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生
翰林學士袁行璋身患敗癥,還未告退,覬覦者已在暗爭明奪了。其時皇上嚴禁賣官鬻爵,改“捐納”為“舉薦”,而皇上對寵臣馬鄢的薦舉最為看好,贏取翰林學士之位,自然非寵臣馬鄢莫屬了。
這天吃罷晚飯,蔣倉墨剛端起茶盞,就聽院外傳來一句“開門納客”!未及起身,趙月橋已臂架八哥推門而入,剛才清亮的“開門納客”聲,正是這八哥唱出的口活兒。
蔣倉墨一愣,隨口說道:“這八哥太神奇了。”趙月橋微微一笑:“墨兄是說這八哥?真正的神奇你還未見到。這是我從域外一神秘人之處購得。這八哥與眾不同,只要主人說一句,它即能學到。”
坐下來品茗未幾,趙月橋話口轉入正題:“整個翰林院都亂營了,墨兄就沒啥慕想,竟坐得安穩(wěn)?”蔣倉墨知道他指何事,便回道:“就算袁行璋告病退身,頭上還有那從五品的侍讀侍講四學士,紅珠白眼,你我僅是六品的侍講侍讀,能有何慕想?”
趙月橋撇撇嘴角:“墨兄腦木喲!你以為當今圣上真的要‘不拘一格用人才?論資排輩更是因人而異,連你我身邊的七品編修都蠢蠢欲動,我等為何不以試探?”蔣倉墨無奈道:“朝中無根,又清水出身,那馬鄢怎能去舉薦你我?”
“那便去偷個翰林學士充當!”
蔣倉墨聽過一愣!半天才醒過神來:“翰林學士,也能偷得來?”
趙月橋狡黠一笑:“有何不可?若是早年,墨兄能想象我這種劣等,能進翰林院做圣朝官僚?世事易變??!”
原來,這趙月橋也是個刻苦修學之人,文章也作得雋秀,可接連三年屢試不中,便換了根性:摒棄書香,混跡市井,偷摸拐騙,一下變成了街頭混混,還不知從哪兒學得來一嘴惟妙惟肖的口技。這日,他手提鳥籠又到街市,邊走邊與籠中的八哥一遞一嘴學仿吆賣聲,驢騾聲,孩兒的哭聲,以及蠻娘的叫罵聲音,待引得人頭聚攏,精力都集中到八哥身上,他一只手悄悄探入身邊一位宦紳樣人腰囊……
“好個偷兒,做得好事!”趙月橋剛伸出手,半路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柄。
趙月橋一驚!但很快緩過神來,趕緊求饒道:“大人放過我吧,往后我便是你嘴下的鳥兒?!背隹诘那徽{,全然變成這位宦紳的口音。
宦紳聽得奇妙:“那你怎樣做我嘴下的鳥兒?”
趙月橋窺見了生機,便貓狗雞鴨地耍起嘴活兒。旋即又改誦起四書五經,模擬的又全是宦紳的口腔,活靈活現(xiàn),終將對方逗笑了顏面。
你道這宦紳是誰?卻是那右都御史殷準,這日是到市井“與民同樂”。
有了這層關聯(lián),趙月橋進入翰林院至今,偷摸陋習仍未改過,居然還強言要偷個翰林學士充當!
蔣倉墨越發(fā)納罕思奇,不禁追問:“那用何手段能偷來這翰林學士?”
趙月橋看看眼前地上人兒般走來走去的八哥,神秘道:“過些時日,便是權臣馬鄢五十大壽,若我估算不錯,近日就可請你看一出好戲……”說到這兒,突然向蔣倉墨推心置腹地說道:“機不可遇,墨兄你也趕緊不拘一格顯神通吧,兄弟寧愿墨兄承接了,也不愿翰林學士之位落入旁人之囊?!?/p>
“我……”一聽此言,蔣倉墨像被窺破心底般羞恥心起,不由低聲喃喃:“我等詩禮之人,渴望權柄,也該走滄桑正道,不該、不該行雞鳴狗盜之事?!?/p>
“走滄桑正道?”趙月橋一下氣了,“身在鬼域你不說鬼話。邪就是正,正就是邪,這世上自有了官場,便成了顛倒世界,還有比官道更偏離腌臜的路途嗎?若不是看你平日沒像別人那般鄙視我存有前科,才不與你說這些,你卻污我雞鳴狗盜!”
