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成明

經(jīng)過火車一夜的顛簸，當我從東莞回到村莊的時候，差不多是早晨八點，正碰上玉鳳奶奶的葬禮。三月的村莊，寒意料峭，水汽氤氳，霧靄凝重，鉛灰色的天空壓在頭頂。低沉、悲傷的曲子在村莊上空盤旋、縈繞，陪伴抑或是護送逝去的靈魂去一個遠方的彼岸世界。披麻戴孝的人群集結(jié)在村口跪拜，“嘣——啪”，“嘣——啪”……一個接一個的鞭炮在半空中炸響，夾雜著啼哭的聲音?；匾絷囮嚕卩l(xiāng)村并不開闊的空間里糾纏、飄蕩。

在春天，一個人走完了短短的一生。春天是屬于旅途的，屬于旅途中一個駐足回望和留戀的起點。一切事物都在忙著出發(fā)，花草樹木將積蓄了一冬的力量凝聚于小小的牙尖，一縷和風、一滴露珠、幾聲響雷、一陣酥雨喚醒了它們身體里向上的欲望；老人們剛挨過酷寒的煎熬，暗自慶幸又看到了明媚的陽光和綻放的花朵。這幾年來，村莊里的老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現(xiàn)在，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只剩下兩位了。大前年，我的祖母以近一百歲的高齡謝世，她是村莊里活得最長壽的老人。是的，時間是一把無形的剪刀，會對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進行剪刈。一些生命在成長，一些生命在衰老，一些生命在消失，相互交替，又周而復(fù)始。我們的內(nèi)心景象被不斷地填補、涂抹和修正，呈現(xiàn)出我們所不能預(yù)料卻又不能抗拒的必然人生。

歸途是一場充滿詩意的旅行。鐵軌這頭是異鄉(xiāng)的城市，鐵軌那頭是春天的故鄉(xiāng)，中間就是我長長的旅途。坐在回鄉(xiāng)的列車上，我散漫地看著漸次向后消失的山巒，棋盤似的蔥翠田野，恍惚的人間煙火。因為剛剛下了一場大雨，河面漲水了，河水一改往日嫻靜、澄澈的模樣，咆哮著挾裹著黃色的泥漿，像疾馳的野馬一樣撞擊著堤岸，又沿著河道奔瀉、呼嘯而去。我回到村莊的時候，已是三月下旬，油菜花稀稀落落的，即將凋謝。我沒有看出故鄉(xiāng)的春天有什么變化，與我記憶中的沒什么差別。三月的田野像稚氣未脫的毛孩子，雖然深度不足，但還算有活力、通透。天空中的小鳥啁啾地歡叫著，跳上躥下的，互相追逐、嬉鬧，忽地從這個電線上“唧”的一聲，尾巴一翹，就落到那個泥墩上，不知是在游戲，還是在練習飛翔？水田里清波輕漾，映照著閃過的小鳥和飄過的云影，它默然、安靜，但蘊含著磅礴的母性力量，等待著新鮮生命的移栽。小草嫩綠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舒展開來，含著兩滴露珠，有點兒害羞。自從漂泊到東莞這個南方以南的城市，我已經(jīng)有六年多時間沒有看到過故鄉(xiāng)春天的景致了，我失去的豈止是春天里故鄉(xiāng)金燦燦的油菜花、燃燒著的映山紅和聽到雷聲就“刷刷”長高的竹筍？所謂夢想，所謂生命，就是一邊開花，一邊凋謝；一邊尋找，一邊丟失。

回到老家，晚餐一定要喝點兒高度白酒，我滿滿地倒了一大杯。母親炒了幾個春天里特有的新鮮菜肴——折耳根（魚腥草）炒肉、香椿芽炒雞蛋、清炒野水芹、春筍煮酸菜，還有剛剛做好蒸熟的清明粿，給我下酒。晶瑩、透明的酒花在杯中盛開、跳躍、醇香飄蕩，往事從酒杯中緩緩地浮上來，顯現(xiàn)出它本來的猙獰面目。

