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升群
“張翊淼”是我。我,是一個名字。
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只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名字,因為我的小主人張翊淼,可能會放棄我,放棄一個陪了他十年的名字。我當然很難過,但是我不得不離開,再待下去,只會更難過。
在離開小主人張翊淼的小腦袋后,事情就變得非常復雜,因為我是一個名字,必須趁大家的記憶還清晰,得趕緊找個顯眼的地方住下,才能保持模樣的完整,免得一段時日過后,只是一個名字的我,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透明,不被談起,沒有人寫,最后什么也沒留下,很快就會消失。
“消失?不行!”想到這里,我心頭一緊,“我還有很多愿望要實現(xiàn),很多故事要說,很多夢要醒來……”
一大早,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會聽得到,有個心情沉重又難過的名字,從這個房間偷偷擠過細窄的門縫,悄無聲息地滑進客廳,再沿著客廳的墻角,靜悄悄地向廚房的高柜子蠕動……我努力地在這房子里尋找,整個上午,就是沒找到合適的棲身之所。
我慌了,累了。身上三個字搖搖晃晃,尤其是第三個“淼”字,因為酸痛,差點就化為三條小河,一聲不響地流走。我只好停下腳步歇息,用力地喘息,并且試著伸出“張”字那最后的長捺,當成一雙手,在“翊”字的羽毛腰和“淼”字的六條小腿上輕輕捶著,心想著身上這三個瘦弱的字體,今天可走得夠遠夠累了。
沒錯,這就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十年前,當爸爸媽媽把“張翊淼”這三個字登記在戶口名簙上,為他們新生的寶貝兒子定下這個好名字后,我便待在小主人的腦子里,從來沒有走開過半步,從來沒考慮過離家,更沒料到,會碰到“鳩占鵲巢”這種令人難受的情況。
身體那幾個彎彎勾勾的字關節(jié),仍然隱隱酸痛著,“早知如此,我一定不那么急躁,不加深思熟慮就沖動地離開小主人的腦袋。好想回去哦,但現(xiàn)在小主人還在好幾公里外的學校里。”我開始覺得后悔……不過,“張順發(fā)”那副既驕傲又神氣的樣子又浮現(xiàn)出來,“哼,我可不想再看到那個名字的丑陋嘴臉。”
那個“張順發(fā)”不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就是小主人的新名字。
所以現(xiàn)在的我只是一個舊名字,舊得像只破襪子,發(fā)臭,討人厭,仿佛可以丟進記憶的垃圾桶里,沒有人會為了他,在心頭涌起一絲絲的憐憫或嘆息。
我無力地躺了下來,想起許多許多事情……
那事情開始于上星期五的放學后,小主人雙手顫抖著把聯(lián)絡簿遞給媽媽。媽媽順手翻閱,看了一會兒,然后深深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隔天媽媽就匆匆忙忙拉著小主人出門,往一家挺有名氣的命相館走去,說是要去“算算看”。
“算什么?數(shù)學我都會呀!”小主人仰起頭,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急成那個樣子。
“唉!老師說你成天動個不停,整個人靜不下來,再這樣下去會影響到以后的學習。所以爺爺要我?guī)銇硭闼惆俗?,問問看你得改個什么,最好是把命改得乖順些,不讓人煩。”媽媽的語氣跟平時不太一樣,好像是要上醫(yī)院診治什么似的。
小主人皺皺眉頭說:“你們大人很迷信?!?/p>
“不許胡說,人家是活神仙,算得準,遠近馳名?!眿寢尩恼Z氣可堅定了,看來是不許違抗,小主人只好硬著頭皮跟進去。
一個多鐘頭后出來,媽媽的手里捏著一張紅紙,墨汁還未干透。就是那張鮮紅的厚棉紙讓一切全變了,讓我周遭的世界整個倒轉過來。
