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京

年少聽說，長江以南，是謂江南。吳儂軟語，山水連環(huán)。沒有胡地的風(fēng)沙漫天，只輕歌淺唱，情話纏綿。江南余韻，姑蘇山水之間，游時忘返，別后思戀，道不盡一曲幽婉柔甜。

一趟旅途，一個站點，便是一卷故事的開篇。

下列車，出月臺，徑往拙政園左近住下。啟窗簾一角，對見木制雕欄。院中天井，有綠植幾株，伴黃梅兩枝，交錯攀援。時值歲末，芽芽細(xì)蕊，碎開五六瓣，徐風(fēng)輕送，搖曳生姿，遞上梢頭。

庭中臘梅，不覺居北方時的孤傲，經(jīng)吳地水土滋養(yǎng)，反見幾分嬌俏，花也生得清甜。倏而風(fēng)起，未及點燈，正與梅香撞個滿懷。撩得嘴角微揚，又灑落溢開，四下里灌溉，蘊化出一室幽芳。

姑蘇的幽，比逼仄寬一些，較軒敞窄一點。似孤身探路，往復(fù)回環(huán)，一段有一段的風(fēng)景，卻怎么望不到頭。

這里是江南園林最好的落處。古時王侯將相、巨子名流們的私家庭院，匯集于此。在塵霾蔽日的當(dāng)下，姑蘇城獨聚一股清流。同是石砌木榫，南北勝場各占。北地重森嚴(yán)，豪門大院，府制有序，巍巍然不可輕犯。南人則不同，名士自古風(fēng)流，花草林木，深潭假山，各人巧設(shè)心思，千家庭院，萬種風(fēng)情。

佇立園中，遙見往昔騷人墨客。交游訪友之間，拾他人之雅味，樂一己之悠悠，或抒閑愁。逢明華綻耀，風(fēng)隨燕走，主人引友入園，回廊漫步，堂中對坐觥籌。國也憂，民也憂；進亦憂，退亦憂。同道至交，秉燭暢談，嗅亭邊細(xì)雨，聽池畔蛙鳴，不覺星稀月遠，天際明眸?；蚱珡d小駐，東廂烹茶，煙氣繚繚，獨賞金秋。俯仰之余，得一場詩酒。讀書人的狂放恣情，便全在這一院之中了。

做官的也好，襲爵的也罷，無不自恃身份，喜怒不露形色。是怕也好，是偽也罷，往往做不得自己。只有在那白墻青瓦、疏影橫斜的小院里，才舍得褪去袍服，暫擱八股，置方硯、喚書僮，蘸開筆墨，暢然于一方釋然的小世界，細(xì)語那些不足與外人道哉的經(jīng)世初衷。

清乾隆帝好附風(fēng)雅，雖腹中經(jīng)綸稍淺，終也留下不少令人莞爾的典故，獅子林即傳有一則。

彼時圣駕南巡，幸獅子林，見奇山怪石，舍天子龍威，騰挪其中。盡興之余，揮毫潑墨，曰：“真有趣?！鼻∈堑弁跫业念B主，妙地勝景，自是游歷許多，獅子林得此稱贊，其間真趣，可見一斑。至于今日，惟“真趣亭”仍在，蓋因“有”字早被紀(jì)昀請走，別生雅致。曉嵐先生伏地一拜，兩三妙語，不但獲賜御筆一“有”，更化“真有趣”為“真趣”，全帝王之雅名。唇齒一相接，不過須臾，仕途一道的精髓，已然在其中。小小一座獅子林，果真有趣。

每座園林都有數(shù)不盡的典故。春秋流轉(zhuǎn)下，小園幾經(jīng)易主，留下的，除卻風(fēng)流雅事，便是青松翠竹。拙政園，蘇州最大的園林，其地位遙似京都紫禁城。在他面前，所有園林不過似官宦府第之于天子禁宮。眾小園門前的大道，更像是拙政園旁的幾條小胡同。若說故宮是精致的大氣，那么拙政園則彰顯著一番大氣的精致。園開四門，偏門列布在側(cè)，與貝聿銘先生設(shè)計之蘇州博物館，園林博物館、寧王府等庭院館舍并座，結(jié)連成群。正門照壁墻書拙政名號，旁設(shè)兩道，延徑入園。洞口上篆“淡泊”“疏朗”，以銘主人心志。進得內(nèi)中，豁然開朗。園舍極大，分作四區(qū)，景致各異，晨起暮歸，不可盡覽。近十甲子的承載，予此園不盡珍寶。一株瀕絕的茶花，低吟著前人難再的雅興；一座折角的古亭，又掛綴幾多煙雨春秋。名流佳作，奇事趣聞，沿碑廊甬道，順?biāo)畡萸靶?。三尺小徑，羅扇流螢，花榭亭臺，浮閣高樓，心境不同，則情境不同，惟人人各得其所，俱在園中。春來逗花鳥，戲游魚；夏時折青荷，泛淺溪。逢秋高氣爽，對弈亭中；遇冬雪皚皚，圍爐觀景。真可謂：百園百味道，一時一風(fēng)情。

如有閑暇，不妨一品蘇州菜肴。吳人飲食，尤好甜味。姑蘇城中，葷素菜品，大都加糖。粥是甜的，就連酒，也是甜的。

每臨金秋，老派蘇州人仍保有釀一桶桂花甜酒的習(xí)俗。以糯米酒作底，投甜酒藥一顆，鋪以干桂花增味，置暖處發(fā)酵。開窖售賣時，取酒入瓶，不加密封，以便酒體繼續(xù)發(fā)酵。待到冬至?xí)r節(jié)，酒味最甘，男女老少，闔家共飲，沿襲至今，已成習(xí)俗，是蘇州人“冬至大如年”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冬釀桂花酒口感獨特，品相誘人。酒體澄澈微黃，綴幾點香花小蕊，馥郁滿堂。順而入喉，最是口甘心甜。又由于度數(shù)極低，久飲不醉，五臟六腑之內(nèi)，四肢百骸之間，皆存酒香。其香味特殊，較糯米酒更濃，不似黃酒氣濁。若說二鍋頭、燒刀子們是辣里取甘冽，那么冬釀桂花酒便是甜中飲花香。飲這樣的酒，尚需一些緣分，離了這地方，錯過這時節(jié)，怕就是難得的很了。

蘇州酒甜，人更甜。這甜美中，還添一抹溫柔。現(xiàn)在的姑蘇區(qū)，大抵便是蘇州古城。城區(qū)護城河仍泛碧波，南北兩端，抱前朝門樓，東西遠向，通陽澄、震澤。經(jīng)流處，寒山寺頂鐘聲響，山塘舊城傍水明。乘舟夜游，微瀾蕩漾，映著河畔明滅的燈火，居舟中的人，俗世紛擾，盡付清流。始知月落烏啼，可任煩惱隨霜，飛散滿天，不縈于懷；江楓漁火，只是人醉美景，側(cè)臥舟中，對望愁眠。

美景入簾，當(dāng)伴一段評彈助興。俚語方言，俱納曲中。延歌女二人，左持三弦，右攬琵琶，錦衣羅衫，提袖隱面。一曲歌吟罷，自在少年郎，閨深情牽。今有北地客，沙河?xùn)|流遙相望，對誦當(dāng)年白樂天。古老的技藝，譜千年的情緣，入得此鄉(xiāng)，他方何處再覓溫柔。江南才子雖多，爭奈甜歌伴日，佳人在側(cè)?？v雄心萬丈，如何敵得這一番風(fēng)流。

蒼松翠竹真佳客，明月清風(fēng)是故人。蘇州山水在，故人何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