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雪孩
■謝志強
謝志強,中國作協(xié)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委員、特約研究員。曾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迄今已發(fā)表小小說近2000篇,出版專著23部,其中文學評論3部,著有長篇小說 《塔克拉瑪干少年》,獲獎九十余次。
一
不用叫,天剛蒙蒙亮,兒子就起床,拿上涼饃,背起書包,上學,不是走,而是跑。生怕遲到了。
這一點,讓我省心。我對兒子他爹說:多像你說的故事里的雪孩,趁太陽出來之前往回跑。
可是,兒子他爹挨了批斗,不久,兒子就賴床了,頭蒙在被窩里。我催兒子:太陽曬到屁股了,趕緊上學。
兒子似乎畏懼學校了。他拖拖拉拉,很不情愿。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有沙漠的氣息,還在他的頭發(fā)上看見了沙子。我說:你逃學了。
于是,他說起雪孩。不是他爹故事里的雪孩,而是現(xiàn)實里的雪孩,班里進來了個插班同學,兒子給他起了個綽號:雪孩。
據(jù)兒子說:這個同學長得又白又胖,只是跟班上的男生玩不到一塊,同學不愿跟他玩。他的爸爸進了“牛棚”(那年月,一不留神就成了牛鬼蛇神),大概是同病相憐吧?兒子跟他形影不離,一起曠課,一定是兒子模仿爹說的故事里的雪孩:朝著月光的方向奔跑,那里是塔克拉瑪干沙漠。
兒子說:同學欺負雪孩。
我說:可以告訴老師啊。
兒子說:告了狀,欺負得更厲害啦。
我說:大人歸大人,小孩歸小孩,大人出事,小孩不能欺負小孩,我跟你們老師去說說。
兒子說:我們的事兒,你別多插手,我再不曠課還不行嗎?
隨后,兒子差不多每天把雪孩掛在嘴上,還拿出一個橡皮擦,讓我聞一聞(是什么花香?)兒子說:雪孩送給我的橡皮擦。
我說: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
兒子說:大家都不跟雪孩玩,我要保護他。
我笑了。兒子又瘦又矮,上課坐第一排,排隊站頭一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有能耐保護比他大的同學?
兒子揮一揮稚嫩的拳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
我在兒子身上看見了他爹的影子。我說:要文斗,不要武斗。
兒子舍不得用橡皮擦,總是拿到鼻子前聞一聞,吸一吸鼻子。橡皮擦的香氣要被他吸光了吧?
有一天,兒子說:雪孩出洋相了。
我說:看你幸災樂禍的樣子。
他說:我沒有幸災樂禍,我悄悄地給他提示答案。
我說:就你耍小聰明?你回頭了?你自己學習不咋樣,還給別人提示?
雪孩的課桌,在他后面。雪孩上課開小差,瞅窗外樹上的一只麻雀,岳老師課堂提問,點了他的名,他回答不上來。兒子說:老師還嫌我多嘴。雪孩的耳朵特靈,收聽到我的提示。雪孩上課老是注意力不集中,腦子開小差。
我說:你可不要跟他學。
兒子做出一個端正姿勢,說:我在鬼子炮樓下邊,咋敢隨便動。
我說:老師站在講臺上,你這個比喻不對,你要學好。
兒子他爹享受一種待遇,晚上可以不睡在“牛棚”里,他呼嚕像開炮。他爹平時不大吭聲。這時,他瞪了兒子一眼,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兒子嘀咕一句,掃興地說:人家腦子又沒開小差,我說別人,你動不動就落到我頭上,真沒意思。
我鼓勵他,說:我的兒子學習多好,還向別人通風報信呢。
兒子委屈地學我的腔調,瞅著他爹說:還管我呢,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說:不能這樣說你爹。
每天早晨,我一遍一遍催兒子起床。兒子像故事里正在融化的雪孩,他突然上學不積極,可能是他爹的影響出現(xiàn)在學校了,雪孩不也是受了爸爸的影響,在學校抬不起頭嗎?連參加紅小兵的資格也沒有。
終于,兒子放學歸來晚了,已過了晚飯的時間,他背著書包,頭發(fā)沾著樹葉。我說:你又逃學了。
兒子說:你咋老是冤枉我?是雪孩挨斗了。
雪孩說了一句“要變天了?!蓖瑢W聯(lián)系到雪孩的爸爸家庭成分高,抓住一句話,進行了一場批判,說他妄圖復辟資本主義——變天。
我說:小孩怎么模仿起大人了?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屋里沒開燈,兒子他爹坐在夜色里抽莫合煙,他的身體里有戰(zhàn)爭年代留下的槍傷和彈片,逢了陰天就疼,像氣象站。他說出一句:弄不好天真要下大雨,我這腰疼了,頭疼了。小孩懂個屁,天氣咋能和政治扯到一起?
