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平
棋盤
老三的棋盤是厚實(shí)耐磨的帆布做的,棋子是木制的。把棋子往棋盤中間一堆,再把棋盤四個角捏到一起,便可以一只手拎起整副象棋。這樣他就能在天氣好的時候,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拎著象棋,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口的路邊坐下,擺好象棋,等著來往的人跟他對弈上幾盤。
村里的主干道是條廢棄不用的柏油馬路,兩邊都是硬實(shí)的小草和樹木。村里人的房子,基本都建在這條柏油馬路兩邊,老三家的也不例外。坐在這樣一條馬路邊,好處顯而易見,一是沒有揚(yáng)塵侵?jǐn)_,二是來往的行人多。只要是來往于這條路上的任何人,都會看到坐在路邊的老三,想下棋的,便可以坐在他對面,跟他下上一會象棋??沙赡耆藢ο笃宓呐d趣,明顯不如賭博打牌來得那么強(qiáng)烈,所以經(jīng)常跟老三下象棋的,不是我們一幫小孩子,就是上了年紀(jì)的中老年人。
每天早上太陽一出來,老三就坐在路邊,守著象棋開始等待。沒人的時候,他就坐著或躺著,任由陽光直愣愣地照在他腦門上。因?yàn)殚L年日曬且又沒有防護(hù)的緣故,他的腦門又黑又亮。等的過程中,他時而睜著眼四下張望,時而閉上眼一動不動,讓人猜不透是睡著了還是在想事。聽到有人的腳步臨近時,他便抬起頭看路過的人。認(rèn)識老三的人,多半會跟老三打個招呼,
“老三,閑著呢嗎?”“老三,怎么沒下棋?”每當(dāng)這時,老三都是咧開嘴一笑,也不答話。因?yàn)樗脑掃€沒說完,人就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很少停留。要看是不認(rèn)識的人,他就茫然一望,旋即又低下頭,要么盯著棋盤看,要么干脆閉上眼睛養(yǎng)神。
一旦來了人,棋盤擺開,老三黯淡的眼光便有了些許神采,他一邊擺棋,一邊自顧自地笑著,有時候口水流到口角,他便拿衣袖一擦,擺棋的手絲毫不受影響。相對于雙腿而言,他的雙手還算靈活,因此當(dāng)他坐到地上,不再使用雙腿的時候,就行動來說,和常人差別不大。
我學(xué)會象棋后不久,就開始跟老三下棋了。按說彼此問應(yīng)該熟悉,可我只知道他姓易,因?yàn)樗袀€姓易的哥哥。至于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也沒聽人叫過。他的母親叫他老三,他的哥哥叫他老三,村里七老八十的老人叫他老三,剛上小學(xué)背著書包的孩童叫他老三。說到底,沒人關(guān)心老三的真實(shí)姓名究竟是什么。絕大多數(shù)人跟老三的唯一交集,就是他眼前那盤象棋。跟他下棋,喊老三就夠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具體年齡,只知道他比我要大很多。他殘疾的原因,我也沒有問過,只聽村里人說是因?yàn)樾郝楸园Y。當(dāng)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時,就已經(jīng)是個雙腿站立不穩(wěn),必須要靠拄著一根棍子才能勉強(qiáng)行走的殘疾人了。
按說腿殘疾的人應(yīng)該有根拐杖,可老三一直拄著行走的工具,雖有拐杖的功能,但卻算不上拐杖。拐杖是有后天加工的,而老三所用的,是一根還算直溜的粗棍子,沒有任何加工裝飾,只是被老三用的時間長了,手拿的地方磨得锃亮锃亮的。
老三跟我下棋時,總是笑呵呵的,在我棋藝很差的小學(xué)階段,他不厭其煩地教我怎么下,快輸?shù)臅r候,我怎么悔棋都可以,他卻總不悔棋。而在跟成年人下時,他卻很較真,別人要悔棋時,他一邊嚷著“不能悔,你這樣我怎么下”,一邊想要把別人的手從棋子上拿開。每逢這時,有的人就不再悔棋了,笑著說句“老三這個人……”有的卻執(zhí)意要悔棋,扳開老三的手,把棋子落到別處,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老三見此情形,只能悻悻地說句“下把不許再悔了”。女人
老三家的大門朝向馬路,迎來送往很是方便,可這跟老三關(guān)系不大。老三的“大門”是擺在門口的那盤象棋,通過這盤象棋,人們走近他,坐他對面下上幾盤棋,有事沒事閑扯上一會,這樣的日子簡單重復(fù),但好歹還能跟人正常的交流聊天,還算過得去。
