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玲琴
塞林格的短篇小說《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中,埃洛依斯對故去多年的戀人沃爾特難以忘懷,她甚至喪失了對丈夫和女兒的愛與耐心。然而,孩子是母親情感狀態(tài)的投影,埃洛依斯透過自己的精神牢籠傷心地看到女兒由于缺失細致的母愛而變得閉塞、陷入固執(zhí)的幻想,母女間各自的執(zhí)拗引發(fā)的一場大哭帶來的是情感的洗禮與頓悟。
美國作家杰羅姆·大衛(wèi)·賽林格的短篇小說《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1948)于1953年與其他短篇故事一起被收錄入小說故事集《九故事》。該作品曾于1949年被米高梅電影公司改編拍成《一廂情愿》(My Foolish Heart),但是賽林格對該片的改編極度不滿,有評論認為《一廂情愿》把“類似的場景呈現得完全不同而且夸張”,“大的情節(jié)由于人物的臺詞被改而變得扭曲”,而“小的情節(jié)由于人物間接揭示內心活動而變得歪曲”。塞林格的不滿甚至通過《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爾頓對電影的厭惡言辭發(fā)泄出來,以至于塞林格此后再也沒有出售過電影版權。文學文本對于讀者而言存在許多想象的余地,一旦被拍成電影就變成對原文本的固定解讀,尤其糟糕的是這種解讀一般存在著對原文本不同程度的誤讀。國內少見關于《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的相關評論,但它在國外并非一篇不被重視的作品。這部作品對于女性內心世界的雙線描寫是故事的特別之處,其中在看似普通的生活場景中穿插了一些禪宗以及格拉斯家族人物的蹤跡,值得讀者細讀并在其中找到普通女性情感生活的影子。
一、成年女性的精神牢籠
《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中,埃洛依斯和瑪麗·簡是一對閨蜜,她們曾是大學時的親密室友,但兩人都沒有念到畢業(yè)。生活富裕、精致的瑪麗·簡隨時開著有活動頂棚的汽車,去找住在紐約郊區(qū)梅里特林蔭大道富人區(qū)的埃洛依斯聊天喝酒,但她倆的生活及婚姻的幸福感徒有虛殼。埃洛依斯的戀人沃爾特在二戰(zhàn)中意外身亡,而瑪麗·簡的婚姻只維持了三個月,她倆均缺失了舊愛。沃爾特是埃洛依斯讀大學時的男友,在她的心里一直占有著重要的位置,她認為“他是我認識的男孩子里唯一能逗我發(fā)笑的一個”,服役的沃爾特卻在二戰(zhàn)中意外死亡,令她非常痛苦,一直無法走出來。二戰(zhàn)后,埃洛依斯與路易結婚,但是路易作為丈夫,并沒有走進埃洛依斯的內心。埃洛依斯曾對路易提過沃爾特的事,但路易更感興趣的是沃爾特的軍階,對沃爾特是什么樣的人并不感興趣。埃洛依斯也因此變得諱莫如深,不愿告訴丈夫沃爾特只是個二等兵,也不愿讓他知道沃爾特已死以及死亡的具體原因。她認為如果告訴路易沃爾特死了,路易不但不理解她的心情,還會成為一個“盜墓食尸鬼”,對她的舊戀人沃爾特充滿挖苦、諷刺,即使沃爾特已經死去。
埃洛依斯把自己閉鎖在自己精神世界的牢籠里,變得缺乏愛心與耐心,她經常批評女兒拉蒙娜的言行舉止,批評女傭不知道物品的擺放以及如何做清潔,批評丈夫的智商、嫉妒心以及對文學作品的欣賞,拒絕接駕車接丈夫回家以及共享晚餐,連埃洛依斯的閨蜜瑪麗·簡也認為埃洛依斯“心腸越來越硬了”。但是,埃洛依斯并非真正地心腸變得硬了,她在拉蒙娜的古怪行為中看到了空虛的自己,在理解拉蒙娜的同時自己的心也恢復了以往的柔軟,拉蒙娜哭了,埃洛依斯也哭了,她一遍遍地重復“可憐的威格利大叔”,是追憶逝去的沃爾特留下的回憶,也是哀痛自己困在精神的牢獄。在故事的結尾,埃洛依斯抽噎著問瑪麗·簡自己以前是否是個“好姑娘”?,旣悺ず啗]有給出答復,而作者也沒有做出評論,但這已經是埃洛依斯走向救贖的開始。拉蒙娜堅持要把一半床讓給幻想出來的情人米基,她的幻想遭到了埃洛依斯的否定——“你給我睡到床中間去,快點兒”,埃洛依斯不理會嚇呆了的拉蒙娜,抓著拉蒙娜的兩只腳腕把她拖到床中間,并命令“閉上眼睛……聽見沒有,給我閉上”。拉蒙娜服從了,但在黑暗中悄悄哭泣。拉蒙娜的反應就像埃洛依斯念大學一年級時被人嘲笑穿一件過時的棕黃色長裙一樣,當時埃洛依斯“整整哭了一夜”,而拉蒙娜也躲在黑暗中哭泣。拉蒙娜的哭泣使埃洛依斯想到了自己的粗暴,同時也對拉蒙娜充滿了愧疚。喝醉了的埃洛依斯對著女兒的眼鏡一遍又一遍說著“可憐的威格利大叔”,淚水打濕了拉蒙娜的鏡片,在淚水中實現了頓悟。拉蒙娜堅持要把一半床讓給幻想出來的情人米基的行為,類似埃洛依斯在心里一直留有一個重要的位置給沃爾特,這種虛無的執(zhí)著帶來的只有痛苦。
二、無知女兒的幻想映射
