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平

鄉(xiāng)下人取名字十分隨意，雪艷有這個名字是因為梁村曾經(jīng)有人叫做雪艷，那個雪艷后來嫁得好，生了三個兒子，婆婆年輕，脾氣也好，雪艷不受氣。

結(jié)婚有十年了，李英還沒生出一男半女，梁三元比做了王八還難受。夫妻倆吵也吵了、打也打了，醫(yī)院婦科的門檻差點踏破，吃下的中藥、西藥的包裝紙能當(dāng)柴燒，可李英的肚皮還是不見鼓起來。劉莊有個外號叫“老母豬”的媳婦王翠，好家伙，一口氣生了七個閨女，實在養(yǎng)不活了，就和男人合計著把最小的閨女送出去。李英把雪艷從劉莊抱回去的時候，雪艷還沒有名字，只學(xué)著這地方的習(xí)慣喚作“妞妞”。等滿了百天，李英和梁三元尋思，“妞妞”的叫法如果傳開了，保不齊會叫順嘴了，到十七八歲還改不回來，多得是這樣的例子。于是，他們把女兒定名為“雪艷”，托關(guān)系上了戶口，跟其他人一樣，梁雪艷就成為雪艷這輩子唯一的名字。

誰知村里組織集體體檢的時候，查出梁三元沒有那個功能，李英又是氣又是羞，嚷嚷著要去跳河，街坊鄰居拉了幾回也就不再鬧騰。梁三元因為臉上害臊常年出外打工，人們傳說，他因為只有“真槍”沒有“實彈”，在外面過得花天酒地，像神仙一樣。剛開始李英也不信，但見梁三元一連三四年不回家，也不往家寄錢，梁家老母養(yǎng)老和雪艷上學(xué)又都需要用錢，沒辦法，她一個婦道人家只好整天沒日沒夜地干。要離婚吧，一來自己舍不得雪艷，剛要來時的雪艷骨瘦如柴，李英自己沒奶水，又是買奶粉，又是找村里奶著孩子的小媳婦借奶，還專門喂了一頭奶羊；二來就是李英的爹娘了，他們摁著李英的頭說：“女子嫁人是一輩子的事，沒有離婚的理，怨自己命苦吧！”說也奇怪，李英自己后來也不怎么提離婚的事了，只一個人操持著這個家。過了幾年，她竟不自知怎地患了肝癌去世了，從病發(fā)到咽氣，中間不過一年零三個月。

這一年，雪艷剛滿十四歲。正是姑娘該懂事的時候，什么月經(jīng)初潮啦，跟愣小子手拉手就會懷孕啦，那已經(jīng)中風(fēng)的梁老太根本想不起告訴她。這時候，雪艷的襯褲上爬滿了虱子，頭上的蟣子差不多把頭發(fā)都染白了。只要她往村口一站，不管認(rèn)識的還是不認(rèn)識的，都能聞出她身上彌漫著的一股孤兒味道。她再一次被拋棄了——梁三元浪蕩慣了，梁老太活不過一年半載的，梁家叔伯沒一個不是鐵公雞，他們怎么待雪艷，人們猜得八九不離十。

雪艷的生母王翠把雪艷送走后，沒覺得自己是個心狠的人，因為到底老天爺待她不薄，送走雪艷后的第二年，她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坐滿月子沒出三天，她就帶著一群孩子到觀音娘娘廟還了愿，發(fā)誓以后一定勒緊褲腰帶，說什么都不再生了。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dāng)年送出去的女兒如今家破人亡了，她可不能袖手旁觀。雖說家里口糧不一定夠，但大女兒秀芹說話間就能找個好婆家，她心想，咬咬牙也得把小女兒要回來。

按習(xí)俗，下午串親戚是咒人死，所以王翠去劉莊挑的是個半晌午，出門的時候天剛擦亮，到了梁村，帶路的是她娘家嫁到梁村的媳婦。這種不怎么光彩的事情，誰也不愿意摻和，還沒進門，那媳婦就裝模作樣地說家里還蒸著一鍋饃，慌忙溜出了院門。

見到破衣爛衫里的雪艷，王翠先開了口：“你是雪艷吧？”

“嗯，我是梁雪艷。你是誰？”雪艷應(yīng)道，剛收拾了屋里的廢品，她頭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乖，我是你的親媽呀！”王翠說著，眼淚跟著下來了。她看到雪艷先是一驚，接著眉頭開始緊鎖，上牙也咬緊了下嘴唇。

“咱進屋說行不？”王翠捉住雪艷空蕩的袖管，眼淚像掉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落下來，然后推開門簾子進了屋。玻璃珠串成的門簾子“嘩啦啦”一片響，大門口的狗吠個不停。因到了做飯的時間，看熱鬧的鄉(xiāng)親漸漸散去，但還有幾個抱著胳膊耐心等在梁三元家門口，準(zhǔn)備看一場好戲的大結(jié)局。有一個老太婆甚至支使孫子回家?guī)椭鴥合眿D燒鍋做飯，并囑咐說面條熟了別忘了給她端一碗。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王翠綠著臉出來了，嘴里罵著最難聽的臟話，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性別。看到大門口還有這么多人如饑似渴地“捧場”，她一抹鼻涕，叉開雙腿坐到門口的狗窩旁，開始哭訴起來：“我王翠的命苦啊，肚皮不爭氣啊，生出這樣不認(rèn)親娘的白眼狼妮子啊……”

