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守仁

苦難造就了張賢亮

□ 張守仁

1980年初春，張賢亮在《朔方》登出了《邢老漢和狗的故事》不久，從銀川到北京。我和章仲鍔約他在東四三條宿舍見面聊天。酒酣耳熱之際，賢亮給我們講了他當右派后苦難的經(jīng)歷以及他那死里逃生的故事。

1960年“勞改”時，他曾經(jīng)逃跑，想去新疆謀生。因害怕被追捕，走的是荒山野嶺、人煙稀少之路。他慌不擇路地奔跑，口渴得要命，又不敢進村要水喝，恐被民兵逮住，只能忍耐。

饑饉遍地，走投無路，他只得又返回勞改農(nóng)場。有一天，他犯了重病，昏迷不醒。他有一個醫(yī)生朋友(也是右派)在農(nóng)場干活，同時給人看病。當時，這位醫(yī)生被叫到另一農(nóng)場給人治病去了。農(nóng)場里的人錯認為張賢亮已死去，便把他抬到了太平間。賢亮從昏迷中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都是死尸。他勉強挪動身子，在死人胳膊大腿中間爬動。終于爬到了太平間門口，他有氣無力地拉拉門，但太平間堅固的鐵門紋絲不動。不久，他又昏迷過去了。他的醫(yī)生朋友從附近農(nóng)場回來，聽說賢亮死了，他不相信。醫(yī)生趕到太平間，打開門，把他從死人堆中救了出來。

那晚賢亮對我和仲鍔說：“我既然從太平間里爬了出來，就一定能堅強地活下去。對我來說，命是撿來的?！?/p>

1985年4月初，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南京舉辦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報告文學頒獎會。

我遇見張賢亮、馮驥才、理由三條大漢乘飛機來這兒報到。張賢亮身著西裝，瀟灑倜儻，一派紳士風度。南京是他的故鄉(xiāng)，自從1951年離寧之后，這是第一次回到故里。他告訴我：他1936年12月8日出生在南京，家在湖北路一幢花園洋房里。那洋房占地七畝多，幾乎占了公共汽車小半站路?；▓@中有一幢幢小樓，樓下有地下室。院中有棵大樟樹，粗合數(shù)抱。一條小河穿園而過，河上有橋，河邊有片梅林，故取名梅溪別墅。這別墅是他任國民黨駐尼泊爾大使的祖父的私邸?？箲?zhàn)爆發(fā)之后，他們?nèi)疫w至重慶。一直到抗戰(zhàn)勝利才回到舊居。敵占期間，他的家變成了日本憲兵司令部。他對故居很懷念，說這次要到湖北路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童年的家。

我認識《鐘山》的主編劉坪，請他下午弄輛車滿足賢亮探望老家的心愿。

我問他探望舊居有何感想。他說：“到了湖北路一看，面目全非。過去的花園洋房沒有了，只有一家工廠。當時的建筑蕩然無存，只有一株皂角樹還留在原地。唉，童年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旁邊的馮驥才聽了說：“這很悲哀，但悲哀也是一種感情財富。世上多少經(jīng)典作家撕心裂肺地描寫了人間的悲情啊!”

賢亮在長篇小說《習慣死亡》中說：“一個男人總是隨時隨地面臨兩種東西的進攻：一個是女人，一個是政治?！边@是他的經(jīng)驗之說。他的前半生受到了政治進攻，經(jīng)歷了整整22年的煉獄之苦。在他后半生，功成名就之后不斷受到女人的青睞、糾纏和進攻。賢亮多情善感，也有人性的弱點。

賢亮去世后，他夫人馮劍華寫了一篇深情的悼文《世間再不見賢亮》，因其真誠和寬容而使我感動。同時她對前往銀川吊唁的朱大可說：“他給我的幸福我接受，給我的痛苦我也接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馮劍華用文學語言委婉指出：“他并不是在一個個女人身上尋找母親，而是在一個個女人身上尋找他父親喜歡的女人……”

但賢亮有負責任的一面。一位年輕女郎E在筆會上認識他之后，見他風度翩翩，產(chǎn)生了愛慕之心，提出要和他結(jié)合。他嚴肅地說：“我已成家，有了兒子。我不想讓心愛的兒子受到傷害，讓他遭受、重復父親遺留給我的命運?！?/p>

在《十月》上發(fā)表過中篇小說的西部B女士，跟我熟悉之后，向我詳細訴說過她對賢亮的戀情以及賢亮對她兄長般的呵護和珍惜。從銀川移居北京亞運村的Y女士，寫了一部她和賢亮之間情感歷程的長篇記述文學，轉(zhuǎn)輾托人請我審讀，想聽聽我的意見。我看完打電話給她，力勸她不要發(fā)表，說：“這段情事是你主動進攻，當時你倆都有自己的家庭，這類婚外情發(fā)表之后，對你和賢亮都沒有什么好處，徒給小報刊增添一些無聊的話題?！盰女士接受了我的勸告。

有次開全國作家代表大會，相見時旁邊無人，我問他關于他和美女G在上海、香港的種種傳聞。他對我原原本本地講述了在上海相識、又在香港相遇的過程。賢亮很坦誠，這是他的可愛之處。

世無完人。賢亮是一棵文學大樹，這棵大樹上長出了幾個樹瘤，出現(xiàn)三五根枯枝，或有一些發(fā)黃的敗葉，無損于它的光彩和巍峨。

（摘自《上海采風》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