1995年7月，那時我22歲，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書，我的快樂像春天里淙淙流淌的溪水，一天到晚“叮叮咚咚”地唱個不停。但好景不長，1997年的暮春，未跨過51歲門檻的父親，在四月末的一個早晨，摔倒在田埂上，第二天凌晨，他匆匆辭別了這個悲苦的世界。我得到噩耗，匆忙騎車從學(xué)校趕回家里，這短短的五里路讓我深深地品嘗到了生死離別的悲痛。我撫摸著父親一根一根翹起的頭發(fā)，摸著他滄桑的臉孔，感受他尚未褪去的體溫，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這一夜，我坐在房間里，守著父親的亡靈，捱過了今生最漫長最黑暗的一個春夜。

那幾年來，父親養(yǎng)了一頭牛，一直幫人犁田、春耕、夏耕、秋耕、冬耕，一刻也沒有歇下。耕田在各種農(nóng)活中算是最累的。牛走一步，人跟一步，犁鏵破開一圈犁溝，人繞著犁溝兜圈。一片田野就是這樣用腳踩出的。并且，料峭的春寒、凜冽的冬天，赤腳踩入水中，冷如刀割。從春耕開始，犁秧田，犁稻田，耕油菜田，耕過冬田，父親從年頭忙到歲尾，又從歲尾忙到年頭。特別是夏耕，雙搶一開鐮，大伙兒都急著要插秧。每晚，我家坐滿了硬纏軟磨的鄉(xiāng)親，央求父親擠個日子，父親的日程排得滿滿的。父親也顯得很焦急，有時一天要耕好幾家的水田。起早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天還沒麻麻亮，父親就打著手電筒下田了；摸黑也是一種勞動習慣，夜幕四合，父親才吆喝著水牛，拖著月光下的影子歸家。夏日，毒日裂膚，稻田里的積水像燒開的溫水、暑氣騰騰的，滾燙、溽熱，浸泡著糊滿泥濘的腿腳。偶爾老天爺變臉，暴雨鞭身，披蓑戴笠地穿行在淤泥里。臨近傍晚，蚊蟲漫天飛舞，肆意叮咬散發(fā)著汗臭味的身體。但父親都是這樣一天天、一年年挺過來的。往往一個季節(jié)下來，父親要耕好幾十畝水田。每逢我放學(xué)回家，一般是掌燈時分，父親卷著褲腳，光著腳板，正踏著暮氣荷犁而歸。望著父親憔悴的面容，深陷的眼窩，凸出的顴骨，頭發(fā)像野草一樣，晚風一吹，更是蓬亂。

我是從父親的犁溝里走出的孩子，日子的芬芳和書本的馨香都來自犁溝，怎能忘記那一步一步的艱辛？皮鞭輕輕地落在牛背上，重重地落在我心里。鐵制的犁鏵會銹，堅實的鐵耙會朽，但我對父親的感激永遠不會消褪。

父親去世的前一天，他躺在床上，對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是，“下堂籮筐里有燒酒谷（釀燒酒后的稻谷），你沖一些米糠下去攪拌好，喂牛?！蹦捍何逶?，早稻田已經(jīng)全部耕好，禾苗青青，田野里一片蔥蘢，父親躺進了自己刨好的犁溝。奶奶唯一的兒子走了，她凄厲的哭聲夜夜飄過鄉(xiāng)村的上空，陰森森的，揪著每一個人的心，鄉(xiāng)村的黑夜變得更加寒冷和漫長。那頭陪伴他多年耕作的老牛似乎也知道主人的不幸，雙眼滿噙著淚水，木木地呆立著，不飲不食，形容枯槁。這個場景刻在我的腦海里，成為我一生的悲痛。