蔣倉墨這才悟出自己言重,可覆水難收,趙月橋打一聲呼哨,又架起八哥,已起身而去。
蔣倉墨本以為趙月橋由此,再不理會自己。
沒想到了這日,趙月橋又過來招喚他說:“前日說過,要請你看出好戲,聽出好戲,今晚恰是時機。走,就讓你看看兄弟我是怎樣偷官的?!?/p>
有了前日言重之誤,這回蔣倉墨沒敢反駁,懵懵懂懂跟上趙月橋,心底也正想知道他是怎樣施展神通呢。
不一刻二人來到一處宅落,豪華奢靡,花墻綠樹,分外幽雅,這不是寵臣馬鄢的住處嗎?此刻天色剛剛擦黑,威嚴的朱門前已掛起兩盞紅燈籠。
“不年不節(jié),緣何掛起燈籠?”蔣倉墨弄不懂自語。
趙月橋鄙夷一笑:“這便是馬鄢的玄機,是掛給人看的?!?/p>
“掛給誰看?”
“與我有同等心計之人?!?/p>
蔣倉墨險些叫出來:“你是說,想偷取翰林學士之位的,還大有人在?”
“噓——”趙月橋以指抵唇,“眾望所歸,正是如此,只是他們與我偷官的方式不同罷了。那馬鄢的五十大壽也是他們的好日子??!你就在這里靜等看好戲吧?!?/p>
說話間,天又黑去一層。
呀,來啦!不一刻的工夫,第一個人果然出現(xiàn),大紅燈籠下,蔣倉墨一眼認出來人,這不是翰林院從五品學士鄭祥錦嗎?只見他上前輕扣朱門,門即刻開啟,他貓身閃入,須臾又出來走了。
過一刻第二人、第三人又次第獨現(xiàn),次第進入;蔣倉墨再認出來,是翰林院同樣從五品的楊濤宇與靳楚!倆人前后腳去后又過片刻,再來到的竟是翰林院落底的七品編修侯天翼,也揣懷凸鼓,閃入門后,那紅漆朱門即刻關閉,仿佛關閉住又一個天大神秘。
“真格是貓狗鼠道??!”感嘆過后卻不聞回聲!蔣倉墨回頭,身邊的趙月橋不知何時早不見了。
左右深探,仍沒蹤影。蔣倉墨又不敢亂動,恐為馬府家丁發(fā)現(xiàn)——深更半夜蹲伏國臣府前,那權威言重的馬鄢押他個非偷即搶之罪,他蔣倉墨還有得命活?
“月橋兄弟,你可害煞我了!”
“是責怨我嗎?”突然身邊一聲,失蹤的趙月橋這時又回來了。
“你去了何處,讓我如此擔心?”
趙月橋回道:“去了馬大人屋里。”
蔣倉墨更為一驚,說出了剛才所見:“你們沒有撞頭?”
趙月橋似乎早知如此,得意地一笑:“怎能夠撞頭?他們是喚門請進,我是翻墻而入,再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他們是看不到我的,我卻看到他們做了什么,聽見他們說了什么?”
蔣倉墨聽他說得玄乎,脫口問:“他們說了什么?”
“先離開這里?!壁w月橋將蔣倉墨引到隱蔽處,道,“這出戲的上闋墨兄已看過,現(xiàn)在兄弟再讓你聽這出戲之下闋。”
忽然趙月橋調門一轉,道出一段與己完全不同的口音:“大人福壽即臨,略施薄禮,以表寸心。翰林學士之事,還請在圣上耳旁多重美言?!?/p>
蔣倉墨一下聽出來,趙月橋模擬的,是那從五品侍讀學士鄭祥錦的聲音!
這時趙月橋忽又翻轉,道:“好說?!敝贿@兩個字蔣倉墨又聽出來,正是寵臣馬鄢的回聲!
旋即趙月橋又學舌楊濤宇:“大人請看這幅奇字,乃秦時名家藍湖浪人絕跡,蠅頭古篆,力透紙背,幾多風云,孝敬大人您了。”
馬鄢唏噓一回道:“真世所難得?。 ?/p>
“這顆明珠可是我靳家祖?zhèn)?!”再開口的是同僚靳楚,“雖不敢稱價值連城,卻也是千金難買,在下愿意忍痛割愛!”
