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文
一
格林是閩南沿海的一個村落,行政上隸屬于龍海市港尾鎮(zhèn)。
提到“格林”,往往令人不期然想起著名的世界經典《格林童話》。然而此“格林”非彼“格林”。斯地西靠群山,東臨瀚海,氣勢恢宏的南太武山巋然在望,既有群山環(huán)抱,又得山水相依,碧波煙樹,殊為人間勝境焉。相傳元朝大德年間,漳浦佛壇人氏蘇敏庵游歷至此,驚為宜居樂土,遂舉家遷居,并賜名“瓊林”,取其“如仙境般瑰麗”之意。延至清末,乃更名“格林”。格林者,窮究其林也。蘇氏宗族自元朝大德年間遷居格林迄今已逾700余春秋,據(jù)言鼎盛時期有“十八社”之稱,集居人口達五千余眾。
走進格林,是在乍暖還寒的三月,天空飄著蒙蒙細雨,令我等此行多了幾分詩情畫意的浪漫。同行的蘇導先生是土生土長的格林人,此刻成了我們最好的向導。車由寬敞的南濱大道拐入格林村道,路口一座牌樓式大紅拱門蔚為壯觀,兩側對聯(lián)“格里留懿德蔭子蔭孫,林中育梧桐棲鳳棲凰”,系蘇導先生應鄉(xiāng)賢之托所撰。該聯(lián)凸顯村社聚天地之靈氣、人文底蘊獨具的特質,并對而今而后多所勸勉及展望。得天時地利之便,格林因南太武濱海新區(qū)開發(fā)而受惠,村民經濟收入與生活水平已然跟往昔不可同日而語。往前行進,嶄新樓房次第而起,水泥村道通暢寬敞,周遭田疇大多讓位于現(xiàn)代工業(yè)區(qū)的開發(fā)建設,唯村社屋舍之間依然綠樹成蔭,百歲以上的荔枝樹、龍眼樹依然成為一道道風景。
綠樹掩映間,幾幢歲月斑駁的老房子尤為顯眼。
老房子是蘇導先生的祖宅,典型的閩南傳統(tǒng)民居。十幾間紅磚瓦房坐東朝西,組成一個同字形結構的建筑群落,屋前曾經是一字排開的五口荷塘,現(xiàn)存的不規(guī)則水面被數(shù)棵枝繁葉茂的龍眼樹遮蔽大半;往前眺望,是林木蔥蘢的文筆峰。顯而易見,能選擇如此風水殊勝之地造出這般恢弘的建筑,說明蘇導先生祖上絕非泛泛之輩。復往前行,眼前幾堵殘垣交替入目,蘇導先生依次指點:此為知府樓遺址,彼為小姐樓,那又是曾經名為“小隱”的家塾學館……鄉(xiāng)野村社,竟然隱藏著這些深蘊文化氣息的建筑群落,雖然大多已湮滅于歲月長河之中,猶然令人萌生景仰之情。
蘇導先生說,這些建筑的形成,大抵與一個名為蘇攀的格林先賢脫不了干系。
二
查閱《漳州府志》《海澄縣志》等史志可知,蘇攀,海澄五都人,明神宗萬歷八年(1580)歲貢,貴陽通判。據(jù)蘇導先生考證,蘇攀為格林蘇氏十一世裔孫,于貴陽通判任上,在家鄉(xiāng)格林建造府衙群樓供族人安居,后因其妹不堪倭寇凌辱自戕,身心備受打擊,為抗倭防匪,轉而修筑“朔方管鑰”土樓;并與鄉(xiāng)賢顏太屏聯(lián)手修筑堤防水道,造福桑梓黎民。蘇攀死后受封中憲大夫、崇祀八閩宗道祠。
“歲貢”亦稱“歲進士”,雖非殿試取得功名,也是經過府、州、縣學挨次升貢的;貴陽通判的官階,大抵相當于今天的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因為是中央派員的身份,又對州府長官負有監(jiān)察責任,權力不可謂不大?!皻q貢”出身的蘇攀官至貴陽通判,轉而受封中憲大夫,那也是正四品的銜頭,高官一枚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蘇攀深諳教育之功,著力教化子孫,終致蘇氏后裔人才輩出。其中出類拔萃者,當屬“辛亥革命志士”蘇眇公。
