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運，去坐綠皮火車，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民工都帶著被子，坐在座位上，或坐在存放食物的油漆桶上，裹起棉被。寒冷的冬天，車廂保溫桶里的水會迅速冷下來，完全泡不開方便面。列車?？看笳緯r，車上的乘客帶著自己的方便面走下車，排隊泡面，泡一碗面兩塊錢，場面非常壯觀。

這是無錫人錢海峰講述的在綠皮火車上才能了解的故事。

2008年到2017年，錢海峰乘坐綠皮火車遍行全國，用相機記錄下與綠皮火車關聯(lián)的那些人生，描繪了一種交通工具被時代改變的經(jīng)歷。他的《綠皮火車》系列，至今拍了20萬張。

他的打算是，一直拍到綠皮火車消失。

320張車票

1995年，女兒出生了。

錢海峰買了一臺相機，和大多數(shù)父親一樣，想記錄下女兒的成長點滴。拿起的相機再也沒有放下，由此便與攝影結(jié)緣。

不過攝影只是愛好，電工才是錢海峰維生的職業(yè)。他是無錫一家酒店里維修閉路電視的電工。

“不是涂上綠色的火車都可以叫綠皮車，綠皮車必須是沒有空調(diào)的，車窗也是可以打開的?！睕]有人比錢海峰更熟悉它。“綠皮火車座位都是面對面的，運行的時間長，大家都會在車上聊起來?！?/p>

最初，錢海峰并沒有拍攝綠皮火車的計劃。

綠皮火車，是中國最便宜的交通工具。錢海峰和所有綠皮車上的被拍攝者一樣，是命運共同體。只不過，他手中多了一個相機，而被拍攝者的手中，多了一個油漆桶。

直到2008年，錢海峰偶然間看見攝影師王福春的作品——《火車上的中國人》，它記錄下了火車車廂狹小空間里的社會百態(tài)。錢海峰想到，自己也可以以這種方式記錄自己的出行。

在王福春老師拍攝綠皮火車的那個時代，不管有錢沒錢，大家都得坐綠皮火車。而在錢海峰拍攝的這個時代，坐綠皮火車的人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分層。還在乘坐綠皮火車的，是真正的社會底層。

這一年起，錢海峰開始有意識地拍攝綠皮火車。

這一年，天津到北京的城際高鐵開通。這也標志著，在中國鐵路干線上，綠皮火車正以人們無法想象的速度飛速減少。這一刻起，對綠皮火車的記錄將被賦予不一樣的意義。

每當聽到有最后一列綠皮火車的消息，錢海峰都會跟同事?lián)Q班，不遠千里跑去乘坐。這種感情，源于綠皮火車承載了他走遍中國的夢想。

深圳到信陽的，漢口到威海的，溫州到鄭州的。最北，他去過漠河到沈陽的。還有詹天佑設計的京張鐵路，北京到張家口的最后一趟綠皮火車，他也去了。

“綠皮火車退役，就是一段歷史的結(jié)束，不去拍攝我心里會覺得不安，我得去看看它?！?/p>

到現(xiàn)在為止，錢海峰共坐了320趟綠皮火車，最近的一次是2017年4月20日，在湖南懷化。他將所有的火車票保存下來，已經(jīng)攢了滿滿幾大本。他仍記得最貴的火車票是南京到烏魯木齊的，要174元。他也清晰地記得，最便宜的1元錢火車票，是在2013年鐵路強制保險被取消之后才出現(xiàn)的。

58個小時

拍攝綠皮火車的過程，其實是辛苦的。

與所有普通乘客一樣，錢海峰在乘坐綠皮火車的漫長時光里煎熬，唯有相機在支撐著他?，F(xiàn)在翻看以前拍攝的照片，他都能回憶起那些辛苦。

“不過真正辛苦的，還是那些常年在坐綠皮火車的老百姓?！?/p>

棉農(nóng)的列車給錢海峰的印象最深。每年的8月底，是新疆棉花成熟的季節(jié)，兩個月后全國各地的棉農(nóng)們帶著辛苦錢，從新疆乘坐綠皮火車返鄉(xiāng)。2013年11月14日，錢海峰買了從烏魯木齊開往徐州的車票，與從河南來的棉農(nóng)，一起擠了58個小時的硬座。

那是錢海峰感受過的比春運還擠的列車。

在烏魯木齊的車站里，黑壓壓的人檢票進站，手里拎的，肩上扛的，背上背的，大都是用化肥編織袋制成的簡易包。在車上，他們不會花錢買礦泉水，而是自己提著裝滿水的大桶。要喝水的時候，就把桶里的水倒進杯子。餓了，就吃隨身帶的馕。

車廂里，都是成年人。不過不是那種壯勞力，多為女性或者上了年紀的人，臉曬得黝黑。

摘棉花兩個月能掙到一萬塊的人極少，得是最熟練的棉農(nóng)。他們睡著大通鋪，每天天沒亮就得起床，不到天黑不休息。在車上，錢海峰與一個女人攀談起來。她還是個摘棉花的新手，兩個月才掙了三千多塊。

女人說：“打死我都不來了，太辛苦了。”

錢海峰安慰她：“這也是你的一種經(jīng)歷，一種回憶。”

