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靜靜

摘要：余華《兄弟》之后時隔七年的新作《第七天》意外地在普通讀者中受到了諸多質疑，甚至部分專業(yè)評論家也頗有微詞。爭議集中在文本的故事究竟是匆匆忙忙的“新聞拼貼”還是刻意為之的“結構之輕”？追根究底，問題在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如何劃分文學和人類學的邊界，在處理文本虛構和現(xiàn)實真實時如何取舍？逼近現(xiàn)實和文學審美如何并存？本文將就此問題一探究竟。

關鍵詞：虛構；現(xiàn)實；想像；文本

新世紀以來，當敘事狂歡日漸喪失其“奇觀”效應，敘事就已不再是文字嘉年華的暴動，轉而成為探索新“先鋒”意識的方法——從創(chuàng)作目的轉為創(chuàng)作方法。曾經進行積極形式實驗的作家放棄“敘事形式”這一工具之后，如何處理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怎樣跨越“現(xiàn)實”與“小說”之間的天然鴻溝——如何介入？既然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早在先鋒時期已經被這些作家所厭棄，而形式革新也已如強弩之末，那么這一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因為這不僅關系到“先鋒作家”如何跳出“敘事”窠臼，同時也關系到當代小說整體“轉型”的可能性。如何處理“現(xiàn)實”？是否存在跨越文學虛構與現(xiàn)實真實界限的方法？有沒有既具有現(xiàn)實社會性、人文批判性，同時又有文學審美性、真實性的寫法？在解決這些問題上面，余華的《第七天》提供了經典的案例，亦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我們應該注意到近些年來，在處理文學與現(xiàn)實關系時，絕大多數的作家都采用了或喜劇，或荒誕，或怪誕的手法，以此來避免與現(xiàn)實過分的接近。也因為如此，對于《第七天》的評價往往使得評論家陷入兩難：鑒于以上難以克服的客觀原因，我們是否要給與這部小說“美學的寬容”？[1]亦或是從詩學的立場指出它的草率“匆匆忙忙地代表著中國”[2]。這意味著我們是該指責這位風格成熟的作家倉促地定義了 “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系，還是贊賞他已經找到了“文學”介入“現(xiàn)實”的途徑？

一、現(xiàn)實、虛構與想像——三元合一的文本構成

《第七天》是余華繼《兄弟》之后，時隔七年的新作，但實際上這部作品帶來的爭議遠比《兄弟》的毀譽參半更為強烈。有評論家直言不諱地寫道：“如果說《兄弟》對社會新聞的采用，雖然生硬，但因為其間有數十年的時間跨度，至少還有一點點在遺忘的塵埃中翻檢歷史的努力，那么，《第七天》里對近兩三年內社會新聞的大面積移植采用，已幾乎等同于微博大 V 順手為之的轉播和改編。”[3]即使是非學院派的讀者也尖刻地指責它是“爛到家的段子合集。”[4]而當余華以馬爾克斯使用現(xiàn)實素材為例為自己辯解時，問題的關鍵也許才真正凸顯出來：“余華一直不愿意真正面對和搞清楚的問題在于，人們對《第七天》的苛責，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從小說中看到了多少社會新聞，而是因為，他們目睹諸多的社會新聞竟然以這樣一種無所顧忌的平庸方式植入小說情節(jié)之中?！盵5]于是我們終于找到了《第七天》備受詬病的問題所在：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的敘事方式出現(xiàn)了問題。