一般來說,棋盤上聊的都是棋藝,有時候也聊一些別的。可要遇上村里幾個年輕人,那聊的可就多了。尤其是看見有年輕漂亮的女人走過時,他們總要擠眉弄眼地笑上好一會。有一次他跟村里一個還沒結(jié)婚的年輕人下棋,我在旁邊圍觀,瞅著一個年輕女人從遠(yuǎn)處走來,他們倆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目光隨著那女人由遠(yuǎn)及近,再由近及遠(yuǎn)。
那女人穿著新潮的牛仔褲,從背后看過去,被牛仔褲擠得渾圓的屁股隨著腳步一顫一晃的。他們倆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那左右兩團(tuán)渾圓的肉球上,直到那女人消失在路邊的房子里,他倆才收回了目光,相互對視,發(fā)出一陣陣笑聲。
“要能上去摸幾把,該有多好?!崩先呅呎f。
“看那屁股,拍上一巴掌,肯定全是水……”同村那個年輕人說。
他們倆也不避諱我在旁邊,說完又是一陣哄笑。我那時候上初中,隱約懂一些他們說的意思。不過還好,老三在跟我下棋時,從來不說這些。直到我高中以后?!澳銈儼嗬锱嗖欢啵慷奸L得漂亮不漂亮?有沒有你喜歡的?”他總是喜歡翻來覆去地問類似的問題。
在學(xué)校宿舍,舍友們經(jīng)常討論班里的女生到深夜,一個個說得唾沫橫飛,可坐在老三對面,我總感覺別扭,有關(guān)女人的話題,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所以對老三的各種問題,我經(jīng)常是隨便說幾句應(yīng)付過去,然后把注意力都放到棋盤上。再看老三,他只要一說起這個,不管我的反應(yīng)如何,他都臉色紅漲,神情亢奮,說話的語調(diào)比平時要大上好多,還時不時地發(fā)出一陣笑聲。
有次老三忘了拿象棋出來,便讓我去他房子里拿。他的房間格外的亂,衣服、襪子,還有幾條內(nèi)褲扔得到處都是,房間里充斥著一股怪異的味道。這味道不單汗餿味,還有一種我說不上的味道,總之讓人不想在里面多呆哪怕是一分鐘。我沿著炕沿向窗戶走去,打開窗戶換氣,回頭一看,他枕頭邊放著幾本書。我拿起翻了一會,有武俠小說,有雜志,沒多大意思,吸引我的是一本封面上有個衣著暴露的女人的書。我一手拿著象棋,一手拿著這本書,到了老三面前。
“這書你看完沒?借我看看?!蔽曳畔孪笃?,把那本書伸到老三眼前問他。
老三看了書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臉上掛著那種心知肚明卻又不說穿的笑容說:“沒什么意思,你要看就拿去看吧?!?/p>
此后我的心思就不在棋盤上了,輸?shù)粢槐P后,我推說有事,就離開了老三去看那本書。不厚一本書,不到半天就看完了。真如老三所說,沒什么意思,就是個三流的黑幫小說。我跟老三都明白我們想看的是什么內(nèi)容,可就是沒有。
“給我找點(diǎn)書看吧,你在外面上學(xué),肯定能找到不少書?!币淮蜗缕逯校先龑ξ艺f。
“沒問題,我下次回家給你帶些回來。”我看著棋盤,頭都沒抬就答應(yīng)了老三。確實(shí),在市里上學(xué)的我,要找到老三想看的書,確實(shí)不是什么難事。學(xué)校對面的書店里,什么書都有。
我沒有看老三,可我聽到了他不連貫的笑聲。他笑著說:“可別忘了,我現(xiàn)在的書都看完了,晚上心急得很?!?/p>
“放心吧?!蔽乙琅f沒抬頭。
有一次從市里回到村里時,我給老三抱去了老大一堆書。有些是我找同學(xué)借的,有些是我買的雜志。老三滿臉歡喜地翻找了一會,臉上略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好了,照例滿心歡喜地讓我?guī)退У椒孔永锶ァ?/p>
我明白老三略微的失望,我本想找些色情小說的,可最后還是放棄了,不是找不到這類小說,是我想著老三應(yīng)該積極些,因此還特意給他買了幾本《讀者》《青年文摘》之類的雜志,希望里面的故事能激勵到他。
現(xiàn)在想來,自己當(dāng)時真是太自以為是了。又愚蠢又自以為是。
就在給老三書不久后,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同村青年告訴了我一件有關(guān)老三的事,著實(shí)驚掉了我的下巴。
“你別小看老三,”他說,“老三精著呢,他晚上沒事就去火車邊轉(zhuǎn),看到有些扒火車的女的,就把她們帶回家,給她們吃的喝的,讓她們在他家過夜,然后半夜就上了她們。別看火車上那些女人又臟又臭的,帶回去洗洗,都還不賴,有不少還是跟丈夫吵了架跑出來的小媳婦?!?/p>
“老三這貨,艷福真不淺?!彼薹薏黄降貟伋鲞@么一句,咕嘟,喉結(jié)一動,咽了口口水。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還能怎么知道,當(dāng)然是老三告訴我的呀,他跟女人干事的時候,我也不可能在旁邊看著呀?!?/p>