活神仙什么不改,偏偏要改小主人的名字,指著我的“翊”字說什么“羽毛立著”的意思是飛,心都飛了,難怪上課不專心,還說“淼”字水太多,這水呀,身形定不住,容易動來動去……所以紅紙上附贈了活神仙精心調制的新名字,它不僅好念,意味更是深遠,能讓小主人個性變得柔順,也具備了未來的發(fā)展性。
我在小主人的心中還來不及反應,“張順發(fā)”三個字就躥進來,他大剌剌(là)地站在我面前,嘴角則帶著一絲輕蔑的微笑。
“你……”他這話沒一口氣完成,停了一下后,壓沉了聲音繼續(xù)說,“應該知道我要搬進來,所以,這位子改換成我坐坐看了?!蔽蚁仁浅聊5邱R上,我覺得還是側開身子讓座算了,這只是媽媽的意見,不算小主人真正的意思,所以我必須顯現(xiàn)出大方的一面。
“謝謝你,小主人從現(xiàn)在開始改名叫‘張順發(fā),我就是順發(fā),這名字很完美,柔順又風發(fā),以后請多多指教?!彼斐觥绊槨弊肿笃缘娜皇窒牒臀椅帐?,我假裝沒看到,把“張”字抬得高高的:“哦,歡迎你。”我答得簡短,但聽得出有些微的顫抖。
接下來幾天,我和“張順發(fā)”這個名字一起擠在小主人的腦袋瓜子里,這里的空間原就不怎么寬敞,突然間又多了個新名字。我想,誰都無法立即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所以經(jīng)常發(fā)生的情況是,小主人一聽到叫“翊淼”的,會馬上回應;叫他“順發(fā)”,總是回不過神,往往得多喊幾句,小主人才恍然發(fā)覺自己已改了名字。
還不習慣把“順發(fā)”這個名字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小主人常常被媽媽斥責:“你只叫‘張順發(fā),不再是‘張翊淼了,明白不?改了名字叫不應,不就是白改了?以后再改不過來,犯粗心的毛病,先處罰再說?!逼綍r脾氣好得不得了的媽媽,今兒個怎么了?
“對啊!活神仙起的名字對你絕對是好的,阿淼,啊,不對,是順發(fā)啦,你要趕緊習慣?!睜敔斣谝贿厧颓?。
媽媽和爺爺?shù)穆曇簦以诶锩媛牭靡磺宥?。他們可以在一夕之間把我全盤否定,小主人不再叫“張翊淼”了?真的不再叫“張翊淼”了!一旁的“張順發(fā)”,順勢丟過來幾句針一樣的冷言冷語:“真可憐!不過也證明了‘順發(fā)才是小主人的專有名字,你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有時候,名字也有好壞之分,好名字對主人是一份助力,但是壞名字,可就先要檢討自己了。”我能再說什么?我一點也不認為曾經(jīng)犯過錯。我必須大聲地對大家抗議嗎?但我只能這樣做了,我無法還厚著臉皮繼續(xù)待在這里了,整晚我輾轉反側,一絲睡意也沒有,臥在旁邊的“張順發(fā)”已經(jīng)沉沉入睡。
凌晨,天蒙蒙亮了,小主人還優(yōu)游于這晚的最后一場美夢中。誰也不能否認,他是一個快樂的小孩,笑容是他最美的注冊商標。只是此時此刻的我,無奈加悲傷,又怎么可繼續(xù)留在小主人的腦海里害他出錯,害他被處罰?嗯,我就靜靜離開,當小主人的記憶世界找不到我,一切煩擾都將再不存在了。
我挪著腳步,熟睡中的小主人,呼氣、吸氣的節(jié)奏非常均勻,我數(shù)好拍子,對準,然后一躍而出,乘上一道微風般的鼻息,我悄悄逃離了小主人的腦袋。于是一個名字決定離開自己的“家”,變成了流浪兒……
休息了有好一陣子,酸楚漸漸消散,我站起來舒展舒展筋骨,還好,字體的結構沒有任何斷散或者缺漏。現(xiàn)在,我必須再重新出發(fā),找尋暫時安頓自己的地方。然而偌大的房子在眼前像無限放大的宇宙,我怎么找?怎么確定哪里容得下我這一個名字?
“對了!”我忽然想起,有個地方挺適合的。小主人學習生字,常常要使用到他。我邊想,邊輕盈地跳上那塊長長的檜木書架,因為他就放在架上最外側的位置,不難找。
“請問,”我敲敲他的沉重的厚書皮,“有誰在嗎?”
