳收會時應得金額。
表3 “會額三十元之十一人”搖會會金收付一覽表
說 明:“+”表示得會者應收會額,“-”表示得會者本身應納會金。
此外,還有一些“折半領收會額”的案例。諸如《宣統(tǒng)元年胡達明等立至公會書》與《民國十四年孫養(yǎng)生立十人會券》所載輪會,坐收五會以下者,只填前四期,即告脫手,所收會額也折為55元,這是輪會發(fā)展出的一種獨特形式。
(二)搖會
較之輪會,搖會的參會人數(shù)則不一而足,既有6至11人組成的“單式會”,也有加入若干“會總”以構建規(guī)模更大的“總式會”。如《光緒元年祁門汪社九等立會券》即為一例典型的單式會,其收、付款項詳見表3。
表3所見搖會的資金運作呈現(xiàn)如下特點:其一,首期各會友注資數(shù)額依據(jù)會金總額平均攤派。其二,行二會以下,會首出資為一個固定數(shù),已得會者(稱“重會”)按2分利息[3×(1+0.2)]償還本金。未得會者(稱“輕會”)每屆所繳會金逐期縮小。由于重會期數(shù)增加,未得者分擔的會金相應減少,直至重會所納會款之和高于總會額,則未得者免填。二者的關系可以歸納為如下算式:輕會會金=(會額-重會會金×重會期數(shù))÷(會期總數(shù)-重會期數(shù))。其三,余利貼補會腳。迨至重會金之和超過規(guī)定會額之后,便會產(chǎn)生差額,謂之余利。表3中行會至第十期時,重會金之和為32.4元,余利共計2.4元。據(jù)其會書規(guī)定,余利由會腳10人均分,各人少納0.24元,故而行會至第十期,除會首外,其他重會者償付3.36元,而未坐收者十會與末會者免填會金外,還可收入0.24元。其四,各股所收會款一致,先得會者較后得會者所納會金為重。
而關于“總式會”。據(jù)《嘉慶二十年黟縣盧碩南立五總間收會書》載,該會共有會首5名,頭首集會友5股,二首集4股,三首集3股,四首集2股,五首集1股,共計20會,首期募集會額100兩,交起會之人(稱“頭總”)收領。此后會額100兩各期不變,5名會總依“一、三、五、七、九”的順序間隔輪收,其余會友俱以搖骰競猜的方法確定得會次第,實屬復雜形態(tài)的搖會。
此外,徽州各地之間也存在一些地方性差異,除合會名稱外,在具體做法方面亦有不同。如黟縣《民國二十六年韓清和等立至公書》的運作情況,見表4。
表4 “會額十兩之十一人至公會”會金收付一覽表 單位:兩
說 明:“+”表示得會者應收會額。
表4所舉會式與搖會的組織形式頗為相似,但是集資運利更加復雜,利息計算也非常專業(yè)。盡管如此,錢會的某些共同特征仍舊是突出的和值得我們注意的*梁治平:《清代習慣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頁。。
綜上,輪會和搖會在資金運作上大都遵循著“先得者多納,后得者少填”的原則,使得錢會參與者之間形成彼此制約、互惠互利的關系。二者對會金與會額的設計通常為整數(shù),會金的分配亦盡量“齊整劃一,抹零存整”,避繁就簡而便于核算。不過,輪會與搖會也有所不同,大體來看,輪會注重“因需合會”,滿足人們在特定時間段內(nèi)集中使用資金的需求,使得錢會兼?zhèn)浠ブc融資的功能。而搖會側重“投機逐利”,具有娛樂性。當然具體到每個錢會,既醵資運利又靈活多樣,各具差異。
徽州傳統(tǒng)錢會在醵資生息的過程中,似乎執(zhí)行著相對一致的利率標準,既有起會“當即交付首會領去,照典生息”*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5輯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4頁。與“其會利得過者加三交出”*黃志繁、邵鴻、彭志軍編:《清至民國婺源縣村落契約文書輯錄》,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總第3765頁。的約定利率,也有會中“內(nèi)在每屆余利,得末會者撥出余利一半貼得四會,得末二者撥出余利三股之一貼得三會,其余各得本身”*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7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05頁。的利息貼補。從會書表面來看,先得會者與后得會者并無借貸利率差異,但實際上,二者所承擔的利率各不相同。一方面,為了避免借貸雙方發(fā)生不必要的糾紛,保護債權人的經(jīng)濟利益,邀會人預先會與會員根據(jù)融資的用途及其收益,共同約定一個合理的利率。另一方面,在傳統(tǒng)錢會的實際運作中,這類書面約定利率往往無法保證會員收支平衡,需要對會員的利息收入再次分配。關于錢會獲利的不均衡性,可以分別從“單利”與“復利”兩種計算方法來探討錢會實際利率與約定利率之間的差異問題。