梁村最強壯的漢子都被王翠這聲淚俱下的陳說撼動了。他們端著飯碗一邊扒飯，一邊找機會問上那么一兩句，比賽似的看誰知道的內(nèi)情最多，好將來出去“一傳十，十傳百”。支使孫子回家端面條的老太婆甚至還好心地將面條先讓給王翠，見王翠口齒不得閑才自顧自吃起來，沒牙的癟嘴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響，就像一架年久失修的老紡車。王翠鞋底揩了一把又一把鼻涕，用頭巾擦了一遍又一遍眼睛，不時還向地上吐幾口口水，從在家當(dāng)閨女時說起，盡力說服大伙兒相信她是個命苦的女人，當(dāng)初把閨女送人是為了讓她活命，是萬不得已的，她梁雪艷不認(rèn)這個親娘是忘恩負(fù)義。圍觀的人各抒己見，說十指連心，換做是誰無論如何都要把親生女兒要回到自己身邊，不行就打一頓，捆回去算了，越大越不知道跟爹娘親。一時間，眾聲喧嘩。

正熱鬧時，雪艷從門里扔出一箱八寶粥，恰好落在王翠的腳邊，那是她來時帶的，她被驚得打了個挺。又哭訴了一會兒，看大家都偏袒她，她就滿意地回去了。

梁三元自然不愿意從此以后過上沒有老婆的日子，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到處找人為自己說媒，很快就與一個寡婦結(jié)了婚。人們歷來對后娘與繼女的故事津津樂道，于是當(dāng)大家聚在村頭飯場吃飯時，看到路過的雪艷，會用緊追不放的勁頭朝她喊：“雪艷哪，有福氣啊，咱們一般人一個媽，你一個人三個媽呀！”

雪艷去鎮(zhèn)上上學(xué)，只有村頭飯場那一條必經(jīng)之路，被人們這樣窮追不舍了幾次，她就厭惡透了上學(xué)。終于有一天，她沒跟梁三元和學(xué)校老師打招呼，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到H市打工去了。王翠聽說后，到處宣揚自己的理論：“這個閨女什么事也不懂，外出打工不被人拐跑才怪，劉柱子家的鳳霞就是個例子！”

雪艷沒少吃苦，餐廳服務(wù)員、工廠流水線操作員、便利店售貨員、家政保姆，甚至還做過一陣子發(fā)廊小姐。后來，她沒事常跟老公開玩笑說，大半個中國她都跑遍了。大部分情況下，她老公都不接她的茬——小夫妻間的默契與恩愛有時真顯得肉麻。不過論起跑的地方多少，雪艷不是他的對手，他給人做卡車司機運貨，那才真是跑遍了全中國呢！

后來，有人意外地見過雪艷，她在城市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身子骨雖然依舊沒長結(jié)實，可臉面頭倒是出落得越發(fā)標(biāo)致了?，F(xiàn)在講究以瘦為美，這一講究不要緊，雪艷也算得上一個美人坯子了，有時人們稱呼她為“美女”，她也敢應(yīng)。雪艷可真是有頭腦，跟人學(xué)了韓式全套美容術(shù)，主要包括韓式半永久美眉術(shù)、美睫術(shù)、激光美甲、光子亮膚，就在N市租了間不大不小的店面，開了家美容中心，接受網(wǎng)上預(yù)約、付費，學(xué)大部分商家在柜臺上貼幾張二維碼，一來一往購付兩清，逢個“女神節(jié)”“五一”“十一”還會做點放價酬賓活動，雖說降了不少價錢，但實際上雪艷還是有賺頭。丈夫家是N市的，也是個孤兒，雪艷當(dāng)初是意外懷孕，但兩人商量后沒有打掉孩子。兒子越長越可愛，誰見了沒有不夸上一兩句的，雪艷和有孩子的鄰居協(xié)商，每周各家輪流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

有一天，一個做韓式半永久美眉的顧客在躺椅上做藥物恢復(fù)時對雪艷說：“梁老板，我覺著吧，你的名字叫起來挺好聽的，只是現(xiàn)在人們都講究雅趣，你不如稍微改一下，讓它高雅一點？”

“怎么改呢？”對于顧客的建議，雪艷從沒有回絕過。

“你看過《紅樓夢》沒有？那可是本高雅的書，里面有個丫環(huán)的名字叫雪雁。你把那個‘艷麗的‘艷改成‘大雁的‘雁，名字就有意境多了！”

“《紅樓夢》我可聽說過，有空我也好好研究研究。這個名字經(jīng)您這么一改，還真是馬上就高雅起來，謝謝您呀！”雪艷由衷地說。

這時，店里播放綜藝節(jié)目的電視鏡頭正對準(zhǔn)一個胸部大得離譜的中年女人，主持人在一個架子上放了十多個空易拉罐。大胸女人走到架子旁邊，用左邊的乳房砸向這些罐子，不一會兒就砸癟了好幾個，場下的觀眾像看外國人一樣，捂著嘴表示驚訝。

雪艷趕忙停下手中的活計，想改換頻道，卻被那位顧客止住了。

“哎！梁老板，別換臺，挺好看的呀！”

于是，雪艷跟著那位顧客看了一會兒，但說心里話，她不喜歡這種節(jié)目。不過后來有那么一瞬間，她倒是覺得那位顧客給她改的“雪雁”挺適合她的。

（復(fù)旦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