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發(fā)山
紅楓和白果
村口有兩棵樹,相距不遠,都有些年頭了,一棵白果(銀杏樹),樹齡八百多年;一棵紅楓,樹齡也在七百年以上。每到夏天,兩棵樹的樹冠密實實的,親吻到一塊,陽光刺不進一點光亮,村人到下面納涼,大人們噴空兒,孩子們玩耍,自成一方天地。到了秋季,白果樹的葉子金黃金黃的,紅楓的樹葉則是火紅色,遠遠望去,撩人的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村里傳下來一個規(guī)矩,老人過世,抬著棺材圍繞白果繞三圈;娶親或嫁女,花轎要圍繞紅楓轉三圈。
問及這個村規(guī),都忘了自個年齡的老族長說,白果長得慢,壽命長,是樹中的老壽星。村里的老人也都是老壽星,他們過世,要辦白事,抬著棺材圍著白果繞圈,表示他這輩子圓圓滿滿,值了。年輕人結婚辦事,是喜事,紅事,抬著花轎繞著紅楓轉圈,預示新人以后的日子紅紅火火,甜蜜似火。
仔細琢磨,還真有點道理,讓人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多年來,村里人一直遵循這個村規(guī),不敢違背。
八月初八,是大龍結婚的日子。早在半年前,酒席、司儀、嗩吶、花轎等都訂好了,甚至抬轎的都安排好了——抬轎不同于其他力氣活,需要一定的技巧,既要會顛轎,把氣氛烘托起來,又要掌控好力度,不致于傷了新娘。
事有湊巧,就在幾天前,二黑的父親老了。這地方,老人過世稱 “老了”。 依照時辰,二黑的父親應該在八月初八這天出殯,就是說,到八月初八這天,棺材要圍繞白果樹轉三圈。
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方,一個辦白事,哭哭啼啼;一個辦紅事,吹吹打打!如何是好?
二黑找到族長,二話沒說,趴在地上先磕了個頭,說死者為大,這是老父親最后一件事了,必須按照老規(guī)矩辦。
大龍也找到族長,說,二黑那天敢來白果樹下鬧騰,我找人收拾他。
族長作難了。兩家都有理,又都不愿意讓步,搞不好,就要出亂子,影響到村民的和諧,涉及到村子的聲譽。
想了一個晚上,族長先來到了二黑家。二黑正守在父親的靈前燒紙,一臉的悲戚。
族長見過禮后,對二黑說:“大龍說了,他們婚禮推遲,你該咋辦咋辦?!?/p>
二黑怔了怔,沒想到大龍會這樣做,說實話,當初父親沒老之前,他還打算去抬轎子呢。他們的婚禮更改日子是最好不過了,自己家辦白事沒有一點顧慮,想怎么辦就這么辦。轉而一想,又覺不妥,大龍家什么都準備好了,要殺的豬趕了回來,豆腐也都訂好了,單等那一天到來,若是更改日子,很多事都要重新計劃。農村人,辦一場事不容易。別人會怎么議論自己?以后出門如何見人?想到這里,二黑有了想法,對族長說:“我想好了,把父親的尸體火化,骨灰盒寄存在火葬場,等到大龍結婚過了百天(當?shù)亓曀?,婚事過了百天,辦其他事才無忌諱,否則對新人不利),再把骨灰盒取回來,在白果樹下補辦。若是父親有在天之靈,我想他老人家也會同意的。”
族長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里一熱,沒想到二黑名字“黑”心并不黑,遂肅著臉,對二黑說:“難得你這么開明,我趕緊到大龍家走一趟,讓他如期辦事?!?/p>
大龍得知這個消息,心里感慨不已。
八月初八這天,村口一掃往日的寂寞,熱鬧起來。一頂花轎圍著紅楓轉起來。前面兩個轎夫,后面兩個轎夫,他們四個人的步伐還不一致,抬起轎子故意或上下或左右搖晃,好像轎夫都喝多了……熱鬧的笑聲飛揚起來,紅楓也受到感染似的,一片片葉子翻卷舞動,好像也在祝福新娘新郎。紅色的花轎,紅色的楓葉,以及現(xiàn)場的歡笑聲,構成一片喜慶的天地。
此時,二黑正在火葬場,守在父親的靈位前,低聲嗚咽著。
……
過了大龍的新婚百天后,二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圍著白果樹轉圈。當時,村里人都來了,包括大龍,場面從未有過的隆重。
二十多年后,村里一對新人結婚了,花轎圍繞著紅楓顛起來。坐在花轎里的新娘是大龍的女兒紅楓,新郎是二黑的兒子白果。
鄉(xiāng) 愁