沃爾夫岡·伊瑟爾在《虛構與想像——文學人類學疆界》中曾這樣定義文本：“文學文本是虛構與現(xiàn)實的混合物，它是既定事物與想像事物之間互相糾纏、彼此滲透的結果?！盵6]他認為“在文本中現(xiàn)實與虛構的互融互通的特性遠甚于它們之間的對立特性。”[7]有鑒于此，我們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既然現(xiàn)實與虛構并非“截然對立”，那么在文本中它們的“互融互通”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這就涉及到了現(xiàn)實與虛構的邊界問題。在他的理論中，文學文本是現(xiàn)實與虛構的混合物，但是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現(xiàn)實被轉化為文本，它就必然成了一種與眾多其他事物密切相關的符號，文本也就理所當然地超越它們所摹寫的原型。在此過程中，虛構成為文本與現(xiàn)實的媒介，承擔著“再造”現(xiàn)實的功能，這種“再造”是指向現(xiàn)實卻又能超越現(xiàn)實自身的。也就是說，在文本虛構的過程中，現(xiàn)實并未缺席，而是一直以參照物的形式存在。虛構通過選擇、融合和自解等方式溝通文本和現(xiàn)實，揭示了文本的意向性，同時也是作者介入現(xiàn)實的姿態(tài)：“文學文本作為作者生產的產品，它包含著作者對世界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并非存在于他或她所描述的對象之中，它可能只是作者以文學形式介入現(xiàn)實世界所采用的一種姿態(tài)?！盵8]這種介入不是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存在結構的平庸模仿來實現(xiàn)的，而是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改造來實現(xiàn)的，這種改造的依據就是作者的傾向性，所采用的方式就是虛構。介入現(xiàn)實的結果就是，文本既成為作者有傾向性地改造現(xiàn)實的結果，又同時承擔了表達作者傾向的媒介作用。

作者借用“虛構”構建了一個有別而非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仿佛（as-if）”世界。在這個“仿佛”世界中既有讀者熟悉的“現(xiàn)實”編碼，又有作者設定的“虛構”編碼，讀者如何能夠解讀這些虛構編碼從而進入文本世界呢？這里需要引入文本構成的“第三元”——想像。在沃爾夫岡·伊瑟爾的理論中，文學文本的基本構成是現(xiàn)實、虛構和想像的“三元合一”。想像使讀者超越自身經驗并且激發(fā)了自身面對一個非真實世界熱情，使得虛構的文本真實性得以展開?！跋胂竦某鰣鍪刮谋境搅祟A言的局限，在對現(xiàn)實狀況的越界過程中，想像敞開了它作為文本之源的自我本質?！盵9]想像成為讀者解讀作者意圖的主要途徑，那么作者如何構建“仿佛”世界才能引導讀者的想像？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文本的虛構行為，它徘徊于現(xiàn)實與想像之間，將二者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充當了現(xiàn)實與想像間的媒介。虛構的力量在于閱讀過程中不斷推進對主題的假設、豐富、修改、重估和推翻。至此，我們獲悉，一個成熟的文本應該是現(xiàn)實、虛構、想像三者之間的有機結合和良性互動，那么《第七天》所受指責的原因是否與此有關呢？

二、虛構化行為與想像的產生

在《第七天》中余華設置了一個“亡靈世界”，他似乎著意于用魔幻的手法設置這樣一個現(xiàn)實世界的“鏡像”，將現(xiàn)實世界作為“倒影”來寫[10]，故事就在亡靈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鏡像關系中展開。但實際上多數讀者仍然將亡靈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混為一談，這種情形是怎樣造成的？按照沃爾夫岡·伊瑟爾對文學的界定，想像在虛構將現(xiàn)實轉化為文本時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兜谄咛臁返膯栴}或許在于缺失“想像”這一要素的參與，因此，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無法產生良性的互動，虛構的意圖也就無法實現(xiàn)，“三元合一”的文本就會失衡。這也許就是文本在閱讀體驗方面近乎于新聞紀實的原因：文本在無限逼近現(xiàn)實的同時也會造成詩意審美的沉淪。虛構化行為就成為現(xiàn)實與文本互動的關鍵。endprint

