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靜
尋找時光深處的魚
◎錢 靜
錢靜,男,生于1976年,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云南武定。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 《滇池》、《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
1
徐貴打電話給弟弟徐強說,回來,我活不過兩天了。他說得平靜,波瀾不驚。不過,剛說完,他就感覺不自在,像一根樹枝在胸口上撐著,但自己說的話又確實是事實。
徐強說,你生病了,還是咋樣。徐貴說,沒生病,總之活不過兩天,你只有一個哥,回不回來你看著辦。徐強納悶,哥哥咋說這要死要活的話,明顯是神經(jīng)被什么緊要事扯住了。
事情本可以在電話里說清楚,但徐貴知道,電話這東西,方便是方便,可有些事,在電話里辦不了。徐貴想讓徐強回來,再好好跟他說清楚。他的話,不是故作驚人之語把徐強震回來,事情確實關(guān)乎人命,徐強應(yīng)該回來處理。
打完電話,徐貴往東邊的巷子走,到了村頭,站在一棵烏桕樹下。近兩個月來,他常來這里。前面五十米處是正在建蓋的兩幢樓房,每幢有六七個人砌磚,攪拌水泥,清亮的叮叮聲敲打著四周的寂靜,這寂靜像是支援似的,從四處圍攏來。在鋼筋水泥之間的空地上堆放著被燒得漆黑的房梁。房梁旁是兩堆灰燼,那里原來是兩叢高大茂密的竹林。樓房后是三棵燒盡葉片的銀杏樹,只留下黑漆漆的光枝條。他還是孩子時候,常和同伴在銀杏樹下游戲,現(xiàn)在,一把火,記憶的憑據(jù)沒有了。沒有憑據(jù),記憶哪里落腳呢,只能像鬼魂一樣了,最后屁一樣消失掉,他暗想。
他想到那個小女孩,清澈明凈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臉,小嘴一碰,敲出一串柔嫩的樂音。一次在巷子里,一條小白狗,撕扯她的褲腳,她被嚇得驚叫,徐貴趕忙過去,把白狗趕走,小女孩哭起來。他說,回家去。小女孩抹著眼淚說不敢回去,他便帶著她在巷子里走。女孩把手悄悄伸進他的手心,他輕輕握著涼涼的小手,心立刻軟軟的,一時覺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兒。他只有兩個兒子,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第二個兒子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希望是個女兒,可最后還是失望。后來,小女孩只要遇到他,都會脆脆地喊一聲阿叔,或遞給他兩三顆彩色紙包裹的糖,小臉向他仰著,露出讓石頭也能融化的笑。
現(xiàn)在,清澈明凈不在了,粉嘟嘟不在了,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就像她從來沒到過這個世界上。在徐貴心里,小女孩來過,而且將會停留很長很長時間。小女孩是她母親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她卷曲在衣柜后面的地上,衣服成了灰燼,全身漆黑,肚子鼓鼓的,行將爆裂,右手指燒成短短的炭條,手心里是一攤將化盡的糖??v火的是她父親王定國,徐強廠里的一個工人。他向父母要錢,沒要到,打算用火燒了他們的房屋,沒想到,兩家緊鄰,自家也燒了,連女兒也賠進去。
