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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達(dá)瓦澤波

        2017-08-01 00:19:50藏族
        翠苑 2017年3期

        ■雍 措(藏族)

        夜·達(dá)瓦澤波

        ■雍 措(藏族)

        雍措,四川康定人。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各報刊。出版散文集《凹村》。2015年,散文《滑落到地上的日子》獲“孫犁文學(xué)獎”單篇二等獎。2016年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我開始想達(dá)瓦澤波。好久都沒看見他。

        他在凹村的生活又薄又輕,什么都可以輕而易舉帶走這樣的人。

        我很少看見他大搖大擺地走在人前,有筋有骨地說一句硬話。別人踢他屁股,他整個身體就軟下來,做出求饒的樣子。他求饒的樣子很好玩兒,腰筆直,雙手合十,臉上堆著幾十年備下來的笑。

        很多人想罵他是一個軟人,看著他的腰就罵不出口了。沒人看見他在踢他屁股的人面前彎過一次腰。

        達(dá)瓦澤波只對他的一畝三分地彎腰。對待土地,他有著凹村人沒有的虔誠。他很少走在人前的原因,就是天天把自己陷在那片土地里。

        有人說,土地黏住了達(dá)瓦澤波的心。他呵呵地笑,啥話也不說。

        他活在自己的時間里。自己的時間像他種下了一棵白菜,想什么時候澆水就什么時候澆水,想什么時候施肥就什么時候施肥,想什么時候長大就什么時候長大。

        時間在他心里有肥瘦之分。特別瘦的時候,達(dá)瓦澤波的腦袋經(jīng)??湛盏模屗肫鸢即逅聫R里的牛皮鼓。牛皮鼓達(dá)機(jī)喇嘛初一、十五早上才敲響一次。每敲響一次,凹村的上空就會空響一次。聲音沉悶中帶著無限的空曠。那里面有什么東西扯著他,不肯放手。

        每次,達(dá)瓦澤波聽見牛皮鼓聲,眼前就會浮現(xiàn)一張畫:早晨新鮮的陽光透過朱紅色的木窗穿進(jìn)寺廟,直直的光束里有很多亂跑的塵埃。達(dá)機(jī)喇嘛點燈焚香后,盤腿坐在光束里,微閉雙眼,雙手撥動著佛珠,嘴里輕誦出一個個靈動的經(jīng)文。那時,達(dá)機(jī)喇嘛的臉像一張核桃樹皮,生硬地長在光束里。

        牛皮鼓的聲響意味著誦經(jīng)的結(jié)束。

        達(dá)瓦澤波初一、十五常常坐在門檻上,等待達(dá)機(jī)喇嘛敲響牛皮鼓。等待讓他的眼睛和心都是滿的。這樣的滿,像牛皮口袋里裝著一袋子風(fēng),說有就有,說沒瞬間就沒有了。

        達(dá)機(jī)喇嘛敲一次牛皮鼓,達(dá)瓦澤波覺得就是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哦,太陽都焦黃了?!彼匝宰哉Z地從剛才的滿中走出來。

        他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了。

        四季是一條路,這條路讓你走也得走,不讓你走也得走。達(dá)瓦澤波活干不完的時候,嘴里罵這不要臉的季節(jié):憑啥你就像繩子一樣牽著我走,我不是你的牛,也不是和你睡一張床上的媳婦,你干嘛就那么耐不住寂寞地讓我和你黏著。憑啥?

        達(dá)瓦澤波對季節(jié)罵出“他媽的”三個字時,喜歡用腳踏地幾下,越重越好。解氣。

        罵完,他的眼睛里只剩下沒有干完的活。大片的青稞站在風(fēng)中,笨拙地?fù)u晃著,它們快等不住達(dá)瓦澤波了,孕婦的樣子,使它們急需要有人快快把自己帶回家。

        達(dá)瓦澤波大汗淋漓,用袖子擦汗:媽的,誰都在著急。

        這樣的罵聲,香香地夾在麥浪里,翻滾的麥浪把它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讓它在其他地方生長。

        下一場風(fēng)起,達(dá)瓦澤波筆直的腰彎進(jìn)金黃的青稞地里。

        風(fēng)和陽光從背后推著達(dá)瓦澤波往更深處走。

        達(dá)機(jī)喇嘛一個月中,第二次敲響牛皮鼓,達(dá)瓦澤波喜歡把自己陷在夜中干活。

        第二次敲響牛皮鼓,天上的月亮從最圓慢慢變小。這讓達(dá)瓦澤波有很大的滿足感,他覺得是自己背著凹村把一個月亮偷偷干掉了。

        凹村的夜,比白天熱鬧。夜里的凹村鬧騰得能飛起來。

        蛐蛐兒白天憋足了勁兒,就想在晚上亮堂地吼出聲;貓頭鷹白天躲著人,晚上“烏呀烏呀”地叫著;土地里的蚯蚓,從土壤里爬出來,把自己的身體晾曬在月光下;夜里溝渠里的水,會和整個夜晚說話,說到高興處,敞開地笑;凹村的狗,白天主人管得緊,夜里猖狂地想和哪家的狗勾搭就勾搭,主人白天越不讓干的,趁著夜把什么都干完了。