多年以來，我一直為我的父親驕傲。父親身材健壯、高大，是方圓幾十里聞名的大力士，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吃苦耐勞、憨厚正直、沉默寡言，在他的身上集中了中國農(nóng)民的一切美德。我深深地知道，父親死于勞累，也死于多年前的一場意外。父親18歲的時候，去五十里之外的浙江江山三卿口，扛杉樹，走了一夜的山路，饑渴、疲乏襲來，快到家的時候，一腳不慎，跌入一個山坑里，粗大、沉重的杉木沉沉地落下，砸在父親的頭上，父親當即昏迷過去，頭部大出血。鮮紅的血不停地流出，洇紅了身下的泥土。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蘇醒過來，滿身都是血污，幾經(jīng)掙扎，歷盡艱難地爬回家。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趴在門檻上，氣息微弱。當時是1965年前后，貧瘠的鄉(xiāng)村里沒有通公路，也沒有什么醫(yī)療條件，生命力頑強的父親死里逃生，休養(yǎng)了幾個月，終于痊愈，但好端端的嘴巴被砸歪了（我擁有父親的唯一一張照片，就是他的身份證），英俊帥氣的小伙因此破相，落下一個禍根。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曾經(jīng)簡單地認為，善良、寬厚的父親一定能擁有一個美好晚年，哪知命運和我們開了一個無法無天的玩笑？

父親走了。那時，小妹13歲，小弟10歲，祖母84歲，家庭的重擔落在母親肩上，我能幫上的并不多。瘦弱的母親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延續(xù)著父親起早摸黑、不辭辛苦的勞作。

“父親”這個詞語，從此成為我生命中一個沉重的名詞和動詞。作為名詞，它的解釋是容易的。作為動詞，它是變化和移動的，好像平靜溫熱的皮膚下面，刻骨銘心的悲痛化作綿長恒久的暗傷潛伏在我體內(nèi)，隨時都會被引燃，爆發(fā)。

我的悲愴從此便在春天里扎下了根，無法剔除。

時間真是一位奇妙的魔術(shù)師，世間的萬事萬物都在它的摸捏之下變幻、消逝，朝著未知的前方一路狂奔。我出發(fā)的時候還是一個毛頭小伙，歸來時已是滄桑中年。一轉(zhuǎn)身，我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待了十年。

十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生命中的春天，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八年的馬拉松戀情。1996年，我愛上了一位因貧窮輟學(xué)而外出打工回來的女孩，她聰慧、執(zhí)著，心中有一個強烈的讀書夢，我支持并輔導(dǎo)她去廣豐中學(xué)補習高三。1997年9月，她如愿考上了南昌大學(xué)，2001年7月讀完本科后，她順利地考上了廈門大學(xué)的碩士和博士。我也一直堅持閱讀和寫作，以最大的決心和毅力撿起了一窮二白的英語，選擇以考研的方式走出鄉(xiāng)村。我在一首小詩《鄉(xiāng)下十年》（原載2013年1期《星星》詩刊）中這樣寫道：

一九九五年，我22歲

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鄉(xiāng)下中學(xué)

二〇〇四年，我31歲

背一箱書，遠走他鄉(xiāng)

暮色中的村莊漸漸模糊

只剩下?lián)u曳的燈火在緩緩上升

風在空中打了一個唿哨

沒有回音。老家的那條黃狗

搖著尾巴，送我到村口

我登上去縣城的中巴

一聲喇叭，擊中了我的心臟

車窗外飛揚的塵土迷住了我的雙眼

2004年春天，我報考了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研究生，因英語少了一分，后調(diào)劑到貴州師范大學(xué)攻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的研究生。2004年9月，我已31歲，忐忑地登上了開往貴陽的列車，重新開始了自己的求學(xué)生活，但我們的愛情卻枯萎了。我的積蓄所剩無幾，還要支付高額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她一個電話都沒有打給我。有一天，在學(xué)校圖書館里，我無意看到《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隨手翻了一下，竟然發(fā)現(xiàn)了女友的一篇論文，這個細節(jié)掀起了我內(nèi)心的狂瀾。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電腦上用“百度”和“Google”搜索她的名字，然而，我又能尋找到什么？