就單利計算而言,費孝通考察江村地區(qū)的“互助會”時指出,民間的金融合會相當于一個集體儲蓄和互助機構,在錢會中那些得會靠前者,累計還款數(shù)額大于所收會款,可以視為借款一方,反之,后得者因所收會款大于逐期存款支出,可視為貸款一方。如表3中,首會至七會所付會本均超過規(guī)定會額,體現(xiàn)為先借后還,可以求出借款利率,八會以后各股所得會額則大于會本支出,視為先存后收,可以求出貸款利率。對此,費氏提出以平均利率法來考查借款人與貸款人所承擔的實際利率*費孝通:《江村經(jīng)濟——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239頁。,其計算原理如下:
貸款平均利率=[(會額-會金合計)÷(存款次數(shù)-還款次數(shù))÷會額]
借款平均利率=[(會金合計-會額)÷(還款次數(shù)-存款次數(shù))÷會額]
按:貸款平均利率就是以貸款量為權數(shù),用加權算術平均法計算平均利息率,借款平均率亦然。當還款次數(shù)等于存款次數(shù)時,是為借款平均利率=[(會額-會金合計)÷會額]
據(jù)此,試將《民國二十年婺源富仂等立會書》所載會內(nèi)各人所負利率分布情況列為表5。
表5可見,婺源富仂等人組織的錢會內(nèi)部,不僅“借方”與“貸方”利率有所差異,內(nèi)部各股所擔利率亦各不相同。同理,表2的新式輪會中,會期每年一輪,首會至五會的借款平均年利率依次為4.5%、5.63%、5.83%、6.25%、7.5%、5%,七至末會的貸款平均利率分別為2.5%、3.75%、4.17%、4.38%、4.5%。同樣,表3搖會案例中,首會至七會的借款平均利率分別為2%、3.43%、4.09%、5.48%、11.87%、6.54%、0.05%,八至末會的貸款平均利率為1.97%、2.65%、3.72%、4.41%。顯然,按單利方法計算時,起會之際眾人約定的利率并不能真實反映各人在轉會過程中承擔的利率水平。
表5 民國二十年(1931年)婺源富仂等立一百元會
說 明:所謂“存款次數(shù)”指的是某腳得會之前支出會金的次數(shù),而“還款次數(shù)”則是他得會之后償還會金的次數(shù)。
就復利運算來說,若將傳統(tǒng)錢會視為一個相對公平的借貸組織時,那么“每人(包括會首在內(nèi))逐期所繳納的會金,依照這一利率,每期照復利滾算,于會終時所得本利和,應恰等于所得的會額依同樣算法于會終時所得的本利和”*楊西孟:《中國合會之研究》,第16頁。,由此便可倒推出各人實際利率的分布情況。結合表2中輪會的實例,設定各股的轉會利率為i,可以推導出:
首會:100×(1+i)10=14.5×(1+i)9+14.5×(1+i)8+14.5×(1+i)7……+14.5
二會:100×(1+i)9=14.5×(1+i)10+14.5×(1+i)8+14.5×(1+i)7……+14.5
……
末會:100=14.5×(1+i)10+14.5×(1+i)9+14.5×(1+i)8……+14.5×(1+i)
依照此數(shù)理,可以求得該會自首會至末會的利率,分別為7.4%、9.8%、16.4%、18.9%、□、□、4%、6.6%、8.1%、9.4%、10.6%。與此相對應,表3中各人利率,則依次為3.37%、5.8%、6.71%、8.57%、12.4%、0.03%、□、3.96%、7.93%、10.8%、7.37%*對上述一元高次方程的求解,筆者主要借助了Excel的單變量求解工具。其中,無法求得實根者以“□”表示。。通過運算可知,無論是輪會,還是搖會,各股所承擔的借貸利率均不一致。甚至處于中間次序的得會者相對吃虧,而另一些次序的得會者又明顯獲益。此外,部分會友由于收支兩端相抵,相差甚微,故無法求得實際利率。因此,民間流傳“五苦六極”(特指十一人輪會)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有學者認為,在輪會中,一般會首會讓與自己關系最為密切的人來擔任中間的會員,俗稱“挑擔子”*鐘樹杰:《江蘇民間借貸與經(jīng)濟運行——基于民國時期江蘇合會的研究》,《中國農(nóng)史》2015年第3期。。至于搖會,因各人得會時間預先不知,故會員之間損益具有偶然性。由此不難看出,在徽州錢會中普遍存在利率負擔不均而導致獲利失衡的現(xiàn)象。關于傳統(tǒng)錢會利率施行前后不一的原因,楊思溫在《太倉錢會調(diào)查》中曾有過這樣的評述:
考錢會為我國舊式之合作制度,信用穩(wěn)固,組織周密,計算巧妙,為流通金融之良好方法。惜以淵源久長,本意漸失,各地人士,只知墨守成規(guī),不事增損,即利息之計算,知其所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比比皆是,遂致弊病百出,為其所累。茍能因地制宜,詳核其利息,嚴密其組織,則其互助之合作功效,較今日正在推行之合作制度,成績勝一籌也*楊思溫:《太倉錢會調(diào)查》,《光華大學半月刊》1934第2期。。
其強調(diào)“利息之計算,知其所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比比皆是,遂致弊病百出”??梢?,清至民國時期,錢會雖然發(fā)展迅速,然在制度設計上并非完全至臻成熟,尤其是在數(shù)理計算方面,仍有較大的完善空間。楊氏雖然聲稱“各地人士,只知墨守成規(guī),不事增損”,即缺乏靈活的變通機制,但錢會這類民間借貸形式“主要為親友之間相互調(diào)劑短期資金,不以營利為目的”*《祁門縣志》,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405頁。,往往融資取利甚輕。
綜上所述,徽州地區(qū)不同類型的傳統(tǒng)錢會根據(jù)各自的需要,制定了一些適合的資金運作方式和管理方法,此中多有涉及利息貼補的措施。如輪會案例中,對于獲利最大的執(zhí)首會者,成會伊始,或規(guī)定會首須交納相當?shù)睦?,或?guī)定會首設宴以代利。再如搖會,行會至產(chǎn)生余利之后,便將余利平均分派于諸位會腳,或分配于吃虧明顯的若干會腳,或由得末會之人收領。凡此種種,皆足以證明徽州民眾業(yè)已采取了諸多嘗試來彌補會腳之間的負擔不均。
通常在會規(guī)約束下,錢會參會者多能主動籌措,履行按期支付會款的義務。如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十一月胡玉章“因父手銀會到期,缺乏應付,無從措辦”,便將坐落于歙縣十七都四圖拱字七百三十九號與七百四十一號的兩處田產(chǎn)出賣于鄉(xiāng)鄰,售價紋銀25兩5錢,用以周轉會款*安徽省博物館編:《明清徽州社會經(jīng)濟資料叢編》第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26頁。。然而,亦存在因窘迫無措而拖欠會款現(xiàn)象。這從以下收支賬簿的記載中,可見一斑。
甲申年(光緒十年)所邀首會,計(英)洋六十元,計十位:森林兄,一股,六月初八收洋二元,八月廿八收洋二元吉;東海兄,一股,四月廿八收洋二元,五月初二收洋二元吉;瑞記,一股,收,入店賬算;安弟,一股,五月初一收洋四元,又收洋二元,代付復成吉;起林,一股,五月初一收洋四元。又五月十二收洋一元,又錢一千二百四十文吉;四發(fā),一股,四月十七收洋三元,存入店,五月十六收洋三元吉;如松嫂,一股,四月十九收洋六元吉;應麒,一股,五月初一收洋六元吉;記生侄,一股,四月十七收洋四元,又收錢一千二百四十文,八月廿九收洋一元吉;記壽叔,一股,八月十四收洋二元七錢,收貨洋三元三錢,兩訖。(略)*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4卷,第172頁。
晚清祁門縣胡廷卿所記錄的家用賬簿,有多個胡氏所立合會的記載,并以十一人輪會為主要類型。從“四發(fā)”與“記生侄”二人于是年四月十七日交納會款的記錄來推斷,該會當倡立于四月初,而多數(shù)會友并未及時繳付會款。諸如“如松嫂”“應麟”推遲一并付訖,“森林兄”“東海兄”“起林”等分期償付,“記壽叔”“瑞記”則有私賬沖抵的記載。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胡氏自光緒六年(1880年)至民國元年(1912年)前后合會達十余次,行會之時,會友皆不押不欠者鮮有其例。