文學文本包含著作者對世界的態(tài)度，是作者以文學形式介入現(xiàn)實世界所采用的一種姿態(tài)。這種介入不是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平庸模仿來實現(xiàn)的，而是進行一種改造，這種改造需要虛構化行為的選擇、融合、自解?！兜谄咛臁分械摹笆录痹谛≌f中只產生了社會新聞的敘事立場和價值判斷，這種“立場”和“判斷”阻斷了讀者閱讀時借助于“想像”達到更深層次的思考。想像對于文本的重要之處在于：想像使得文本超越了語言的限制，實現(xiàn)了虛構的目標意圖，是文本意義實現(xiàn)的最終途徑，“意義只是想像的實用化?！盵11]在缺失想像的情況下，無論是“形而上”的哲思還是社會批判的力度都有空中樓閣的嫌疑。我們相信作者寫作的初衷：“我寫《第七天》的初衷就是要用這樣的方式把我們時代中荒誕的事情集中起來寫”；也理解他對于寫作方式的選擇：“現(xiàn)實世界里的事件只是小說的背景，死無葬身之地才是小說的敘述支撐。”[12]但問題在于一旦在現(xiàn)實和想像的轉換過程中文學編碼出現(xiàn)了問題，這個美好的初衷能否實現(xiàn)？

問題就在于此，即使以亡靈作為敘述主體，作為“背景”的事件依然無法擺脫來自于現(xiàn)實的事實，文本也依然無法使虛構化行為在處理現(xiàn)實時得到合法化和有效性。我們或許可以認為，在用虛構化行為構建“仿佛”世界時，余華所使用的虛構化編碼在文本中沒有合法化，也沒有實現(xiàn)它的有效性，起碼在閱讀過程中沒有得到有效地解碼。其結果正如沃爾夫岡·伊瑟爾所說“如果我們在文本中見到了一些早為我們耳熟能詳的東西，那么，作品會使我們感到沉悶多余（除非作品具有高超的技巧）?！盵13]這或許是《第七天》被認為是新聞拼貼的原因之一。既然文本虛構的合法性無法得到認同，那顯然無法通過“選擇”——虛構化行為之一——指明連接文本與“文外世界”的參照域而跨越文本系統(tǒng)與文本自身的疆界。這種被稱為“越界”的行為，正是想像產生的源泉。而想像的無法實現(xiàn)，不僅僅會使文本失衡，最終也會使得文本意義無效，而作者借由文本介入現(xiàn)實的合法性將不復存在。

三、小結

文學作品如何介入現(xiàn)實成為當代作家難以解答的命題。介入寫作實際上會帶來一種悖論式的審美風險：文本如果無限接近現(xiàn)實，其及物性和批判性逐漸增強的同時，也會因為虛構化行為無效使得想像匱乏產生一種詩意沉淪的美學后果，文本自身的文學性和藝術性也會受到質疑。如果注意到九十年代以來余華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敘事于他不再只是充斥著憤怒的文字暴動，同時也成為他探討人類倫理邊界的方法。不過創(chuàng)作主題從“溢惡”到“溢美”，余華擺蕩其間似乎仍未找到著力點。先鋒時期余華書寫的暴力和傷痕帶有濃重的歷史、政治隱喻，而《第七天》中的暴力和傷痕卻似乎更像是民生節(jié)目的“奇觀”展覽，同為批判，這代表了余華對現(xiàn)實的逼視，還是對先鋒想像的逃逸？

參考文獻：

[1]張清華.窄門里的風景[M].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第85頁.

[2][3][5]張定浩.《第七天》：匆匆忙忙地代表著中國[J].上海文化，2013年09期.

[4]摘自豆瓣網，ID：劈頭蓋臉士，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4861111/.

[6][7][8][9][11][13]沃爾夫岡·伊瑟爾.《虛構與想像——文學人類學疆界》，陳定家 汪正龍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2月第一版，第14頁，第14頁，第17頁，第36頁，第35頁，第29頁.

[10][12]張清華，張新穎等，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06期，此處為余華發(fā)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