他是一本字典。字典揉開惺忪的封面,好一會兒,睡意似乎仍濃得化不掉。他用懶懶的聲音回答:“誰呀?”
“我啦,是我。”我立正站好,上下三個字排得直直的,讓他瞧個清楚。“咦!你不是張翊淼的名字嗎?怎么偷跑出來在外頭溜達?”字典一看是我,恍惚的神志全清醒了。
于是我將整件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善良的字典聽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是,只“唉”了一聲說:“歡迎你住進來,字典是所有字的家?!?/p>
我點點頭,心情不禁激動起來,因為我終于找到新家了,雖然僅是一部小字典,卻很溫馨的。字典也點著頭:“別難過了,讓我先查看一下你住進來的頁次。張翊淼,嗯。張,弓部三畫,張字在1715頁;然后是翊,羽部六畫,翊字在1617頁……”聽字典喃喃算著,前后三個字就相差有好幾百頁紙的書頁,我忍不住插嘴問:“我這三個字要分開來,住進不同的頁次嗎?”
“當然,我這里是字典:一個字一個字住進來很正常啊?!?/p>
我愣了一下,冷靜地想了想,不行!我是一個名字,“張翊淼”三個字若是分開來,就不是“張翊淼”了,那怎么行?
“對不起,可不可以用三個字連著進去?”
“這……可是字典有字典編排的規(guī)則……”字典皺起了眉頭,他不能違反既有的規(guī)定。在苦思冥想之際,突然他靈光一閃:“不過,你可以到辭?;虬倏迫珪莾喝枂柨?,那兒住著成串的名字,也許你可以去試試看,說不定找得到這三個字?!?/p>
辭海?百科全書?我踮高瞧了一瞧,他們就擱在距離五六本參考書的架子上,不遠。所以沒一會兒我就來到了辭海面前,準備敲門時,手伸出一半又縮回。唉!我實在害怕。
辭海像一處蔚藍海岸,細聽,隱隱約約,從書中傳來許多字詞在里頭沖浪潛水的熱鬧聲響,那兒是詞語的名人望族住的,我是太冷僻的名字,能夠住進去嗎?靜靜地佇立在辭海的岸邊,我的心頭擔憂不止:“要是辭海里也沒有‘張翊淼這名字,可怎么辦?”
我躊躇了起來,來回踱著,最后決定先到隔壁那兒,那邊的世紀百科共有十大冊,書的內容多些,機會就大些吧,我想。
“請問,你們有我這個名字嗎?”我站好,讓人看清楚些。世紀百科似乎很老很老了,他看了又看,動作很遲緩。
“哦,你等會兒,我查閱一下?!边@一查就是老半天沒消息。好不容易有了回音,卻又是問,“張翊淼是哪個朝代的人?或是,有什么豐功偉績?”
“不是不是,張翊淼還只是個小孩,九歲,讀小學三年級。”我滿臉通紅地解釋著。老百科卻轟地打開書頁,像突然張開的嘴巴,用一副吃驚的神情說道:“你開什么玩笑,這里是百科全書耶!記載的都是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人物?!?/p>
“呃!對不起,對不起?!蔽疫B聲道歉,身子卻不住地往后退。踩著踉蹌的步子,我全身像被閃電狠狠擊中,跌向書架外頭,仿如一片凋落了的枯葉,輕輕墜離大樹的枝丫。飄落時,一陣斜風吹來,而我只是躺著不動,任由風兒吹送,唉,到哪兒都行。
在半空旋了幾圈之后,應該是心情太沉重,我終于落地了,落在一處極為陰暗的地方,四周布滿灰塵。我摸黑爬向有亮光處。途中,摸到一本書,透著微光,我瞧清楚了,那是一本小主人讀二年級時寫的習作,姓名欄里,工工整整地寫著“張翊淼”三個字,字跡似乎反射出淡淡的光暈,在向我招手。是的,多好的地方,我走進小主人親筆寫的字里面,舒舒服服地鑲在上頭,剛剛好,很合身。
這時小主人終于放學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書包一丟,便往客廳跑。他還是急著去看那部重播的卡通片。