兒子說:我也揭發(fā)批判了,故意扯些雞毛蒜皮占用同學們的時間,我要保護雪孩。
兒子他爹不響,他爹挨斗后,打土坯,累得他夜里睡覺直打呼嚕。兒子說:爸爸呼嚕像打雷。
兒子沉浸在保護雪孩的角色里,一副英雄的姿勢,他重復了三遍,雪孩挨斗的情景。只不過,細節(jié)略有差異。第三遍,他說:雪孩站在教室的講臺上,低著頭,還給我送了個眼色,我覺得雪孩在口號聲中,滿臉流汗,像在融化,我就跳上去,揭發(fā)批判,占用時間,占用別人批判的時間。
我覺得莫名其妙,仿佛這兩個小孩,趁著夜色,一起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奔跑。我說:虧你想得出?
兒子得意地說:同學們還說我表現(xiàn)好,反戈一擊,站到革命這一邊了呢。
大禮拜天(農場10天休息一次),太陽還沒出來,兒子就出門,聲稱約了雪孩一起進樹林帶掏鳥蛋。
半上午,岳老師突然來家訪。兒子他爹仍舊在土坯場上打土坯(牛鬼蛇神不休息)。岳老師問起我兒子在家的表現(xiàn)。
我說:這些日子,不知咋了,就是愛睡懶覺,像睡不夠,以前,不用叫,天沒亮就往學校跑。
岳老師說:這孩子,近來,有點孤僻,不合群,還曠課過幾次,我叫他帶過條子,捎過話,想約個家長在的時候來家拜訪。
我兒子一定銷毀了條子。我說:說他孤僻,他最近和班里一個同學相處不錯,今天又約了一起去玩了。
岳老師說:一個同學?叫什么名字?
我說:只知綽號叫雪孩,還是個中途插班生。
岳老師疑惑,說:你兒子總是獨來獨往的呀,這個學期沒進過插班生。
我提及三天前雪孩挨斗的事情。我還描述: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有一次上課,腦子還開小差,老師您提問,還是我兒子給他提示。
岳老師笑了,說:你兒子想象力不錯,想象出一個不存在的同學、看不見的小伙伴。有香味的橡皮擦是用東西跟同桌的女同學換來的,他舍不得用。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雪孩的形象,難道兒子將父親故事里的雪孩拽進了現(xiàn)實里,有了個小伙伴?那么,天氣預報――批判會的導火索?兒子把雪孩說得活靈活現(xiàn)。
岳老師制止了學生自發(fā)進行的批判會。課后,她單獨跟我兒子談話,我兒子只是流淚,什么話也不說。
我想到兒子的話——兒子在口號聲中,像在融化。我想象兒子站在臺上,接受批判,那時候,他想象批判的不是他,而是隱形的雪孩。我頓時醒悟,兒子一定觀察到他爹對未來天氣的敏感反應:身體里邊作疼。
我說:我家老頭子,身體像個氣象站,比農場的氣象站預報還準確。
岳老師說:這孩子,在學校,可能有了一次顯示能耐的機會,農場氣象站預報晴天,他卻說要變天了,第二天果然下了暴雨。批判他的同學,還對他另眼相看呢。
我對岳老師說起那個雪孩的故事。我擔心兒子靈魂出了問題,希望像雪孩融化那樣,現(xiàn)實里,兒子也消除幻覺。橡皮擦,擦掉錯別字那樣,擦掉兒子想象的雪孩。
岳老師說:小孩的事兒,慢慢來,暫時不能挑明,就像夢游,一下子打斷,可能精神受不了。
傍晚,兒子歸來。帽子里墊著一個鳥窩,窩里有十幾個麻雀蛋。他說:我比雪孩掏得多,這一回他不如我。
我說:什么時候,你帶了雪孩來?媽給你們做一頓羊肉拉條子。
兒子說:雪孩怕生,他不隨便吃人家的東西。
我要煮麻雀蛋,讓兒子享受勞動成果。
兒子把鳥窩放進被窩里,說:我和雪孩比賽,看誰先孵出小麻雀。
我笑了,說:你晚上睡覺不老實,翻個身,不就壓碎了?