就在王定國和他父母房屋被燒的夜晚,幾條黑影在夜色的掩護下,飄進殘垣斷壁間閃來閃去,幾分鐘后,各挾所得飄然而逝,不一會兒,又有幾條黑影隨風而來,那里似乎成了鬼魅亂竄的墓地。
太陽向西微微偏一些,徐強回來還要一個多小時。他折身進巷子,剛走幾步,迎面走來那條撕扯小女孩的白狗。它長高了,也老了許多,可那副窮兇相依然不老,還勃勃有生氣。當它走過身邊時,他警惕地盯著,白狗扭頭看他一眼,走了。
徐貴停在一個巷子口,付軍家的院門就在這個巷子里,院門外是一棵三圍粗的橡樹。樹冠膨大,枝葉茂密,遮蓋了半條巷子,還覆蓋了兩間房頂?shù)纳峡铡C磕甓?,小孩子們從橡樹下?lián)靵硐鹱?,用一根細棍從中間穿過,手指用力搓細棍,橡子在地上旋轉(zhuǎn),看誰的橡子轉(zhuǎn)的時間長。他小的時候,很多時光就在這棵橡樹下度過。幾十年來,橡樹還是他小孩時候的樣子,好像時間在它身旁劃過,不曾在上面停留片刻。他父親曾說,這棵橡樹,這里開始有人居住,它就在著了。這樣說來,它已走過兩百多年的漫長歲月。
橡樹下的這些屋檐,相互交錯,挨挨擠擠,有的墻面在風吹雨淋中斑駁,下陷,瓦縫間伸出絨絨茅草,在微風里輕輕搖曳,瓦上鋪著一層薄薄的褐色苔蘚。這些老屋和橡樹兩三天后就不在了,將被一場大火吞沒。付軍和與他房屋緊鄰的兩個男人悄悄決定,要一把火燒了它們。付軍老婆昨夜在門外聽到丈夫和兩個男人的密謀,早上來家里叫他打電話給徐強,讓徐強出面阻止。這女人受了付軍不少氣,挨罵是常有的事,一次徐強和徐貴到付軍家吃年豬飯,付軍讓女人去買個什么,女人忙著打掃飯桌、收碗,好像忘了那事,付軍罵開了,說了一句要操女人媽的話,他父親在堂屋里跟客人聊天,聽到后,罵他短命兒子,徐強在一旁說,你太過分了,付軍呵呵笑起來。
付軍老婆走后,徐貴在村外的玉米地里找到付軍。勸他不要干那事。付軍說,哪個跟你說的。徐貴沒有告訴他。
房子那么密,會燒了全村。徐貴說。
你不要多管閑事。
付軍最后警告他,如說出去,不要怪我不給你兄弟面子,我是不客氣的。付軍呼呼喘粗氣,手指在空中劃了一下。
徐貴只好讓徐強回來。
2
付軍身體粗實,力氣大,能扳倒一頭大牯牛,喘聲呼呼,人稱大氣筒,十七八歲時是村里一幫年輕后生的領(lǐng)頭。一次,他的同伴在鎮(zhèn)上被一個年輕人打了,他帶著弟兄在那人回家的路上設(shè)伏,待他走近,用麻袋將他迎頭套下,一陣拳打腳踢后,付軍又抽來一根木棒,將那人的腿打斷。結(jié)果,人打錯了。付軍蹲監(jiān)獄后,他的團伙也風流云散。從監(jiān)獄回來,付軍身體越發(fā)壯實。去年,村里的二狗惹上他,他提著十多斤的鍘刀把二狗攆得滿村跑。
徐強初中畢業(yè)回來,成為付軍團伙中的一員。父親讓他別跟付軍混在一起,他沒有聽進去。那次打人,他也參與,被拘留兩個月后出來,父親讓他滾遠點,少回這個家,他便進城去。在城里,他也沒有安分,和三個同伴劫一個深夜到銀行取款的女人,他在銀行對面的人行道樹里望風,警察查看監(jiān)控,沒看到他,三個同伙被抓,沒供出他。他用分來的六百元買一輛二手三輪車,給夜市的大排檔運啤酒,三年后,他租下一間房,開起打折火鍋店?;疱伒晟馀d盛,賺了不少錢。一天下午,一個鋅礦老板的女兒來吃飯,說要見見老板,想看看這個有創(chuàng)意的老板是什么樣。見到他,笑了,說,你的長相就很有創(chuàng)意。她說的是他的下巴,他下巴膨大茁壯,嘴卻很小,笑起來才修改了一些不協(xié)調(diào)。徐強與她相識后,漸漸來往甚密,一年后結(jié)婚。徐強轉(zhuǎn)讓了火鍋店進到岳丈廠里。他開始在辦公室,岳丈看他頗具膽識,提他為公司副經(jīng)理,四年后,岳丈買到一座礦山,讓他出任原廠的分廠廠長,他也不負厚望,把廠子打理得有模有樣。