對于無法履行會約者,合會允許成員把自己名下的“會份”按股的形式進行“承頂”。如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歙縣會腳“徐德澤”無法籌集會款,便將身下會份頂與會友“徐德美”名下,其頂會契明確記載:“得受英洋二十四元正,其洋即日兌足,其會聽憑來年五月初五日會期,聽憑赴席交會搖彩……立此為據(jù)?!?《光緒二十四年徐立長立會簿》,“歙縣26都4圖徐氏”文書,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藏,檔案號:01110812030092。在其他錢會文書中,也存在會腳將收會權“出抵”的情況。如咸豐七年(1857年)十一月,胡邦成因缺乏應用,將自身持有的楊花富會首名下錢會一股,出抵至江萬祥處,借來干白谷二擔,其押契載:“每年秋收之日交納干谷利六斗,挑送上門,不得欠少,如有欠少不清,憑首會、會證、會書過割改名……立此抵會票存照?!蓖晔?,該會另一位會腳江萬如又以五千文的價格將名下會份作抵于江萬祥名下*《咸豐七年胡邦成立抵票》《咸豐七年江萬如立抵票》,“歙縣26都6圖江氏”文書,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藏,檔案號:01111206010360、01111206010852。??梢?,會份流轉是合會實際運轉中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誠如劉淼所言,正因為“替會”實現(xiàn)的一般是為了獲得“做會吃會”的權益,這就從根本上保證了錢會資產(chǎn)的穩(wěn)定,換句話說,這也就使會社組織的存在具有制度上的保證*劉淼:《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資產(chǎn)運作形態(tài)——關于徽州宗族“族會”的會產(chǎn)處置》,《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2年第2期。。
在徽州以外的地域,合會進行過程中的“會份”流轉似乎也客觀存在。如民國九年(1920年)福建莆田縣,“立賣會契字黃貞禮,加有情義會壹場,會首兄貞高,鳩集會友三十七人,會期四、八、十一月初六日,每人生會加光畨壹圓,熟會加光畨壹圓,又利小洋伍角正。今因要用,將此壹場情義賣與雷國平處,三面言議,本日賣出光畨捌圓零叁角正,其銀即日交足,其情義會即付雷國平前去換名加會……立賣字壹紙為照?!?《民國九年黃貞禮立賣會字》,“福建省莆田縣雷氏”文書,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藏,檔案號:01120501040020。以收會權為標的,自由買賣會份,凸顯了錢會因地制宜的靈活性。
不過,若不能妥善處理“拖欠會款”“以會易會”乃至“私賬抵會”等問題,則會出現(xiàn)“倒會”(或稱“散會”)的局面。據(jù)詹元相所載:“(康熙四十年十月)十八,午后平含章兄原打九子會。其會今年第五會,眾議不成會,只將前領過者照例交出,付未領者均分,三面以前會帳俱扣算清?!?詹元相:《畏齋日記》,《清史資料》第4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6頁。又如婺源縣方如松會書注明:“民國二十四年七月初一日,坦宅應江兄收,廿四年七月初一日,首會未成交出,貳會散出洋拾元,內(nèi)除洋一元會酌,仍洋九元,九股照股均分?!?黃志繁、邵鴻、彭志軍編:《清至民國婺源縣村落契約文書輯錄》,總第7010—7018、2671—2675頁。詹氏與方氏的合會遭遇,反映了當?shù)亍吧钡囊话闱樾?,也從一個側面揭示出完善會規(guī)以防止違約行為的必要性。
至于對合會違約行為的規(guī)避,至遲在清中葉以前,民間在訂立錢會具體會規(guī)中,已開始協(xié)定了相應的懲罰措施。據(jù)乾隆七年(1742年)婺源人吳爾康會書稱:“先兌后搖,毋得私賬貨物搪塞,如有此情,收過者罰銀貳錢,未收者罰銀壹錢,公用……收過者一應不許押,押者罰銀壹兩,(乾隆)十一年十一月初九日眾友面批?!?黃志繁、邵鴻、彭志軍編:《清至民國婺源縣村落契約文書輯錄》,總第7010—7018、2671—2675頁。該會總計會額為10兩,倘若押會款者,罰金則達會額的10%,而私物抵會者,罰金竟占總會額的2%。此外,會書是契約文書的重要類型之一,在訂立會書時,要求會員互相擔保,或邀請會外信用較高的親友出面擔保的案例,所在多見。如“收會必要保人,倘收會者臨期不交,保人代交,未收者臨期不交,罰酌停搖?!?《光緒二十四年徐立長會簿》,“歙縣26都4圖徐氏”文書。又如“會搖得者須托會內(nèi)未收之人作保會,當即登名書押,會已得者逢期不到,保人代付無辭。如有未收者,銀到人不到,首會代搖,人銀俱不到,停簽?!?