        夜里,有著另一個凹村。

        達(dá)瓦澤波在夜里比白天活得更像個人。

        他昂首挺胸地走在小路上,路是他一個人的,他可以敞著步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走。哪里有彎、哪里有個大石頭,他白天背下了。什么心事都可以讓月光去化。夜的路上,他愛唱一首騷情歌:

        玉米稈稈綠又長呦喂

        兩片葉子兩邊長呦喂

        葉子中間有我的寶喲喂

        春天長 夏天長 秋天就快到我肚子里呦喂

        我的幺妹子呦喂

        端來木盆洗洗身呦喂

        夜半三更阿哥就來呦喂

        把你裝在阿哥的肚肚里呦喂

        滿身歡喜地叫呦喂

        天不亮 夜不走呦喂

        達(dá)瓦澤波的嗓子破沙沙的,唱得整片玉米稈子亂糟糟的。玉米和玉米在月光下,卿卿我我。達(dá)瓦澤波倒沒有半點反應(yīng)。

        每唱這首歌的時候,達(dá)瓦澤波都會想到拉珍。

        拉珍是達(dá)瓦澤波到現(xiàn)在為止唯一的女人、外地人。誰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么時候進(jìn)入凹村的,看她這架勢,進(jìn)凹村就沒有準(zhǔn)備離開。她是帶著一顆凹村必須接納她的心進(jìn)來的。她踩凹村的路,帶著很大的力氣,她是在向凹村留一些證據(jù)或者表明一種恒心。

        這個霸道的女人,這么快就想在凹村有她的一席之地。

        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吵凹村的人;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和凹村爭著說話喝風(fēng)的人。雨雪會因為她少落在地上一些,陽光月光會因為她照得凹村少一些。凹村人歷來不喜歡外地人,外地人在外面有養(yǎng)她的空氣和水,干嗎來和凹村爭奪一些東西呢?

        看見這個女人幾天幾夜地待在凹村,毫不客氣地用凹村村口的茅棚,毫不客氣地喝山上流下來的雪山水,不經(jīng)任何人同意,就去刨就近的紅薯吃。

        她想隨隨便便把自己成為一個凹村人。

        這點,凹村人無法從心里接受她。

        他們悄悄放自家的狗去咬這個住在茅棚里的人,把一群羊趕在這個女人面前壓她,放幾頭牛在她附近盯著她。

        女人自若地把狗呵斥走,把羊驅(qū)散開,把幾頭派來盯她的牛趕上小路。這些牲畜竟乖乖地聽她的話,像聽凹村人的話一樣聽她的話。它們認(rèn)可了她。女人更把自己當(dāng)成了凹村人。

        天快暗下去時,女人幾天幾夜地坐在溝渠邊洗自己的腳。洗腳時,她的耳朵到處聽各種聲音。天快暗下去,凹村人的聲音大大的、焦躁的。他們站在自己房頂,朝四面八方大聲喊自己男人、女人的名字,大聲喊那些藏在樹林里夜不歸家娃的名字。這樣的喊聲像某人扔出去的套子,經(jīng)常會捕到很多東西回來。

        女人坐在溝渠邊,捕捉著一個個被誰隨手扔出來的套子。她收獲滿滿。

        要和一個不是自己的村子搞好關(guān)系,是多么重要的一步。當(dāng)有一天,凹村人的名字從自己嘴里鉆出來,就已經(jīng)粘上了自己獨(dú)有的氣味,這種味道是凹村人沒辦法擺脫的。

        不長時間,她做到了。她從背后喊一個個凹村人的名字,凹村人順溜溜地就答應(yīng)她了。轉(zhuǎn)過頭看見是她,一臉驚奇。他們懷疑一個人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的名字偷走了,而且能順溜溜地喊出來,像和自己熟悉了很多年。

        她在學(xué)著別人喊達(dá)瓦澤波時,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達(dá)瓦澤波答應(yīng)得很慢,他用手捂住屁股,弱弱的聲音,讓她感覺心疼。達(dá)瓦澤波看見是她時,放開捂住屁股的手,只問:今天是不是又有人放狗咬你去了?