蘇眇公(1888—1943),原名蘇維楨,字郁文,格林蘇氏二十一世裔孫。早年被保送到福建師范學堂求學,師從末代帝師陳寶琛,后東渡日本,在東京結識孫中山并加入同盟會。1911年參加漳州辛亥光復,被推舉為臨時議會議長。1913年從事倒袁運動被捕,因受酷刑而至左眼失明。蘇眇公自1909年在印尼爪哇任《公報》編輯始,先后任過《閩南報》《廈聲報》《集美中學周刊》,上?!恫詧蟆返?0多種媒體主筆、總編職務,一生敢寫敢言、文筆剛健犀利,博得“八閩第一報人”美譽。1938年廈門淪陷后,蘇眇公羞于當亡國順民,攜眷隨大同中學輾轉海澄厚境村、南靖山城等地任教職,1943年病逝于南靖山城的南苑樓,時年56歲。
蘇眇公之父蘇陶甫為前清秀才。蘇眇公幼承家教,兼之天性聰穎, 15歲便中秀才第一,于詩文、書畫諸道皆有很深造詣,在20世紀20年代即曾與邑人許鴻圖、謝投八并稱“閩南三絕”(眇公筆、鴻圖嘴、投八畫),蘇眇公被譽為“眇公筆”,其詩學龔自珍,詩作率意奔放、直抒胸意,不乏“神州幾個是男兒,慟哭千鈞一發(fā)時”的志士豪情,一生著作等身,惜乎大抵散佚。蘇眇公逝世之后,其生前好友李禧(廈門圖書館原館長)搜集得詩170余首,編輯整理為《眇公遺詩》,于1946年在新加坡出版。嗣后,其長孫又競數(shù)十載之功整飭遺稿,于2006年集成注釋本《蘇眇公文集》以饗后來人。
格林蘇氏自蘇攀以下至蘇眇公,凡300余年,計有十數(shù)人通過科舉獲取功名,這從格林蘇氏各祖屋遺存的匾額可得到印證。蘇眇公膝下只得蘇見京一子,蘇眇公逝世時,蘇見京尚且年少,加上家道中落,未能得到家族過多庇蔭,于文韜武略方面也便寂寂。值得慶幸的是,格林文脈,在蘇眇公長孫身上得到了隔代延續(xù)。
集成注釋本《蘇眇公文集》的蘇眇公長孫,便是今天的蘇導先生。唯其可惜的是,身為蘇眇公后輩,蘇導先生卻與這位名人祖父緣鏗一面。蘇眇公之子蘇見京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被劃為右派,遭受諸多磨難,也造就了蘇導先生多舛的童年。蘇導先生學業(yè)未競便回鄉(xiāng),遛過牛、耕過田,也燒過磚、印過瓦,“一擤鼻涕一揉眼,一陣酸澀一溜黑”,在格林的田間地頭烙下了深深的足跡。然而骨子里的家學淵源終究不可磨滅,家中祖上遺存的些許藏書,成了他開啟塵世天堂的一把密鑰。在燒磚印瓦之余,蘇導先生常借默誦唐詩宋詞、翻閱史書典籍排遣寂寞、消除恐懼,也為他日步蘇眇公后塵前往福建師范大學(前身為福建師范學堂)求學積淀了深厚的國學功底。學成而歸的蘇導先生又趕上社會變革年代,執(zhí)過教鞭,當過公仆,也下海經過商,干過掌勺大廚,“曾經一餐張羅過800個人吃的飯菜”,經歷坎坷,也磨礪了意志。最終讓蘇導先生回歸自我本真的,是到報社當編輯,干起了蘇眇公當年的老本行。與文字相伴,讓蘇導先生的才情得以恣意縱橫,編報之余,他“左手寫雜文,右手寫散文,左右開弓寫新聞,閑暇耽于古詩文”,數(shù)載下來,竟然洋洋大觀,除集成《蘇眇公文集》注釋本以外,陸續(xù)出版了《漳州新農村》《吊帶剪斷之后》《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俺也想當公仆》等多種文著,并斬獲“中國新聞獎”等頗具分量的獎項,可謂“著述多多、獲獎多多”,不遜乃祖風范。endprint