白紙與黑字，詩歌與現(xiàn)實，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鄉(xiāng)村與城市，在這架永遠無法平衡的天平上，將我的宿命擱在上面。是的，墨水里面蘊藏著生命中的黑和重，含碳元素，性質(zhì)穩(wěn)定，不易揮發(fā)，沉淀著永遠無法清洗的毒。2006年底，我研究生即將畢業(yè)，參加了北京一家單位的招聘考試，在全國碩士以上學(xué)歷的20名初選考生中，其中不乏有各大名校的高材生，我取得了筆試和面試都是第一名的好成績。2007年3月12日，我34歲，在老家和女友小管扯了一張結(jié)婚證，開始結(jié)束一個人的流浪。后來，政審的老師從北京飛到貴陽，私下和我說，北京戶口很麻煩，如今你結(jié)婚了，不可能把你老婆的戶口和工作帶去，你自己看看怎么和領(lǐng)導(dǎo)溝通一下？結(jié)果自然是不妙的，他們查閱了我的檔案，找了幾個荒唐的“莫須有”的理由，比如說我缺少一張高考時的報名表（檔案雖然是我的，但我從來無權(quán)去收藏和翻閱），我讀大學(xué)時英語補考過一次，還有，好像我比較喜歡獨來獨往，恐怕與同學(xué)的團結(jié)做得不好……北京之路徹底黃了。后來，我又考進了貴州省藝術(shù)研究所，工作不到幾個月，經(jīng)受不住東莞朋友的誘惑，于2007年10月6日來到了東莞——這個注定與我生命和生存息息相關(guān)的南方城市。

在東莞，我像屋檐下的麻雀一樣，從一個出租屋搬到另一個出租屋。我在這里待了六年，暗暗扎根，慢慢找到自己的逼仄空間，將生命觸須一點點地伸進堅硬的水泥地板。我像絕大多數(shù)打工者一樣，在這里就業(yè)，失業(yè)，再就業(yè)，再失業(yè)……我覺得離不開這座城市了。假如離開，也只是等到我50歲以后，我想返回故土養(yǎng)老的時候。

2009年3月，我在老家過了春節(jié)，剛剛來到東莞，正處于失業(yè)期間，22歲的弟弟給我打電話說，“我身體有點兒不舒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第二天，他再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聲音中帶著哭腔，“杭州的醫(yī)院確診我得了尿毒癥”。

這是一個壞消息！

生于1987年的弟弟，比我小了十來歲，不幸罹患惡疾，雙腎衰竭，壞死，命懸一線。這個消息無異是晴天霹靂，無時無刻地折磨著我，讓我坐立不安、茶飯不思、失眠、做噩夢，我一醒來，就會想起“尿毒癥”這個可怕的魔鬼。我在網(wǎng)上一次又一次地百度“尿毒癥”，百度出來的結(jié)果都是絕望。這是不能治愈的病癥，除非換腎，換腎之后還要服用一輩子抗排異的藥物。

母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老家，她的悲痛更甚，兒子是她心頭的肉。她急急地趕到杭州，陪小弟做檢查，做血液透析。在杭州打工的弟弟，沒有購買社保，一天的醫(yī)療費都要幾百上千元，母親帶去的數(shù)萬元錢短短幾天就不見了蹤影。這是一個無底洞，一周三次、無休無止的血液透析將持續(xù)下去，脆弱的生命之燈才不至于熄滅！再說，母子兩人在杭州租房、吃飯，都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我們急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換腎，只有換腎才能解決問題。不進醫(yī)院不知道這世上患病的人真多。杭州浙一醫(yī)院四樓、五樓、六樓腎臟病專科，匯集著眾多的尿毒癥病人。上至八十來歲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下至七八歲滿臉稚氣的孩子，還有看上去很年輕很美麗的姑娘，他們都是不幸的患者，隔天準時到醫(yī)院里來，躺在椅子上做血液透析，與病魔進行著暫時是勢均力敵、但結(jié)果終將是慘敗的抗爭。腎源是如此緊張，在醫(yī)院里，也許排上幾年的長隊，才能等到一個換腎的機會，但我們拖不起！五十七歲的母親決定把自己一個腎換給弟弟，經(jīng)過一系列的化驗、檢查，母子倆血型吻合，可以進行腎移植。

這實在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唯有如此，別無選擇！

錢，沒有錢什么也干不了。日漸年邁的母親，在家務(wù)農(nóng)，沒有什么積蓄。在外打工的弟弟也沒有存到什么錢。巨額的醫(yī)療費用幾乎全部由我來打算，我豁出去了，帶上我在東莞近三年的所有積蓄，才五萬來元，遠遠不夠手術(shù)費用。我挖空心思地四處撥打電話，找同學(xué)、朋友借來三萬多元錢，再加上東莞、廣州、深圳、南昌、杭州、北京、貴陽和老家廣豐等朋友的捐助，我終于湊齊了十來萬元錢，裝進塑料袋，塞進背包，于2009年五一節(jié)前夕坐火車來到了杭州，將厚厚一疊人民幣遞進醫(yī)院的收費窗口，開始未知的等待。