幾年下來,徐強的分廠向縣財政每年繳納四五百萬的稅款,占了總公司的一半。逢年過節(jié),縣領(lǐng)導(dǎo)都要買些禮物拜望他。他回到家,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聞風而動,成為相聚時的座上賓,與派出所也混得透熟,觥籌交錯間,稱兄道弟。
村里人要讓大學(xué)或中專畢業(yè)的孩子到徐強廠里,他沒有答應(yīng)。只收留了王定國一人,后來王定國出了事。付軍跟他說過想進去,被他拒絕,他說,干你的村長吧。徐貴不知道徐強為什么拒絕付軍,又為什么讓王定國在廠里,他沒問,他不是喜歡問的人。
徐強讓哥哥進廠,徐貴沒有去。徐強是什么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自從徐強少年時跟付軍在一起混,他就覺得這個弟弟游走在生活的懸崖邊上,內(nèi)心里一直沒有接納徐強。父親以為,他已走上正途。三年前,父親到徐強廠里住了一段時間。一天,父親回家,敲門后兩三秒,屋里傳來啪的一聲,好像一個玻璃杯掉到地上。半天,徐強才開門,父親咕嚕一句,搞什么。徐強臉上顯出難得一見的笑,王定國握著掃帚掃地上的碎玻璃,舉頭向他微笑,那笑分明是硬扯出來的。客廳里有一股奇怪的氣味,父親用鼻子仔細辨認,是一股酸澀味,以前沒有這個味。父親目光在茶幾上搜尋,上面還是擺著茶杯、果盤,三個香蕉在果盤里正在變黑。他的目光移向垃圾桶里,一張錫紙?zhí)稍谝粔K香蕉皮旁,他用手指捏起湊到鼻子前聞,酸味更濃烈,滿屋子的味道就是從這兒來的了。父親舉著錫紙問徐強這是什么,徐強說,就一張紙啊,會是什么。父親移開沙發(fā)墊,伸手在靠背下的縫隙里探,抓出一個插著塑料管的玻璃瓶,里面有半瓶水,他又把瓶子舉到徐強面前問是干什么用的,徐強說,曉不得是哪一個塞進去的。父親??磮蠹?,把錫紙和水瓶聯(lián)系起來,知道徐強在干什么了。
父親從廠里回來,把徐強吸毒的事告訴他,囑咐徐貴不要告訴任何人。自從徐貴知道那件事后,再也沒有進廠的念頭。徐強曾對他說,兩個兒子以后找不到好的工作就進他的廠,徐貴說,到那時候再看吧。
3
巷子盡頭是一方大水塘。徐貴走向壩堤,廣闊的水塘,水色青藍,靜靜地鋪展著,像一塊厚厚的絨布。壩堤可容兩輛貨車停放,這里也是人們休閑的娛樂場。壩堤往南延伸成一條公路,與從鎮(zhèn)上到縣城的公路相會。這個娛樂場的西邊是一間土坯房,山墻面對水塘,墻上有一塊黑板,黑板右邊是付軍讓徐貴用丙烯顏料寫的村規(guī)民約,第一條就寫著: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安達村,學(xué)法知法,遵紀守法,發(fā)現(xiàn)違法違規(guī)的人和事,敢于制止并及時向村長和村委會報告?!案妗弊值摹翱凇辈恢徽l擦去最后一橫,擦痕像一道破皮的傷口,他覺得那傷口就像在自己身上,一股不舒適感緩緩流淌出來,隨即如氤氳般彌散開,布滿全身。
水塘邊一只公雞伸著脖子喔喔長鳴,然后慢慢踱步,偶爾低頭啄一下。離公雞四五米的水塘邊,是二十多米長的圍欄,把水塘與地面隔開。原來水少的時候,那里是一塊深厚的沙土,村人就近取材,把沙土挖走,留下近三米深的大坑,水漫上來,就成了危險之地。三年前筑起的圍欄,現(xiàn)在已遭到破壞,幾塊木板歪斜,兩塊已拔出漂浮在水邊,留下近兩米寬的缺口,還站立的木板只有警示的作用。如果樂而忘形的孩子靠近圍欄,大人看見要訓(xùn)斥一番。