一天沒跟著他,不知他過得好不好。我掙出舊習作的姓名欄,決定躲進他的書包里,我想到書包里有一疊新習作。想不到當我進入書包后,傻了眼,才一天不在,小主人已經(jīng)把所有的作業(yè)課本上的姓名,全用涂改液涂掉,換上了“張順發(fā)”。
我難受地爬出來,無力地坐在一旁,垂下了臉。低頭卻瞥見在書包的背帶上,還留著一行字——張翊淼:酷。真是太酷了!我一個大跨步,就鉆入這個名字里,這是唯一還可以跟在小主人身邊的一行字啊,心想著這下可以安定下來了。
當晚我陪在小主人旁側,看著他專心做功課,覺得其實不在他心中也沒關系,因為我仍舊會在他身邊,比影子還親密。
只是,事情并沒有我盤算的那么順利。
第二天再上學的路上,有同學遠遠地喊著小主人:“張翊淼,等我一下?!毙≈魅藚s聽不出這是在叫他,因為我已經(jīng)不在小主人的心里面了,所以小主人仍只是往前走著,理也不理這遠遠傳來的,已顯得有氣無力的叫喊聲。
看著小主人越走越遠,頭也不回一下,那同學氣呼呼地沖到小主人面前,扯開大嗓門質問:“喂,怎么,叫你也不回頭看一眼?”小主人站在原地,搔搔頭發(fā),反問:“你有叫我嗎?”
放學時也是,由于媽媽臨時有事,便托付爺爺來接小主人。
學校里,接送學生的車潮和人潮不斷地相互推擠著,人聲和引擎聲更是交互沖擊著每個人的耳膜。爺爺年紀大了些,看到小主人時一個大步邁出,不小心竟被橫駛過來的機車撞倒,坐在地上,一時起不了身的爺爺口中直喊:“阿淼啊,阿淼啊……”一急,爺爺居然忘了阿淼已經(jīng)改過名字了,“阿淼”,小主人怎么聽得進去?
在十公尺外的小主人正背對著爺爺,完全沒聽進去這名字被一聲聲地呼叫著……而我聽到了,也看到了,事情很急迫,迫在眉睫,叫我一時也亂了方寸。爺爺支撐著身軀要站起來,不小心又拐了腳踝,再度跌坐下去。
和同學說笑中的小主人,仍然聽不見那一陣陣“阿淼、阿淼”的叫喚,我使勁搖著書包的肩帶,“張翊淼”三個字晃呀晃,快晃散了,就算散成一堆偏旁部首也無所謂了。我仍然拼命地搖,要搖到小主人知道,能回頭看一下,瞅一眼。
我的搖晃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因為我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口,一只手,不,有三只手伸過來,是“順”字那三條胳臂!我怔了一會兒,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我靠上去,讓他的手緊抓著我的一個字,瞬間,我經(jīng)由小主人左邊的耳朵,直接踅(xué)入他的心里頭——
頓時,小主人聽見了爺爺?shù)暮艉埃D頭一看,趕快跑過去扶起爺爺,幸好爺爺只是受了點皮外傷。
當晚,星星想必都醒了,睜著眼睛四處張望,窗外亮燦燦的,媽媽踩著泄進來的星光,走進小主人的房間。
她坐在床沿,說話輕輕的:“你呀,以后可別再頑皮了,聽說這兩天有人叫你,你常假裝沒聽見哦?!?/p>
“才不是呢!我……”小主人嘟著嘴辯解。
“好啦,沒事呢,媽媽只是希望,不管是小翊淼,還是小順發(fā),都是我的好孩子,懂嗎?”媽媽細細柔柔的聲音讓小主人笑了,呵呵呵,我又在想象那張漂亮的臉蛋,許多時候,小主人不管是做了些小壞事,還是打心底快樂時,臉上就會涌現(xiàn)一抹叫人心動的微笑。
我和張順發(fā)正坐在小主人的腦袋瓜子里聽著,這時不經(jīng)意的,竟也相視一笑。嘿!我忽然覺得這個張順發(fā)其實和我蠻像的:我們都有個“張”字臉,尤其當“張”字那最后一捺,往上翹起一段美麗的勾勾時,不就和小主人的笑容一樣令人心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