令蘇導先生念茲在茲的,是其一位旅居星洲的伯父鄭毓英。鄭毓英(1914~1991),字平,號“原放”,系蘇眇公妹妹蘇敏娘長子,年甫四歲便被寄養(yǎng)于格林舅家,六歲在晚清秀才蘇陶甫創(chuàng)辦的家塾指南軒啟蒙,深得外公蘇陶甫和蘇眇公夫人甘氏(即蘇導先生祖母,被鄭毓英尊為“小先生”)的教誨,專精字畫、古文詞,亦稱得上是格林文脈的一種傳承。鄭毓英少年失怙失恃,遠赴印尼謀生,白手起家,后移居新加坡。他為人胸懷曠達,才德兼具,生性謙和淡泊,逝世后方由新加坡文藝協(xié)會為其出版《鄭毓英(原放)遺著合集》,論古詩詞方面的造詣,近代旅居海外華人難有出其右者。鄭毓英生前心系桑梓,與格林舅家有大量書信往來。這些字跡娟秀、文辭雋永,珍藏于蘇家的書信,無形中又成了格林文脈傳承的載體,令蘇導先生在追求文學的道路上獲益匪淺。
三
站在格林村頭,巍峨雄奇的南太武山觸目可及。南太武北望廈門、東眺金門,在閩南濱海突兀而起,山上多奇石異景,形象魁偉,威儀端莊,頗得“一覽眾山小”之勢,可稱之為格林的“父親山”。昔時蘇敏庵登南太武游歷而覓棲居之所,最終選擇以格林為蘇氏兆基地,除了因為這里風水旖旎、宜家宜居,是否也隱喻著借助南太武之靈韻、為蘇氏宗族的繁衍發(fā)展注入奪天地造化的磅礴氣脈呢?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格林沐南太武之甘霖,得南太武之靈秀,南太武的俠氣浩然,在格林諸賢身上得到了一脈相承、如薪傳火的體現(xiàn)。明朝萬歷年間,性情剛烈的蘇攀之妹因不堪倭寇凌辱自戕,正在貴陽通判任上的蘇攀受此事件刺激,悲痛欲絕,他憤然停止府衙建設,轉而在格林修筑土樓防務,誓與倭匪抗爭到底,表現(xiàn)了識大體、顧大局的一面,為造福桑梓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三百年后,身為辛亥革命志士的蘇眇公,更身具錚錚鐵骨,不但寫下了大量抒發(fā)革命情懷、抨擊時政的詩文,尤其時任福州《群報》編輯期間,就曾因撰文抨擊閩督孫道仁暗殺同盟會會員而為孫道仁逮捕,被孫脅迫寫供詞時不假思索,揮毫疾書,“孫策獨霸江東,孫中山為民族起而革命,(惟獨)出了你這個不道不仁的糊涂孫”,可謂淋漓酣暢、痛快之至(語見顧國華編著《文壇雜憶·蘇郁文善罵》),及至因反袁被捕而致失明,無不體現(xiàn)了其剛正不阿、不畏生死的凜然正義;蘇眇公承下,蘇導先生學業(yè)既成,本有機會在省城、特區(qū)等大媒體獲得更好的發(fā)展平臺,實現(xiàn)“學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轉場,然而生性狷介的他向無攀附權貴之心,不愿屈膝承歡,決然束裝回鄉(xiāng),于孤獨中散發(fā)出一種文人特有的傲骨與剛毅秉性。這種傲骨與秉性,顯然就是格林文脈所蘊含的一種特性。格林村700余載歷史不可謂不短,從蘇攀為官多有政績,到辛亥革命志士“眇公筆”,再至今天淡泊名利、潛心為文的蘇導先生,乃至旅居星洲,卻與格林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鄭毓英,也算是格林文脈的一種傳承與發(fā)揚吧!