兒子說:我會警惕……一定要孵出小麻雀.
沙漠地帶,晝夜溫差大。半夜,我起來,給兒子蓋被子,發(fā)現(xiàn)他曲蜷著身子,而鳥窩就在他的側身內,像圖片里胎兒在孕婦腹中的姿勢。
兒子他爹的呼嚕像拖拉機熄火。我說:你那個故事把兒子害成啥樣了?
兒子他爹說:怪我,牽連了兒子,但不能怪故事。
我悄悄說:你好好表現(xiàn),早日解放出來,兒子在學校也好過。
他說:帽子拿在造反派手里,戴上,摘掉,就像感冒,吃不吃藥,到了一定時間就自然好。
我發(fā)愁,兒子沉浸在幻覺里,而且,雪孩已經(jīng)成了兒子的一個幌子。那個雪孩,什么時候能融化?
他的呼嚕像晴天霹靂,我聽得提心吊膽,仿佛要出什么事?我推一推他,他稍一轉身,又繼續(xù)響起——他累了。
我看著窗外,有月亮,那么近,在沙棗樹梢上邊。這個時辰,正是故事里的雪孩,趁著夜色,奔向沙漠,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清晨,東方吐出一片紅,他爹早起上土坯場去了,有定額,完不成,要受罰。不用催,兒子起床,他說:別動我的被窩。
兒子背著書包上學。我望著他走出連隊的背影,書包像他爹的大手掌,一起一落,拍打著他的屁股。
我揭開被子,發(fā)現(xiàn)兒子尿床了,他可能過于緊張了吧?我把褥子晾到門前繃的鐵絲上,不規(guī)則的尿像一幅地圖,猛眼看,像塔克拉瑪干沙漠。我用被子捂住鳥窩,被子里留著兒子暖暖的體溫。我真希望,小麻雀破殼而出。
二
在土坯場,我?guī)桶职执蛲僚?,爸爸獎賞我——爸爸這個老墾荒者給我講了一個墾荒故事。他用故事獎賞我?guī)退a土坯。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眼睛會像星星一樣一亮一閃。他說:小男孩的尿有力道。
好多年以前,爸爸那個連隊的放下槍桿子,拿起砍土曼,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屯墾戍邊。一個連隊,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脑瓱o遮無攔,熱得不行,連褲衩也不穿了。爸爸說,最多一天,他開墾兩畝荒地。
連長說:誰開荒最多,獎勵一個老婆。
其實,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有(我說,那是男人國吧?)。有一天,不知從哪冒出個小男孩。
小男孩又白又胖,像個雪球,很可愛。問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搖頭;問他爸爸在哪兒,媽媽在哪兒?他也搖頭。
說不定,小男孩的爸爸、媽媽帶著他穿越沙漠,一陣昏天黑地的沙暴吹散了他們。或許小男孩貪玩,走著走著迷了路,找不到家了。(我想起孫悟空,我插嘴,說,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吧?)