這回馬鄢沒再回話,卻“哈哈”連聲笑起;就連笑聲都被趙月橋模仿得以假亂真,嚴絲合縫。
接下來再登場的是那七品編修侯天翼,奉上壽禮已是急于求成迫不及待,脫口喚出“愿馬大人萬壽無……”
“疆”字未出口,早嚇出馬鄢一身冷汗急斥:“住口!傳至圣上耳鼓你我還要得命……罷了,你往后便是我馬某的知己。”
耳聽著馬鄢這索賄營私勾當,蔣倉墨陣陣心驚:皇上嚴禁賣官鬻爵,卻禁不住暗道下的鬻爵賣官;皇上廢棄“捐納”,卻廢棄不了權臣為私己的捐納。卻又沒想梁上有耳,都被趙月橋藏入了齒尖腹底!蔣倉墨恍然明白過來:“兄弟莫非是要用這一嘴口才,去要挾……”
“哈哈,還是墨兄天性聰穎?!壁w月橋收回口技,換了原聲道,“什么夜明珠金元寶,兄弟這口口才才是價值連城。有了這個憑證,量那馬鄢不敢不乖乖就范,翰林學士非我莫屬!哈哈……”
原來趙月橋竟是如此偷官?。 翱赡邱R鄢權大勢強,兄弟可別遭了兇險!”蔣倉墨又擔心起來。
“身居官場便是兇險,富貴險中求嘛?!泵粤诵母[的趙月橋此時已聽不得進言,“袁行璋病得更深進了,看光景告病退位就在眼前。事不宜遲,我近日便去找那馬鄢,請君入甕,墨兄就等待兄弟的好消息吧?!?/p>
好消息沒等待來,卻果真等來了噩耗,趙月橋去馬府要挾馬鄢,再沒有走出門來。
三日后做公的在河邊發(fā)現(xiàn)趙月橋的尸身!
聞訊蔣倉墨跑去一看,發(fā)現(xiàn)趙月橋舌頭被割去了。蔣倉墨即刻便明白了,是賊臣馬鄢殺人滅口!可他又哪敢言語,揭破了必定也是趙月橋的下場?。《笸髧@息間,將一番覬覦之心徹底泯滅了。
可沒想還不過兩日,皇上就下令抓捕了馬鄢,罪名是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殺人滅口。并在馬府搜出字畫、夜明珠、金元寶、浮財等賄證,富可敵國。皇上沒想到自己養(yǎng)寵為患,羞憤難當,即時怒將馬鄢開刀問斬。
更令人奇怪的是,負責查案的左都御史法騰,這日將蔣倉墨喚去,告知他想都沒敢想的一個訊息——袁行璋告病退位,法騰向皇上舉薦蔣倉墨繼任翰林學士之位。
“舉薦、我?”接連的變故簡直將蔣倉墨弄懵懂了,“這是如何說起?”
御史見他懵懂,喚人提來只鳥籠。
蔣倉墨一看,籠里不正是趙月橋養(yǎng)熟的那只八哥嗎?法騰這時親手給八哥喂食米蟲。八哥吃得歡快,竟開口說起話來:“大人福壽即臨,略施薄禮,以表寸心。翰林學士之事,還請在圣上耳旁多重美言。”這不是鄭祥錦的聲音嗎……
“大人請看這幅奇字,乃秦時名家藍湖浪人絕跡,蠅頭古篆,力透紙背,幾多風云,孝敬大人您了?!边@是楊濤宇口舌……
“這顆明珠可是我靳家祖?zhèn)?!”八哥再模擬起靳楚,“雖不敢稱價值連城,卻也是千金難買,在下愿意忍痛割愛……”
原來,馬鄢殺人并沒封住口,那晚回去后趙月橋將偷官者的秘語教給八哥,八哥聽在耳里,存入舌尖,待法騰帶公人找到趙月橋家,發(fā)現(xiàn)饑餓的八哥,憐惜地拿回來喂養(yǎng)。
八哥吃飽喝足,無意間開口竟道出從主人處所學,這才挖出來巨腐馬鄢。原來趙月橋鋌而走險早為自己留下后手!
“我等詩禮之人,渴望權柄,也該走滄桑正道……”突然,八哥這時又道出一段詞語,蔣倉墨一聽,那正是自己的語音韻腔呀!
原來,那晚趙月橋攜鳥來訪,二人言語間,八哥無意中將蔣倉墨這段話也偷學去了,法騰大人便是依據這段表白,認定蔣倉墨是可用之才,決意向皇上力薦。
最后法騰嘆一口氣,忍不住語重心長,“作為國之棟梁,就該如蔣倉墨這般磊落清明。唉!代代朝朝,這亡國的賣官鬻爵,真就不能根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