        達(dá)瓦澤波知道自己,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想趕她離開凹村。

        她告訴自己,這個男人,就是她在凹村的根了。

        兩人誰也沒有說要在一起的話,就在一起了。

        此時的達(dá)瓦澤波想到拉珍,朦朦朧朧。

        但是他知道,他這輩子也算有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從和自己在一起,達(dá)瓦澤波就知道她不會長久地?fù)碛羞@個女人。抱著這個女人睡覺,他總有種抱不住的感覺。這個女人的心是野的,誰都拴不住。果真有一天,拉珍說出去挖大黃,就再沒有回來。

        早知道會失去,到真正失去時,達(dá)瓦澤波一點也不傷心。倒是覺得自己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他照樣夜里唱那首騷情歌,他把這首歌送給凹村無限大的夜。

        在夜里扛著鋤頭、鐮刀下地干活,他是在打整一片荒蕪的夜。

        凹村的夜長久地荒著,需要有人來好好打理。割一片荒草、打一片土餅子、搬動一個圓石頭,凹村的夜就干凈了。

        達(dá)瓦澤波夜里挖地,他說地是活的。他挖地,就是在給地?fù)习W癢,地“咯咯咯”地笑。沒撓到的地方,使勁地叫他。他累壞了,撐著腰站在地里看月亮。月亮離自己真近,拱下背就在自己背上背著,站起身就結(jié)在櫻桃樹枝上,跟熟透的櫻桃,誘惑著他。他真想像摘櫻桃一樣,去摘樹上的月亮。摘下月亮,摟著她,親她,給她唱最騷情的歌。

        夜里,可以和一場風(fēng)斗。風(fēng)從身邊經(jīng)過,可以大聲罵風(fēng),呵斥它、攔著它、不讓它過。和它大聲大氣地罵一次架??梢蕴唢L(fēng),和風(fēng)摔跤,風(fēng)不放你,你也別去放過一場風(fēng)。

        凹村的夜很多東西在瘋長。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地落在遠(yuǎn)方,有時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敖昂雪山,第二天,又一批星星長出來,掛在天上。人也在夜里長得最快。娃娃睡一覺之后,第二天就會走路了,大人高興地喊叫大家來看:昨天我家的娃娃都還不會走路,今天一早就會走路了。她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呢?

        達(dá)瓦澤波不喜歡在嘈雜的地方說太多的話,在亂糟糟的人中間說話,沒有人會注意他,他們還會踢他屁股??伤日l都知道,他是聽著這個娃娃在夜里長大的。

        這個娃娃夜里長大的聲音,“呲呲”地響。達(dá)瓦澤波扛著鋤頭路過他們家窗戶口時,聽見娃娃在夢里喊:慢點慢點。一個不會說話的娃娃在夜里喊慢點、慢點,真是奇怪。第二天,達(dá)瓦澤波悄悄地逗那娃娃玩兒,看著那娃娃的眼睛,告訴她發(fā)現(xiàn)了她會說話的秘密。娃娃嘴邊掛著一汪亮晶晶的口水,笑他,嘴巴巴拉巴拉地翻滾著。她用手刨他,拍打他,向他示好。達(dá)瓦澤波不忍心揭穿她,把話咽了下去。

        第二天夜里,達(dá)瓦澤波再次經(jīng)過她們家靠路邊的窗戶,又聽見她在夢里喊慢點慢點。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和她說話。她在和誰說慢點慢點的話?

        后來達(dá)瓦澤波猜想,娃娃是在喊天,她不想在凹村這么丁點的天下那么快就長大。

        老人也在一夜一夜地長。老人生長速度最快是天快明的時候。快天明的時候,他們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像圈內(nèi)探著頭看圈外的東西。他們在探著頭看又一個天亮,看見天亮,他們才舒緩地喘氣。喘氣是他們生長的另一種聲音。

        達(dá)瓦澤波和所有人相反。他長大是在白天。夜里,他能看見真正的自己,了解自己。達(dá)瓦澤波說:白天,他看不見自己。看不見自己,可能就是自己在慢慢地長。

        陽光太強(qiáng),風(fēng)太劣。一到白天,他整個身體和心都軟下來了。他沒有像夜里扛鋤頭挖地的蠻勁兒,也不想和一場風(fēng)斗。誰說的話都懶得聽進(jìn)去,即使假裝在聽,心是睡著的。別人踢他屁股,他不疼,反而想笑。跪在別人前面求饒,他在裝自己。不是刻意地裝,而是順其自然地裝。

        可有些凹村人,看不見達(dá)瓦澤波的成長。幾十年前和幾十年后的達(dá)瓦澤波在他們眼里似乎一直就是一副軟巴巴的樣子。一輩子長成這樣,凹村人嘆息:說他們家祖墳沒埋對,還倔得很,毀了吧。

        人前,達(dá)瓦澤波還是呵呵地傻笑。

        達(dá)機(jī)喇嘛每月敲響第二次牛皮鼓時,達(dá)瓦澤波精神十足,凹村無限大的夜,又屬于他一個人的了。

        鋤地。施肥。割草。背月亮。

        達(dá)瓦澤波繼續(xù)躲著凹村人生活。

        在我的眼里,他在凹村的生活依然又薄又輕,仿佛什么都可以把他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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