徐貴又走進巷子,迎面走來付軍,付軍微笑著,得閑???他嗯地應(yīng)一聲。付軍說,如果徐強回來,讓他給我打電話,我兩個要好好喝一回,好久沒見著他了。徐貴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徐強的哥哥,付軍不會有這樣的笑臉。
這些年來,徐強和付軍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自己的話,付軍聽不進,只有徐強的話才管用。被付軍攆得滿村跑的二狗打斷母親的大腿,因為徐強一句話,付軍就給了他困難戶的名額。
4
徐貴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很偏了,陽光累了似的軟下來。院子里空空的,一只鳥從院墻邊的桃樹上撲地飛走,像桃樹吐出的一口痰。他打電話給梅香,告訴她徐強要回來。梅香問他徐強咋要回來,他說回來看看我們。梅香感覺這話有些奇怪,看我們,有什么可看的。父親兩年前死了,兩口子沒關(guān)照過徐強,徐貴沒給過他好臉色。父親本來身體好好的,從徐強廠里回來后,身體像被抽走骨頭,慢慢軟下來。臨死前跟他說,徐強這輩子,沒救了。
梅香到家開始做飯,叫徐貴殺一只雞,徐貴猶豫了幾秒,捉雞去了。
剛把雞煮上,徐強走進院子。徐強比哥哥稍高一點,原來身體壯實,這一年來瘦了許多,凸起的肚子不見了,神情也顯得黯淡。
他說,哥,咋了,我下午一個重要的會都沒法參加。徐貴在屋檐下用毛巾抹著手上的水,說,等會兒再說,先喝口水。梅香聽到徐強說話聲,從廚房走出來,打過招呼,她說去屋里喝水,說完上前推開堂屋門。徐強跟在嫂子后面進去,坐在沙發(fā)上,眼睛在屋里游來蕩去。梅香給徐強倒一杯茶后回廚房去了。徐貴在沙發(fā)的一端坐下,離徐強遠遠的。徐強先開口,問他為什么不進他的廠,他說我在家也過得好,幾十年在家,習慣了。哥你沒說真話,是因為爹以前告訴你的那件事,我真的沒做。我認真問你,你改了沒有?沒有的事,是他瞎想,我咋會做那樣的事,我以前就跟你解釋過了,你就是不相信。改了就好。不是改了,本來就沒有。
兩人沒再說話。徐強端起茶杯喝一口,嘴里發(fā)出吸水時噗嚕的聲音。徐貴的目光移到門外,院墻的影子一點點往上蔓延。
哥,到底咋了?
走,到樓上說。徐強又喝一口水,跟在哥哥后面。徐貴走進隔壁房間,墻角一把木板樓梯直通樓上。哥倆走上樓,樓梯咯吱響。樓上沒有隔墻,四根光裸的方形柱子筆直地撐著房頂,南邊靠墻是一排磚砌的糧倉,中間隔著矮墻,堆放著稻谷、玉米。徐強的目光四處巡游。徐貴走到糧倉旁停住腳,轉(zhuǎn)身對著徐強。
付軍要燒他的房子,旁邊的兩家也跟著,你跟他們說說不要這樣搞,如果三家燒起來,全村完了。徐貴的語調(diào)平靜,輕緩,他不想讓樓下的梅香聽到。他注視著徐強的眼睛,徐強把巡游的目光收回來,眼皮倏地向上提起,看著哥哥。
徐強問付軍他們?yōu)槭裁匆@樣。他說,王定國不是因為房被燒得了錢么,他們也想得到政府的六萬補助款。
燒了,每家都得補助款,這是好事;除了政府補助你六萬,我再給你十萬,你可以好好蓋一幢樓房了。徐強看看房頂?shù)奈萃?。徐強會說這樣的話,徐貴是想到的,自己只是爭取說服他。徐貴看到徐強的右手指微微顫抖著,神色凝重起來,嘴動了動,最后還是沒說。
那火不一定燒到你這兒,離你遠著呢;付軍做事,我相信他,他們會控制火不會燒到別家。徐強說。
控制,你能控制你的手指不抖么?
