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胡亞菲
我的太平洋警察
文 /胡亞菲
14歲那年夏天,我挨了一頓打。半大的女孩,還被父親當成小毛孩一樣拿棍子抽,不知有多丟人,我一邊哭一邊在心里恨死了那個叫汪貴兒的女人。
汪貴兒與我母親一直有過節(jié)。在母親的教唆下,我從來不叫她大姑而是直呼其名,一開口凈挑惡毒的字眼。她給我的糖果我用腳踩,送我的花裙子我拿剪刀剪壞。急了她就惱羞成怒地說:“瞧你跟你媽一個樣,心也不和咱家親,可別忘了你隨我們姓汪!”
和汪貴兒的明爭暗斗,父親發(fā)現(xiàn)一次就教訓我一次。我是叛逆的,父親越訓我就越要去故意激怒她,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讓我和她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
挨打的導火索是我考上高中后,父母當時雙雙下崗,哥哥又考上了大學,微薄的收入再也供不起我們了,于是他們決定去深圳打工。哥哥大學住校,而我就成了問題。父親有5個兄妹,他想讓我寄宿在誰家里,然而那天一屋子的姑姑叔叔,拖兒帶女擠得熱熱鬧鬧,卻個個都巧妙地兜著圈子,張推李讓。
汪貴兒氣喘吁吁最后一個趕來,說是給爺爺奶奶送菜和打掃去了。母親哼了聲:“做戲給誰看呢!”汪貴兒不甘示弱,叉腰瞪眼回敬母親:“你連戲都沒做過吧?要都像你這沒良心的,我爹媽怕是早就餓死凍死了!”母親臉紅脖子粗地沖了過去,兩個女人又吵成一團。
最后的結(jié)果,是汪貴兒一錘定音要了我。我聽到父親在隔壁房間對母親說:“唉,我就知道會是大姐攬下這事。這些弟妹真乖滑,他們了解大姐的秉性,心照不宣都等著她來主動拍板呢。 ”
我堅決不去,嚷著:去了她也不會給我好果子吃!父親就動了手,罵我小小年紀就沒心沒肺不識好歹。那是我14年來最疼痛的一次挨打。父親咆哮著說:“小兔崽子,就算你大姑對你媽有意見,她對你卻是真心的??! ”
最終我妥協(xié)了。不過我談了條件,如果他們不付足生活費,那我寧愿輟學給大排檔做小工,我可不想因為這一點恩惠而看汪貴兒臉色。父親答應了。
父母走了,我一下子孤單起來。寄人籬下,我不再有狐假虎威的囂張。偶爾汪貴兒會主動和我搭訕,我不理睬她,她說幾句也覺得無趣,便再也不張嘴。
住在一個屋檐下,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怎么看她怎么不順眼。她早上臉都沒有抹一下就先去廚房做早餐,常穿著皺巴巴的睡衣上街買菜,去超市購物后站在收銀臺前脫鞋取錢,她的錢永遠放在你難以想象的地方。
她已經(jīng)46歲了,一年前從農(nóng)藥廠退了休。她一輩子與有毒化學物質(zhì)打交道落下了職業(yè)病,身體并不好,卻沒有自知之明,總躊躇滿志到處找工作。屢屢碰壁后只好去做鐘點工,半天累下來賺20元錢,卻樂得眉開眼笑,仿佛這能證明她有能耐。而她的丈夫,依然有穩(wěn)定的收入,每天西裝革履,看上去比她至少年輕10歲。
有一天,我從地段偏僻的同學家出來,看見她的丈夫與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親密相擁進了旅店。那一刻的感覺,竟沒有什么詫異。我甚至想,我要是她丈夫,也不會喜歡她的。
我回去找她:“哎,和你說件事兒?!贝饲拔?guī)缀鯖]有主動和她說過話,她激動得抬起頭,切土豆的刀一抖險些劃了手。我在心里幸災樂禍:樂吧,我馬上讓你哭出來。
我發(fā)揮自己有限的學歷所能達到的語言功力,把見到的場景添油加醋講出來。她呆了半晌,然后那肥胖的、穿著廉價花棉睡褲的身體順著墻角滑了下去,渾濁的淚水把幾綹凌亂的頭發(fā)糊在臉上,全然沒有了平時的剽悍。
幾分鐘后,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操起菜刀就披頭散發(fā)沖出了門,被好心的鄰居們攔住后,她不分場合就在街頭捶胸頓足。什么事一旦撕破了臉反而沒了顧忌,她的丈夫回來后就提出離婚。她本是向眾人揚言即使他道歉也不會原諒他的,卻沒想到他會這樣倒打一耙,這個結(jié)局太讓她意外和措手不及。
看著男人提了行李要出門她慌了,她一把拖住了他:“你只要每月給這個家生活費,以后……以后我不管你了。”她這句話說得很艱難,說完就扯著嗓子哭了。
汪貴兒的婚姻就這樣保全下來。此后她的虎勁兒少了許多,再看不到她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的樣子了,屋子里空前地沉悶。
我成了汪貴兒的出氣筒。她把對她男人的怨氣都發(fā)泄到我身上,每天拉著張苦瓜臉守在我旁邊,逼著我多吃飯,逼著我啃書本。她的理由是:“你不吃我白食,我也不占你便宜,你爸媽給你寄多少錢我花多少,咱們誰也不欠誰。”
高二上學期,我給母親打電話,寒暄幾句后母親問起汪貴兒的情況。我幸災樂禍地說:“老偷偷哭呢,她以前不是老氣得您哭嗎,現(xiàn)在輪到她自個兒了,活該!”那頭卻好一陣沉默。許久,我聽到母親幽幽的聲音:“孩子,請原諒媽媽,你大姑是個好人,咱們一家人都對不起她??!”