《民國十九年方樂山立會書》,“歙縣22都4圖賈氏”文書,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藏,檔案號:01101012060004。擔保人參與錢會運作,負有證信功能,對維系錢會的穩(wěn)定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然而,無論是過則有罰,還是央人作保,這類依賴地緣關系和社會信用維系的書面約定,在進入民國前后,收效已不甚明顯。此間,徽州部分錢會文書已提出另立押契,或以實物抵押。譬如,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祁門人陳得仁自邀一會,因遞年轉會無力償付會金,遂將本家一處田產(chǎn)出押于會友陳三順名下為業(yè)*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5輯第2卷,第379頁。。又民國七年(1918年)歙縣三十一都姚冬狗曾受邀參加方喜松所興錢會,其領收會款之后,應眾人要求,將歙縣三十一都三圖聽字號內(nèi)熟地一處抵押與未得會者,其抵會票載明:“眾面言定,每年兩次連本帶利,加二五利交付上會,五月初一日為期,下會六月初一日為則,不得過期,如有過期,聽憑首會另眾會友收割起業(yè)……立此抵押為用?!?《民國七年姚冬狗立抵會票》,“歙縣31都3圖姚氏”文書,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藏,檔案號:01101118040019??梢姡谇迥┟癯醵Ω镏H,徽州一些地方在“倒會”防制的策略上變得更加務實,試圖通過抵押實物與書面規(guī)約并舉的方式,督促會員堅守會約,以維護債權人的利益。
通過對比不同的錢會文書資料可以推斷,清代以來,徽州傳統(tǒng)錢會規(guī)約在施行過程中呈現(xiàn)出復雜多樣性,基于地緣和信用所訂立的會約,并沒有像人們期望的那樣全部被規(guī)范化地施行。由于金融合會“不是一個永續(xù)存在的組織或團體,所以欠缺結構性及制度性的力量來防御倒會”*羅家德:《人際關系連帶、信任與關系金融:以嵌入性觀點研究臺灣民間借貸》,《清華社會學評論》1992年第2期,基層民眾嘗試從加強債務連帶程度和密切人際關系兩個層面來維護錢會的信用基礎,初步探索出一套內(nèi)部自我約束與外部有效監(jiān)督的管理機制。因此,盡管錢會在實際操作中存在諸多不足,卻仍能為徽州社會長期沿用。
本文通過對大量錢會文書的梳理發(fā)現(xiàn),在傳統(tǒng)徽州,錢會作為一種民間自發(fā)的小規(guī)模經(jīng)濟合作組織,很大程度上滿足了普通民眾生產(chǎn)生活的功能性需要。一方面,從不同類型錢會所具有的共性和差異來看,傳統(tǒng)錢會的存在具有內(nèi)在的合理性。具體而言,它在投資策略上,能夠因經(jīng)濟互助而合會,為借貸融資而立會。民間錢會因需而立,正所謂“鄉(xiāng)間之有堆金銀會也,貧者得之,固為雪中送炭,即富者得之,亦似錦上添花,婚姻、創(chuàng)造、田產(chǎn)諸大端,咸有賴焉”*《光緒二十四年徐立長立會簿》,“歙縣26都4圖徐氏”文書。。它在組織形式上,以地緣關系和社會信用為紐帶,堅持互惠互利為基本原則,通過“會份”的制度實踐,進行抵押、買賣、典當?shù)榷鄻拥纳虡I(yè)活動,將民間融資與互助關系形諸契約,探索出一套相對穩(wěn)定的利益分配機制,使傳統(tǒng)錢會長期內(nèi)在于基層社會。
另一方面,徽州傳統(tǒng)錢會一般堅持低息取利,并在實際運作中呈現(xiàn)出較強的適應性。清末至民國時期,徽州合會借貸多以義為利,醵資生息頗低,即“息止一分,輕利而重誼也”*陳確:《陳確集》卷17《會約·南湖義社約》,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99頁。。這使得錢會成為典當以外,鄉(xiāng)民借貸慣用的一類手段。譬如,清至民國時期,績溪“互利借貸”之類的合會組織中,不計利息者甚多*《績溪縣志》,第518頁。,黟縣“有的為‘打會’,即由急需用錢的為首……直至期末,均不計利息”*《黟縣志》,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799頁。,歙縣“打會年息2至3分,頭會不起息”*《歙縣志》,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65頁。。