暮春之際，“人間天堂”杭州的陽光已經(jīng)很毒辣，惠風和暢，花朵盛開得那么艷麗，母親、我的老婆、近兩歲的孩子、我的妹妹和妹夫，我們一家人在西湖邊轉(zhuǎn)了一圈。即將手術(shù)的母親，臉上掛著微笑，抱著孫子，在依依的楊柳下、在粼粼的水波邊，留下一張合影。我偷偷地轉(zhuǎn)過身去，將流下的淚水悄悄地抹去，我不愿意讓他們看到我的悲傷。我勉強地擠出笑容，面對燦爛的陽光、澄澈的湖水和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也許，有時候，微笑也是一種痛苦。這笑里隱藏著生命最深的痛和愛。

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時刻！移植手術(shù)開始了，母親和弟弟同時進入了手術(shù)室。等待，等待，我們的腳步像踩在針尖上挪動，每一步都是鮮血淋淋的慘痛。

在杭州，母親休息了一個多月，等弟弟出院后，又照顧了他一個多月，母親就返回鄉(xiāng)下老家，繼續(xù)開始力所能及的勞作，摘茶葉，種莊稼，以換來每一分錢給弟弟治病。

事情至此，看起來還是比較圓滿的。但此后發(fā)生的事情更加無法理喻，將我的悲痛又推進了一步。弟弟手術(shù)后，必須每天服用昂貴的抗排異藥物，一個月要五六千元，他沒有上班，也沒有收入，母親賣掉了家中值錢的東西，一直匯錢給他支付醫(yī)藥費。為了賺錢，他跑去銷售安利，與一幫狂熱的年輕人吃住在一起，因為囊中枯澀，他竟然停用了一個月的藥物。而這些事情，他都沒有和我說。等我知道的時候，是在2010年后，他換上的腎出了問題，生命危急，重新住進了浙一醫(yī)院。雖經(jīng)全力搶救，那個母親移植給他的生命之腎、那份偉大的母愛，都被他扔掉了。

我發(fā)怒了。我失望了。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白搭了。身體和金錢，一樣都沒有留下來，還賠上了母親的身體。弟弟又回到原來的道路上，每周三次定期去醫(yī)院做血液透析。他在杭州補買了一份社保，每年透析的七萬多元錢，自己只需要支付近萬元，緩解了部分經(jīng)濟壓力。他在淘寶網(wǎng)找了一份工作，一邊上班，一邊跑醫(yī)院，支撐到現(xiàn)在……身體算是暫且穩(wěn)著，繼續(xù)等待一個機會。

幾年過去了，這份磨骨伐膚的悲痛像一塊兒烙鐵，火焰沒了，褐色的陰影還在，熾熱的溫度還在，疼痛還在，它會在某一刻燃燒，灼傷我在他鄉(xiāng)暗夜里的焦慮和眺望。我的春天始終籠罩著砭人的寒冷和灰蒙蒙的雨霧。

多少個春天翻著跟斗甩落在身后，沒有影子，也沒有回音，它以沉默和從容包裹了模糊的過去和茫然的未來。這些年來，我的整個旅途都是顛簸、流離，甚至有些是猝不及防的。有的人提前下車，有的人繼續(xù)奔跑，有的人則摔倒在路上，需要別人的攙扶，我們的終點站只是一個人在翹首盼望暗夜中的滿天星光。這一切都是亙古不變的往復(fù)。

“我們所向往的，就是在春天的隧道里懷念身后的光。其實，身后的光根本不存在（傅菲語）”。是的，我們一直生活在春天的蒙蔽之中。一個人是怎樣發(fā)芽、綻放、盛開和衰老的？一個人在春天里出發(fā)，是怎樣將青春、生命和夢想一點點丟失的？最后變得一無所有。我們無從知曉，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