可是,附近方圓幾十公里,十分荒涼,并沒有人家。小男孩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失散了爹娘的樣子。
整個連隊樂得像開了鍋,收留了小男孩,宣稱他是我們連隊的兒子。起了個名字叫雪孩,好像是雪山來的孩子,皮膚又白又嫩。爸爸說親一口,有點涼。
開墾了那么多荒原,發(fā)現(xiàn)缺水。沙漠邊緣墾荒,不靠天,而是靠雪山融化的水。大家犯了愁,怎么引水灌溉開墾出的土地?沙性土壤特別能吃水。
整個冬天,就挖渠,朝著遙遠的雪山方向挖。
小男孩喜歡跟我爸爸睡——那時,我還沒出生呢。可是,我還是想,那時我在哪里?我多么希望能跟雪孩一起玩。
爸爸說:這雪孩,睡一晚上,被窩也焐不熱。我爸爸年輕,火氣旺,可是,雪孩像一塊冰,奇怪的是,那么冷,雪孩還出了汗。
雪孩說:熱。
有時候,爸爸擔心會把雪孩焐化了。
冬天,下了一場雪,雪孩像過年一樣高興得不得了,在雪地里打滾。沾了一身雪,仿佛一下子長胖了。(我試過,雪貼在臉上,一會兒就融化了。)
連隊里,所有人的心都喜歡雪孩。雪孩怕被抱起親。一大堆胡子拉碴的嘴巴,爭著親一親雪孩的臉,他轉著臉躲避叫:扎疼了,扎疼了。
爸爸說:叔叔們都自覺地刮胡子,還讓雪孩驗收。
大家都擔心有一天雪孩的爹娘找來了,可是,始終沒人找來。雪孩似乎也不想爹娘。誰抱起他,要他叫爸爸,他就叫。
媽媽呢?
連長總是說:快來了。
總不能讓一大批“光棍”,開墾出綠洲,卻沒女人吧?
開春,雪山融化的雪水,順著渠道,流進了開墾出的土地。種子拱出了綠芽。不過,雪水還是不夠土地吃。
沙漠刮來的風,又干又熱,像哈出的熱氣。白天,太陽像個火球,曬得地上發(fā)燙,燙得簡直可以煨熟雞蛋。
雪孩待在地窩子里,不肯出去。他一出去,渾身就顫抖,像風中的樹。他說:冷。
父親以為雪孩生了什么病。那么熱,他嫌冷?出了地窩子,太陽下邊,雪孩一頭一頭地出汗。
雪孩一下子瘦多了??墒?,在地窩子里,雪孩活蹦亂跳。地窩子里的大人就不催他出去。太陽太毒,雪孩太嫩。那小臉蛋,胡茬一扎,就扎出水來呢。水汪汪的雪孩,睡在父親一個地鋪上,像放了一塊冰,父親睡得很舒坦。
一天半夜,爸爸蘇醒——他習慣了雪孩陪伴,他發(fā)現(xiàn)雪孩那半邊床鋪空著。爸爸被熱醒了,雪孩不在了。是不是白天悶在地窩子里,晚上涼快,雪孩出去玩了。
田野籠罩著夜色,黑得朦朧。爸爸看不清有移動的身影,就喊雪孩。沉睡的大地,聲音傳出去,遠處的沙漠吸收了聲音,不把聲音還回來。
整個連隊的人都醒了,迷迷糊糊走出地窩子??諘邕|闊的田野,到處都是“雪孩雪孩雪孩”,只有聲音沒有身影。遠遠近近,是馬燈在挪動,好像星星落在地上在游走。
全連的戰(zhàn)士,像失卻自己的孩子那樣難受。起碼,要走也該招呼一聲吧?一點先兆也看不出。
躺下不久,天就亮了。地平線——沙漠盡頭,一輪火球慢慢騰起。
一股風,攜帶著沙漠的氣息,吹進地窩子。門口一暗一亮,雪孩進來了。
爸爸抱起雪孩,說:我們以為你不要我們呢。
雪孩一臉一身的沙塵,像雪球在沙地上滾過了。
爸爸給雪孩洗了把臉,示意大家不要追問。因為,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小孩有小孩的秘密。雪孩愿意說,就會說,不愿說,挖出了秘密,雪孩就不會這么親密了。(怪不得爸爸不問我原因,可是,我有什么事兒,媽媽都會刨根問底,沒完沒了,我最厭煩媽媽這樣。)
大家過來親雪孩,親一口,像嘗什么美味的果實一樣,說:好涼快。
爸爸說:刮掉胡子再親,你們這樣,會把他親破呢。
好像一夜很漫長,所有的胡子都蓬勃生長。大家紛紛抗議,說:雪孩是連隊所有人的孩子。
大家要求雪孩叫爸爸,雪孩對每個人叫爸爸。要是“爸爸”這個名詞是指所有的男人,那么,“叔叔”這個名字就是指特定的一個男人:爸爸。雪孩不知道人類發(fā)明“爸爸”這個名詞的限制。
爸爸在戰(zhàn)爭年代,曾當過偵察兵。他要去發(fā)現(xiàn)夜晚雪孩的行蹤。被窩一熱,他立刻蘇醒。
爸爸悄悄跟蹤雪孩。雪孩在夜色的大地上奔跑,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沙漠。難道雪孩發(fā)現(xiàn)了沙漠里的寶藏?