搬進怡民小區(qū)沒多天,老貴便感到渾身不自在,坐臥不寧,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生活條件方便了,不該啊。這里的硬件設施跟老家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樓房里有自來水,水管一扭,嘩嘩響,冷熱都有,不像老家,吃水還要走一里多蚰蜒路,到山泉里挑。樓房里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老家解個手,還得跑老遠,刮風下雨或是半夜三更,很是不方便……
不管怎么說,老貴卻越來越蔫了,那神情像是經了霜的茄子。
老貴的兒子富有知道老爹想家了,再這樣下去,沒病也非把老爹憋出病來不可?;妓监l(xiāng)病的不只老貴一個,小區(qū)幾乎每戶都有,他們全都是靠山屯出來的。富有就建議老爹他們回靠山屯逛一逛,說不定心情就舒暢了。
這個主意好。那天是個星期天,老貴跟幾個鄰居商量一起回,不巧他們都有事,老貴就獨自一人搭車回了靠山屯。
一進入靠山屯,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頭頂藍藍的天空,老貴一下子就有了精氣神,像是打了興奮劑似的。路已經變成了水泥路,寬闊著呢,并排跑兩輛馬車都不礙事。以為老家的房子都成了兔子窩,誰知道,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破敗,反而人氣挺旺,一孔孔石窯經過裝修后都住上了人,看衣著打扮,聽說話口音,像是有錢人家。這些人里面,只有兩個面孔老貴熟悉,一個是眼下“住”在他家的楊元。楊元是開發(fā)房地產的,怡民小區(qū)就是他承建的。當初也是他動員靠山屯的老少爺們搬到城里的,不讓掏一分錢,每家還能分到一套房,前提是丟掉老家的房子和宅基地。當時,除了跟老貴一樣上歲數(shù)的,年輕一代都熱烈響應,一下子就能成為城里人,找對象也有底氣。另一個是胡局長,拆遷的時候他也沒少往靠山屯跑,沒少幫助楊元勸說村民。此刻,他躺在院子樹蔭下的藤椅上看書,石桌上放著一套茶具,飄著裊裊的清香。楊元呢,脖子上纏個毛巾,戴個草帽,正在菜地里除草。
看到老貴突然回來了,楊元和胡局長有那么一點點尷尬,或者說是不自在。
“貴叔,咋回來了?城里住著不美?”楊元用毛巾擦了把臉,拿帽子呼扇著,一副準農民的派頭。
“不美!”老貴把臉一拉。
“老貴,怎么個不美?”說著話,胡局長過來了。
老貴說:“不接地氣,住不習慣?!?/p>
胡局長呵呵一笑:“說說看,怎么個不接地氣?”
老貴說:“不能種菜,不能養(yǎng)雞,聽不到狗叫,聽不到蛐蛐唱,吐口痰也沒鄉(xiāng)下方便,想吼上兩嗓子也得拿被子蒙著頭……俺不想在城里住了,俺想回來?!闭f了這番話,老貴感覺輕松了不少。
楊元笑了笑,說:“貴叔,您當農民還沒當夠???說句不當說的話,您是有福不會享啊?!?/p>
老貴搶白道:“楊老板,你覺得城里舒服,來住到農村算啥?”
楊元說:“貴叔,白紙黑字,當初您可是簽過字摁過指印的,說話不能不算數(shù)?!?/p>
老貴急了,紅頭漲臉地說:“俺上了你們當……俺要上訪?!?/p>
“老貴,這樣可不好!”提到上訪,胡局長有點慌神,想了想,又說:“我跟小區(qū)所在的街道辦商量一下,綠化帶你們可以種上蔬菜或莊稼,可以錄制一些雞鳴狗叫的磁帶,想聽了就在家里播放一下,你意下如何?”
楊元說:“貴叔,胡局長說這幾條還得做大量的工作,不是說說就能辦到的?!?/p>
老貴想了想,即便上訪,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農村整體搬遷是大勢所趨,胳膊扭不過大腿的,只好嘆了口氣,算是勉強答應。
胡局長的能量還真不小。沒過多久,怡民小區(qū)綠化帶新栽的花木移走了,每家分一片,讓老貴們種上了蔬菜和莊稼;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田園交響樂”的碟子,天不明,就聽到小區(qū)公雞“喔喔喔”的啼鳴聲,此起彼伏,充滿了鄉(xiāng)村的味道。
再后來,怡民小區(qū)成了這個城市的一個景點,每天來參觀的人走馬燈似的,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