埃洛伊斯懷念故去的沃爾特難以自拔,女兒拉蒙娜有樣學樣,先后幻想出兩個男友如影隨形,即吉米和米基,來填補空虛。在埃洛依斯的眼里,女兒拉蒙娜是個不愛說話的小女孩,以致于埃洛伊斯抱怨“她對誰都不說,她是保密大王”。但是,當瑪麗·簡溫和而友好地和拉蒙娜交流的時候,拉蒙娜還是能交流的。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埃洛依斯,埃洛依斯對拉蒙娜大聲嚷嚷,語言里充滿了“別那樣干”“不許那么干”“站好了”的命令語言,而拉蒙娜的回應則是更多地留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拉蒙娜戴著厚厚的眼鏡,想撓癢癢就撓癢癢,想挖鼻孔就挖鼻孔,像個自由的小魔女,只是沒有玩伴,于是沒有玩伴的她就臆想出一個男友吉米。她成天幻想著吉米與她一塊吃東西、洗澡、睡覺,還緊挨著床的一邊睡,生怕翻過身來把他壓著了,就像吉米真實存在一樣。根據拉蒙娜的描述,吉米長著一對綠眼睛,黑頭發(fā),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更沒有雀斑,有一把劍。約翰·溫克認為擁有屬于自己的吉米給拉蒙娜提供了一個“彌補情感的世界”,拉蒙娜就不再受父母的牽制,而吉米的劍是“力量與羅曼蒂克的意象”,是拉蒙娜需要得到保護與愛的象征。劍同時也表明吉米是一個充滿男性氣概的“軍隊英雄”,類似埃洛依斯在部隊服役時死去的男友。
拉蒙娜告訴瑪麗·簡說吉米讓車給壓死了,同時卻說“斯基珀叼著一根骨頭,它不肯放”,好像幻想出來的吉米的死并不讓她有多傷心,吸引她的事卻是一只叼著骨頭不肯放的狗。到了晚上入睡時,拉蒙娜留出床的余地給新的幻想伙伴同眠——另一個叫米基的男孩。拉蒙娜的內心始終需要一個伴,不管他是叫做吉米還是米基,這與埃洛依斯的情感現實有所不同。故去的沃爾特一直在埃洛依斯的心里住著,帶給她歡樂的回憶和故去的遺憾,然而她一直沒有新的精神伴侶重新住進她的內心世界。但拉蒙娜不同,她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死亡和擁有過所謂的男朋友,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她的所作所為全是幻想來的,然而一個小女孩這么小就完全依靠自己想象來獲得心靈的平衡,讓做母親的埃洛依斯精神崩潰,拉蒙娜看似孩子氣的瞎幻想其實是埃洛依斯精神牢獄的映射。埃洛依斯捧起拉蒙娜的眼鏡大哭,拉蒙娜也由于埃洛伊斯的尖聲訓斥以及強硬拖拉回床的中間睡覺而驚嚇哭泣,她們是由于自己的內心世界被映射和干涉而哭泣。拉蒙娜床前的床頭柜上放著的是拉蒙娜的眼鏡,是這個故事中人物情感發(fā)生演變的一個外化物體,在故事的結尾原本歸放整齊的眼鏡被埃洛依斯鏡片朝下放回,鏡片朝下會對鏡片造成傷害,正如埃洛依斯對拉蒙娜所造成的傷害一樣。
三、格拉斯家族的人物痕跡
《九故事》有一個凌駕于每個獨立的故事之上的格拉斯家族人物網,出現于故事中,或者在故事中被提到,如《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里自殺的西摩,《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里的沃爾特,《下到小船里》的波波和韋伯。沃爾特這個愛說俏皮話的大兵對生活中的事物有著自己的幽默理解,帶有霍爾頓式人物的語言特色,讓埃洛依斯很開心。例如,他們一起坐火車從特倫頓去紐約時,他把手放在埃洛依斯的肚子上,說她的肚子真是太美了,但他希望能有個軍官出現命令他把另外的手伸到窗子外面去,接著他把手伸了回來,告訴列車員把胸挺直了,他最不能容忍一個人不尊重自己所穿的制服,即使他并沒有逗樂列車員,但是埃洛依斯覺得很有趣。還有就是他對自己獲取“軍階”的幽默,說自己與別人在軍隊里得到提升的方向正好相反,第一次提升不是多了幾道杠而是袖子被扯下來,等他當上將軍,那就是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了,“他身上唯一剩下的就是肚臍眼上那顆小步兵服的軍扣了”。然而,現實似乎給沃爾特開了個玩笑,沃爾特不是在戰(zhàn)斗中光榮犧牲的,死亡的原因是一些與正面作戰(zhàn)無關的事:他在把一只小型日本爐子打包裝箱時,“裝滿了汽油和亂七八糟東西的爐子在他的面前爆炸了”,而他做這件事的原因是有個上校要把它寄回家去。
貫穿于《九故事》的禪宗思想也在《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中通過格拉斯家族的沃爾特的言行體現出來。伯尼斯·戈德斯坦認為禪宗思想在《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里的體現是埃洛依斯說沃爾特想把事情做得公平的時候,公平在禪宗看來不是要分離快樂與痛苦,而是快樂與痛苦的共存。幽默的沃爾特在講述“軍階”的時候,說到將軍的軍銜不是授予五顆星,而是肚臍眼上的一顆步兵紐扣,也就是說從禪宗的觀點來看,一個人的修為越高,體現其自我身份地位的東西就越少,而肚臍眼表明冥想之所在,不再吸納散亂的思想。
(北京聯合大學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