我的手指咋會抖。徐強抬起右手,眼睛瞟一眼手指。
他們那一塊,房子挨挨擠擠,火一燒起來,除非老天下雨才救得了。徐貴依然輕聲說。
又不光燒你一家,怕什么。
那些人呢,樹呢,你忍心看著他們死。
你管得太多了,真追究下來,跟你屁關(guān)系沒有。徐強提高嗓音。
徐貴覺得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轉(zhuǎn)身往樓下走,徐強默然跟在后面。
5
徐強回到堂屋,端起茶杯喝了兩口,嘴唇上銜著一片褐色茶葉,到屋檐下噗的一聲吐掉,一只閑逛的母雞看見,以為是他吐出一只蟲子,趕忙奔過去,低頭一看,失望地走了。徐強對哥哥說,他出去走走。徐貴讓他過一會兒回來吃飯。
太陽已經(jīng)變得淺紅,像一張酗酒的臉,腦袋慢慢垂下,快靠到西邊的山頂。
徐貴沒有給梅香幫忙的興致,在沙發(fā)上呆坐一會兒,走出屋,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他好像想到什么,又回到堂屋里,在電視旁的茶盤里抄起待客的云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茶盤里找不到打火機,供桌上也沒有。他拉開抽屜,找到一盒火柴,盒子凹下去,不過里面還有幾根。當火柴點燃的時候,他沒有了抽一口的欲望。他呆望著火苗。它很規(guī)矩,靜靜地燃燒,幾秒鐘后燒盡火柴棍。
將燒起的那場火不會這樣規(guī)矩,它會在那三戶房屋之外蔓延,所到之處,噼里啪啦,燒掉所有的房屋、上百年的老樹,還有牲畜,甚至是人,留下一片焦黑。一把火,把過去全抹掉了。也許,村莊永遠成為廢墟,成為一塊巨大的傷口。也許會矗立起一幢幢嶄新的樓房。但即使整個村莊煥然一新,身披錦繡,也沒有給他帶來興奮。他喜歡變化,但這變化應(yīng)該是平靜的,如溪流在山間潺潺流動,它清洌、婉轉(zhuǎn)、曲線般流暢、自然。他對瀑布沒有眾人那般喜愛,如果站在瀑布旁,他感受更多的是恐懼。他不喜歡這樣的突然轉(zhuǎn)變?,F(xiàn)在,村莊成了一個橡皮泥,握在付軍的手心里,他想使勁擰,造出另外的樣子。徐貴不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會怎樣,不管怎么說,他都感到疼痛,他受不了這一擰。如果父親還活著,他會怎么做呢。父親從徐強的廠里回來后,到鎮(zhèn)上派出所去過兩次,兩次都沒出現(xiàn)一點泡影,他們說,要有證據(jù),再說了,他是我們縣的財神爺,咋會做那事,回家好好待著。父親說,可以驗他的尿啊。他們說,萬一驗不出來呢,那影響,你想想吧。父親沒有辦法,只能獨自嘆氣。
太陽顯出血紅,像個發(fā)出紅光的血盤子立在山頂上。徐強還沒有回來,徐貴掏出手機,剛要打過去,徐強來了電話,他說在付軍家里,吃飯不要等他。
吃飯的時候,梅香問徐貴,他和徐強在樓上說些什么。他說,我向他借點錢,買些磚和水泥砌樓上的隔墻,我?guī)纯匆嗌俅u和水泥合適。他不想把付軍燒房的事告訴她。他知道梅香的腦子像個淺水槽,一到她耳朵里,不管如何交代,沒過一天就流出去了。然而,這件事是絕不能向外張揚的。父親去派出所的事,是他再三催問,父親才告訴他,而且父親要他把那件事爛在肚子里,永不外說,包括梅香。
6
吃完飯,天已經(jīng)黑了,東邊的天空升起半個月亮,在幾片薄云間快速穿梭。梅香喂豬,喂牛水,徐貴在廚房里洗碗。
徐強現(xiàn)在會對付軍說些什么呢,也許把自己跟他說的那番話告訴付軍。徐強應(yīng)該不會那樣傻。他會阻止付軍的行為么?不會的,在樓上,他的拒絕沒有一點猶豫,而且對付軍的行為還很贊許。他們此時也許邊喝酒邊閑聊。徐強雖然喝點酒,可他沒見徐強酒醉過,最多說話密一點,聲音響一些,言語清楚,走路穩(wěn)當。一旦他覺得自己很醉,他就要在屋外吹涼風,他說,吹涼風能讓酒醒得快一點,身體會更舒服些。