雪孩進入了沙漠,就停住了,竟然尿尿。月光映照出那細長的尿線。
爸爸好奇:一泡尿,也用不著跑到沙漠里來尿呀,這孩子。
一連數(shù)日,雪孩都這樣,在沙漠里尿了一泡長長的尿,又在沙丘爬上滾下,玩一會兒,總會在太陽還沒露臉的時刻跑回到地窩子。
這小子,在沙漠里做記號吧?有一天,爸爸頂著烈日,沿著雪孩奔跑的路線,進沙漠,看個究竟。他吃驚了:雪孩尿過尿的地方,一片一片的綠。是雪孩把沙漠尿綠了。(后來,我也做過一個夢,把沙漠夢綠了。我還非常得意,大人們費了那么長時間,用了那么多力氣,還不如我隨便做一個夢,夢綠的沙漠,比大人們開墾的綠洲大好幾倍呢。)
爸爸記得最后一個夜晚,他追隨著雪孩,保持著可以望見身影的距離。雪孩跑得更遠了——越過尿綠的那片沙漠。雪孩那泡尿特別長,尿個沒完,尿得爸爸也有了尿意。
爸爸不能驚動男孩。男孩一定是在夢游,夢游的人一旦被驚醒,會嚇壞呢。
地平線上一片嫩紅,雪孩還在尿。尿到的地方,沙地綠了。這小子,想用自己的尿來改變沙漠。(我也把我的夢向同學炫耀,還發(fā)誓要進沙漠去證實,卻被爸爸阻止了,我托過羊倌:碰上沙漠上的綠洲,告訴我一下,證明我沒吹牛。)
太陽一出來,雪孩欲往回跑——一回頭,看見了我爸爸,雪孩愣住不動了,像被嚇得尿褲子的小孩。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爸爸對我說,他很后悔。
雪孩縮小、融化。他融化所在的沙地,沙地噴出細細的亮亮的一股水。雪孩完全消失的時候,他所在的地方涌出泉水。
爸爸根本來不及背起雪孩往回跑。雪孩,像一尊雪人曬了大太陽——融化了。連隊里,唯有父親知道雪孩的秘密:趁著夜色奔向沙漠,尿一泡尿,又在太陽沒升起之前,趕回連隊的地窩子。
那泡尿,尿得那么長。
爸爸回口內跟我媽媽結婚,有了我。我來到墾荒的地方,已是綠洲——農場。爸爸帶我去沙漠里的綠洲,那是雪孩尿綠的地方,一眼泉,泉前立著一個石碑:雪孩泉。
我模仿爸爸講的故事里的雪孩,沖著沙漠尿了一泡尿,自以為加濃或拓展了雪孩尿出的綠,我很自豪很得意?,F(xiàn)在的綠洲,一點也看不出曾是荒漠的影子。
還有更精彩的故事,比如戰(zhàn)爭故事(他身上的傷痕就是故事的引子),爸爸卻不愿講——故事會惹麻煩吧?爸爸的戰(zhàn)友,也不說打仗的故事。爸爸還沒說過,就挨斗了。
我膽子小,碰上危險、恐怖的事兒,比如,爸爸莫名其妙挨斗,我就像雪孩那樣縮小縮小。幸虧沒縮得不見。媽媽喊魂,又把我喊大了。爸爸說:你要是上戰(zhàn)場,一定尿褲子。
媽媽說:你打仗還沒打夠呀?叫孩子跟你吃苦頭。
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小輯
本輯組稿 張羊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