“我才不要回憶，回憶起來全是痛苦?！?/p>

在這趟擁擠的列車上，錢海峰無法在夾縫里移動，連上廁所都無法往前邁開一步。鐵軌和車輪哐當哐當?shù)穆曇粼诙?，所有人緊挨著，跟著晃動的列車一同晃動，車廂里只剩嘈雜和渾濁。

列車上的第一晚通常都很容易熬過去?？墒堑搅说诙?，體力透支過后，疲憊和滄桑爬滿了每個人的臉。車廂里散落著更多的垃圾，香煙的空盒子，包裝的塑料袋，大張廢紙……

錢海峰像坐在垃圾堆里，卻突然在某個瞬間抬起相機，畫面里是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頭上還頂著一把木梳，艱難地從夾縫中向廁所移動。

“大篷車”

云貴山區(qū)，許多果農(nóng)菜農(nóng)所在的自然村離公路很遠，但靠近鐵路，他們就坐著綠皮火車，外出銷售自己種植的農(nóng)產(chǎn)品。

火車票價很低。2014年，從發(fā)耳到六盤水，票價是三塊錢；從馬龍到曲靖，票價只要一塊錢。

鐵路部門為了方便他們，把兩節(jié)車廂的凳子都拆掉，兩側(cè)放上兩塊長木板，像地鐵車廂一樣。空間增加了，兩側(cè)坐人，中間寬敞的通道讓菜農(nóng)們放背簍、挑擔。當?shù)厝税堰@種寬寬的車廂稱為“大篷車”。

在“大篷車”里，錢海峰拍下許多照片。

菜農(nóng)們的擔子很重，有七八十斤，錢海峰試過，挑起來很吃力。在一個小時的行程里，菜農(nóng)們一直在忙個不停，把從地里剛摘的菜一捆一捆地整理好。錢海峰時不時與他們交談，有時會被打斷。

“你不要說了，我們在干活呢！”

其他車廂的乘客，有時會直接走到這節(jié)車廂來買菜。菜價很低，一把青菜5毛錢，一把豇豆才1塊錢。

2015年，錢海峰再次回去的時候，馬龍到曲靖沒有“大篷車”了。2016年，發(fā)耳到六盤水也沒有了“大篷車”。窮鄉(xiāng)僻壤也被發(fā)展浪潮席卷而過，云貴山區(qū)的綠皮火車被空調(diào)車取而代之，票價也由原來的三塊漲到了七塊，車廂內(nèi)都是常規(guī)的座椅，沒有以前“大篷車”寬敞，菜農(nóng)們只好把背簍和擔子都放在窄窄的過道上。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在綠皮火車中拍攝，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折。

海拉爾到阿爾山，是一條邊境線，每?？恳粋€站，錢海峰就會下車拍照。一位女乘警對錢海峰的行為起了疑心，提出要看他拍攝的照片。錢海峰向她解釋了自己對綠皮火車的喜愛。

下車了，上來三個警察，把錢海峰帶進了派出所。“我確實沒有做什么違法的事情，不害怕，但我當時真的非常擔心自己照片會被刪掉，擔心卡會被他們沒收！”

好在這些都沒有發(fā)生，虛驚一場。

她是誰？

麻城到淮濱有一輛綠皮火車，是一輛通勤車，只有到了麻城火車站才能買到票。這個通勤車只有兩節(jié)車廂，多為一些上下班的職工乘坐。

2015年6月的一天，下著小雨，窗外霧氣氤氳繚繞。車廂上來一個中年女人，打扮得跟她周圍的人相比有些不太一樣。比較時尚，背著一個碎花小包，染了頭發(fā)，手上還戴著銀手鐲，手里拿著一朵梔子花。她一坐下就伏在桌上，似睡非睡，閉著眼睛嗅著那朵花。錢海峰按下了快門，記錄下了這一幕。

整個過程，錢海峰與她沒有一句交流。綠皮火車上萍水相逢的人太多，錢海峰甚至沒有察覺她是在哪一站下的車。

2015年11月，錢海峰憑借一組作品《綠皮火車》，獲得了連州國際攝影節(jié)大獎——“刺點”攝影獎。嗅著梔子花的女人的這張照片成了年展上最大的一張，占據(jù)了展廳的一面墻，后來它也成為了《中國攝影》的封面照片。

錢海峰一直好奇，她是誰呢？能不能找到她呢？

去年10月，錢海峰重新回到那趟通勤車，去尋找嗅著梔子花的女人。這樣的通勤車都是當?shù)厝顺俗菀渍业饺恕?/p>

但當錢海峰拿出照片詢問時，車上的乘務員和乘客都說沒有見過她。

一直到現(xiàn)在，錢海峰也不知道她是誰。

“我覺得好的照片，應該是讓乘客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卞X海峰說。

錢海峰拍綠皮火車，記錄普通百姓的生活，已將近10年。他的打算是，如果有一天綠皮火車完全消失了，就坐空調(diào)車，拍空調(diào)車。

“如果有一天空調(diào)車也消失了，而我的經(jīng)濟能力不足以支撐我坐著高鐵來拍攝，那我就只能坐在家里翻翻以前的照片了?！?/p>

本刊整理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