現(xiàn)在事情沒有解決,付軍會繼續(xù)他的計劃??赡芤话鸦鹁蛯⒋迩f的命運扭到另一個方向上去,那些樹,那些房屋和人將成為遙遠的記憶,而此時,他們還沉睡在時時可能引爆的炸藥桶上,渾然不覺。他覺得,所有那些人們嘴里莫測的命運,都是人造成的,不是什么神。他想到那個小女孩,粉嘟嘟的臉,清亮的眼睛,脆嫩的嗓音。
如果父親還活著,他會怎么辦呢,他不知道。
他想再跟徐強談?wù)?。如果談不好,去派出所說一下,他們會理會沒發(fā)生的事么,他覺得很難。父親不是去過了么,結(jié)果人家不理睬。
叮的一聲,手里的白瓷碗碰在盆邊沿,碗邊上缺了半個指甲大的一塊,他想到那個“口”缺的最后一橫。徐貴把碗收進碗柜,回到堂屋,打開電視,幾個影視演員跟一個穿著花里胡哨的男主持在舞臺上無聊地嘻嘻哈哈逗樂,臺下的觀眾發(fā)出風吹樹林的嘩啦聲,喧鬧聲灌滿整個屋子,這熱鬧聲讓他煩躁起來,他上前啪的一聲關(guān)了電視。喧鬧聲閃電般躥進電視機里,屋子空下來,他的心平靜一些。
他來到院子里,半個月亮擱在房脊上,幾片薄云在遠處,一時還纏不到它身上,遠山在月光里顯出青灰。他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九點半。徐強不知什么時候回來。梅香走出廚房,進堂屋打開電視,喧鬧聲從門口躥出來,播撒在院子里。徐貴走進耳房一樓的睡屋,床頭的書桌右上角,擺著一疊父親留下的報紙,有《新華文摘》、《信息報》、《云南日報》,那些報紙他曾看過。無聊時,他會練習毛筆字,但他不舍得用這些報紙來寫毛筆字。抽屜里還有厚厚的兩摞,作為父親的遺物,他要永遠留下來。報紙旁是一個罐頭瓶做的筆筒,一支狼毫毛筆高高立于幾只鋼筆之上。他又想到那個“告”字。徐貴抽出毛筆,揣進內(nèi)衣上兜,從書桌腳拿起半瓶丙烯顏料放進夾克的外兜,抓起一只手電走出睡屋。
他對正看電視劇的梅香說,他去看看徐強,喝醉了沒有。
巷子里沒有人影,初冬的夜晚流動著冷風,這樣的天氣人們早回家了。剛到巷子口,聽到水塘邊有踉蹌的說話聲,他關(guān)了手電,仔細聽,是付軍和徐強,徐強要在水邊吹冷風,付軍說不能吹風,吹后更受不了。
徐貴摁亮手電,向他們走去。
7
徐貴走進堂屋的時候,梅香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他微低著頭,臉上沒有動靜,他素來就是這樣,喜憂不放在臉上,全藏在肚子里。梅香問徐強咋不回來,他說,我沒到付軍家,只在外面走一陣,他可能在付軍家睡了。
他最后說,我睡了。
梅香直直的眼神看著他走出屋的背影,像要看清他身上藏著什么秘密。
第二天早上,一個八九歲的小孩看到黑板上那個“口”字的最后一橫已經(jīng)添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徐貴在田里背著噴霧器打農(nóng)藥,他的手機響了,梅香的電話。她說,付軍老婆問付軍一夜不歸,是不是在她家里,她說不在,她還以為徐強在付軍家睡呢。
你說他兩個昨晚上會去哪兒?梅香問。
我咋曉得,他說。他收起手機,放下噴霧器,坐在田埂上,看著兩百米外的村莊。那棵橡樹龐大的樹冠像蘑菇一樣長出屋脊,在旭日之下,枝葉光彩熠熠。也許是風,讓它微微晃動,他感覺,那是一張充滿陽光的臉在向他遙遙點頭。他露出淺淺的笑,算是對它的回應(yīng)。他看著村里起伏的屋脊和邊上的綠樹,漸漸地,那魚鱗似的屋脊游動起來,樹冠也浮起來了,許許多多頂著綠冠的魚迎著陽光游去,游向遠處,一直到時光的深處,再回頭。
中午飯的時候,二狗在壩堤上看到水面飄著一只皮鞋,走近看,是付軍的。他還記得,付軍抬著鍘刀攆他的那天,就是穿一雙寬大的皮鞋才沒追上他。
傍晚時候,付軍和徐強被人們從圍欄下的水塘里撈上來,兩具尸體平躺在沙地上,都閉著眼睛,表情嚴肅,像兩個孩子比賽誰能不動不移睡得更長久。壩堤上的人群外,一只紅公雞,不合時宜地伸長脖子喔喔叫。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