盡管有些錢會設定了借貸利率,且參會人員擔負的實際利率和約定利率有所差異,但民眾或通過調(diào)整會式,或變通會規(guī),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對會員獲利多寡的二次分配。這樣一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通過錢會內(nèi)部解決獲利不均的問題,使得錢會制度能夠因時制宜,合乎本地的借貸習慣?,F(xiàn)存的頂會契、押會契以及賣會契等文書也表明,通過股份化的運作模式,錢會制度實現(xiàn)了自身多元化的發(fā)展,滿足廣大庶民特別是中產(chǎn)之家、殷實之人實現(xiàn)生產(chǎn)經(jīng)營、生計保障、生活互助的多元需求。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近代徽州宗族與鄉(xiāng)村社會變遷和轉型研究”(16JJD770003)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郝紅暖
On the Interest Rate and Operation Mechanism of ROSCA in Huizhou from the Qing Dynasty to Republic of China:Analysis Base on 89 Folk Documents of Huizhou
WANG Yu-kun LIU Dao-she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Society,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0,China)
ROSCA had been widely used in modern society as a traditional form of financing and mutual assistance.It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pontaneity,mutual assistance and equality.From th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ROSCA of Huizhou country had a more mature operating system,and it was very prosperous.This period of ROSCA had developed a variety of forms,particularly rich in earning in turn or by drawing lots.Which extensive existence has been adapted to the social public borrowing and financing as well as other diverse economic needs.Participants in ROSCA were under the rules to mainta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ach other,and abided by the principle of borrowing and financing and cooperation and mutual assistance.Without an effective security and restraint mechanisms,it was a common phenomenon of failing to fulfill obligation,transferring of equity and even breaking the contract in its actual operation.
Huizhou;ROSCA;interest rate;operation mechanism
K249;K25
A
1005-605X(2017)04-0106-11
王玉坤(1990- ),男,河南鹿邑人,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劉道勝(1972- ),男,安徽懷寧人,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