我這才知道,父母在外一直不順利,還要供養(yǎng)上大學的哥哥,我的生活費他們一直打著白條。自我入學后,所有的學費、生活費,全是汪貴兒給我負擔的。為了我,她暫停了給北京讀研的兒子寄錢,讓他自食其力。因為我的有言在先,她一再叮囑父母別讓我知道,怕我叛逆的性格不接受。母親說:“你大姑是脾氣多么剛烈的一個人,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所以這些年來我不孝順你爺爺奶奶,她不像別人睜只眼閉只眼圖個和氣,非得不依不饒地和我較真兒。她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現(xiàn)在,你大姑為了你,再也剛烈不起來了,憑她的身體和那點退休工資供不起你,所以才肯吞下丈夫給她的屈辱啊。也只怨爸爸媽媽太沒用了,害你大姑過這樣的日子……”
我雕塑一般定住了。母親敢講出這些真相,冒著破壞她在女兒心目中形象的危險,這對好面子又有心計的她來說,要受到多大的感動才有可能。
掛掉電話,汪貴兒進來了,依然是冷著臉,依然是沒有溫度的語氣:“磨蹭什么,快吃了飯做作業(yè)去,你媽又寄錢回來了,讓我明天去給你買個英語隨身聽?!?/p>
我轉(zhuǎn)頭看著她,一直看著,直看得她不知所措。然后我慢慢走過去,慢慢抱住她有著難聞的老年暮氣的身體,把頭伏在她肩上。這是我有生以來與她最煽情的一次身體接觸。她顯然不習慣這種方式,在空中晾著兩只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是不停地問:“干嗎呢你這是?今天沒發(fā)燒吧?”
“大姑,謝謝你!”我喃喃地說。她一下子就不再掙扎,然后,我的后背被一雙手緊緊摟住了,我們聽見彼此溫暖的心跳。
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吐了口長氣,汪貴兒也跟著吐了口長氣。開學沒多久,我就聽到汪貴兒離婚的消息。
后來,哥哥結(jié)婚了,我也長大了,都過得很安逸。只有大姑,還一個人住在爺爺奶奶留下來的老房子里,窄小,冷清。她不肯去北京的兒子那邊,聽說兒子的女朋友是北京人,她怕自己是累贅。她也習慣了住在這個親人相鄰的小城,習慣了給大家操心,仿佛沒有她,整個家族就會亂了套。她還是那樣,只要聽說哪家有了矛盾就顛顛地跑去勸和。她給這家那家侄子侄女侄孫們做的布鞋和小衣服,根本就沒人穿,她卻依然樂此不疲。
那天我去看母親,娘倆的話題突然轉(zhuǎn)到汪貴兒身上。
很多往事在一瞬間升騰起來,突然想流淚。我想,汪貴兒這樣博愛的女人,世上能有幾個呢?她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很多塊,每一塊都為身邊的親人操心;她不求感恩回報,也不怕遭到厭煩,她堅持她的,忘我地愛著血脈相連的親人們,這已然成了她的一種原則和習慣,與生命同在。
去年五一假期,我特意回到小城把我的電腦給了大姑,
接上了寬帶。她驚訝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我這老太婆咋會用這玩意兒呢?”
我說:“這樣你就不孤單了,以后想笑時可以搜小品相聲看,想哭時搜有白血病的韓劇看,還可以和你兒子QQ或MSN,沒準兒還能來一段網(wǎng)戀找個老伴呢……”我教她拼音輸入法打字,她學得很認真。
她問我給她取什么網(wǎng)名,我大笑著說:“太平洋警察,成不?”
“成!”她大笑。
“丫頭,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我將來死的時候不喝孟婆湯啦,下輩子還做你姑?!彼陔娔X前,邊說邊笨拙地在鍵盤上瞎鼓搗。30瓦燈泡和顯示器的光亮下,她的滿頭白發(fā)閃著細碎的光芒,勾勒出一幅蒼老風霜的剪影。而她卻那么快樂和滿足,單純的表情像個沒受過苦難沒經(jīng)歷過歲月的孩子。
大姑,我親愛的大姑。我在心里叫著,鼻子猛地一酸。這一次,怎么忍也沒忍住,我熱熱的淚水流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