四
細雨飄蒙中,走過老房子前鋪排規(guī)整的石埕,幾個人止步于蘇導先生的祖宅門前。蘇導先生意欲開鎖,卻發(fā)現(xiàn)拿錯了鑰匙,他略帶遺憾說,本來想帶你們看看我當年讀書的廂房,里邊墻上還貼著幾幅我少時的涂鴉。又指著旁邊幾處宅子言道,這一間是蘇公當年住過的,門上那副對聯(lián)“四海風波難作客,一門耕讀勝為官”系陶甫君撰寫、眇公之弟維熊書之,以此作為蘇氏家訓;那一間曾經是先祖蘇攀的會客廳……歲月不居,數(shù)百年時光一晃而過,有些老房子早已坍塌荒蕪,只留下些許任由后人描摹、放大的記憶;有些房子經過后世修葺,依然得以屹立風雨中,烙下或深或淺、或新或舊的記憶。轉至“小隱”舊址,眼前僅余半堵殘墻,在數(shù)株芭蕉樹中
顯得蕭瑟落寞。雨水滴落在芭蕉葉上發(fā)出的“叭嗒”聲響,似乎應和著昔日童子的瑯瑯書聲?!靶‰[”乃蘇眇公之父蘇陶甫所創(chuàng)家塾的一部分,家塾兩間相連而呈曲尺狀,其一為“指南軒”,內陳列兵器,逢單日演武;其二為“小隱”,逢雙日課頌,蘇眇公、鄭毓英諸賢者皆于此接受啟蒙教育。及至蘇導先生幼時,“小隱”仍在,卻已淪為羈束牛畜之所,不禁令人感嘆。蘇導先生有個愿望,就是重修“小隱”,令其恢復昔時原貌,不為仿效先祖開館授童,倘能邀上三五友人前來喝喝茶、聊聊詩文,不亦快哉。走過“小隱”,眼前是一棵四五百年樹齡的龍眼樹,蘇導先生說,這棵龍眼樹豐產的時候能采摘十幾擔龍眼,現(xiàn)在他還會每年回來采摘,因其令人回味。
其實,更令我回味的,是洇染在煙雨中的那一幢幢老房子和一堵堵殘墻。這些隱于鄉(xiāng)野卻又異于鄉(xiāng)野人文氣息的建筑遺存,總能讓人品味出一股滄桑歲月的厚實感。遙望庭前文筆峰,若隱若現(xiàn)煙靄中。與文筆峰遙相對峙的,是屋后的南太武山,老房子正處于兩山之間的中軸線上,頗有講究的風水布局,是否也是格林文脈得以延續(xù)的根源呢?與蘇導先生一起走進新近落成的格林蘇氏宗祠,陸續(xù)有滿頭白發(fā)的昔日發(fā)小聞訊前來與蘇導先生敘舊。就在宗祠的廊柱上,我讀到兩副新鐫上的對聯(lián),其一為“觀山壽考天獻瑞,數(shù)水流長地呈祥”,其二為“安家立業(yè)前輩垂懿范,牧海耕山后人拓先河”。這兩副對聯(lián)與我等在村口所見那副對聯(lián)一道,皆是蘇導先生受蘇氏宗親之托撰寫的,彰顯著樸實的鄉(xiāng)人對格林文脈延續(xù)的一種敬仰與認可。蘇導生性狷介,對他人索求從不輕易允諾,但對蘇氏宗親之托卻未矯情推卻,體現(xiàn)了一種對格林的反哺之恩。
對聯(lián)內容簡樸,但其情切切,其言諄諄。
回程,春雨拂面,幸未打傘,身心頓有被洗滌之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