“你怎么沒去火車上找女人?”我問他。
“我是羨慕他,可我真沒他那膽?!?/p>
村里有個小火車站,有些列車會在此停留。在兩節(jié)貨車車廂的連接處,會有一些偷偷搭火車的人,經(jīng)常能看到流浪漢、要飯的、蜷縮在一起的女人……挨餓受凍、風(fēng)吹雨淋、休息不好,車廂連接處的日子肯定不好過,這時候要有人給端上一碗熱飯,給上一個熱被窩,肯定是感激萬分。
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事。再跟老三下棋時,我眼前的老三,棋盤前的老三,老是催著我快走棋,我無法把老三跟那事聯(lián)系到一起。我無法想象午夜時分,在他那臟亂且又充斥著異味的房間里,顫顫巍巍的老三流著口水,發(fā)出他那慣常的笑聲,爬到從火車上帶來的女人身上去。我想向老三求證這事,可始終沒問出口。
后來我讀到一篇報道,歐洲一些國家有專門針對殘疾人的性服務(wù),并且這類服務(wù)通常由政府買單。讀這篇報道時,我滿腦子都是老三,我甚至希望,有關(guān)火車的那些事是真的,因?yàn)檫@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種讓老三有機(jī)會體會到男女之事的方式。村里的光棍不止老三一個,可那些腿腳健全的光棍都出去打工,實(shí)在沒轍時,鉆進(jìn)街邊的洗頭房就是了??衫先兀克裁炊甲霾涣?。
他能做的,就是在門口擺一盤棋,等著人來跟他下棋。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能吃飽穿暖,還能下棋找個樂子,就足夠了。年少時,我也曾這么想。
消失
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學(xué),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跟老三下棋的機(jī)會也越來越少,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在遙遠(yuǎn)的城市工作后,就徹底斷了跟老三的對弈。因?yàn)橹挥性诖汗?jié)假期時,我才能回家,短短幾天假期,走親戚,會朋友,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經(jīng)常是過完年離開家鄉(xiāng)了,也沒想起來老三。
今年春節(jié)回家,路過老三家門口,突然想跟老三再下幾盤棋,卻見空蕩蕩的馬路邊,既不見他的人,也不見他的棋。春節(jié)期間雖然天冷,但這不是老三跟他的象棋消失的原因。兒時的記憶里,就算是冬天,只要有太陽,正午時分老三依然會把象棋擺到門口,瞇著眼曬著太陽,等人來跟他下棋。
“怎么不見老三了?”我問父親。
“他現(xiàn)在一天到處逛呢,誰知道又轉(zhuǎn)到哪去了?!?/p>
四處逛?這可不是我記憶中的老三,我跟父母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騎上自行車出了門,終于在村里小商店的門口,看到了老三,他坐著輪椅,湊在一圈人跟前看人家打牌。
喲,老三坐上輪椅了,難怪他能四處逛。要擱以前,老三拄著他那棍子在村里溜上一圈,得足足一個上午,還得看他體力夠不夠。我瞥了那輪椅一眼,后面印著“市殘聯(lián)捐贈”。
“閑著呢?”我湊到老三跟前問他。
老三回頭一看是我,一下子咧開嘴笑了。把輪椅轉(zhuǎn)向,離開了那圈打牌的人,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了日期。
“這么好的天氣,怎么沒下棋?”我問了我關(guān)心的那個問題。
“沒人下了?!?/p>
“這不人挺多的嘛,怎么沒人了,你把棋盤擺出來,人就來了?!?/p>
老三看了看我,笑了。隔了一小會后說:“別看現(xiàn)在人多,過完年就沒了?,F(xiàn)在不比你們那時候,那時候村里人多,現(xiàn)在村里沒人了。也就是現(xiàn)在過年,人都回來了,才能有這么多人熱鬧一下。好幾年都沒人下棋了,我也就不下了,沒意思了。”
“我想下棋了,沒事的話,陪我下幾盤?”我問老三。
“沒事,就是不知道棋放哪了,咱倆回去找找,來,你推著我。”
我走到輪椅后面,推著老三往前走。從后面看去,老三頭頂?shù)念^發(fā)都已掉光,裸露出來的頭皮跟額頭一個顏色,是經(jīng)長年風(fēng)吹日曬后的黑褐色。我稍微一側(cè)身,再看他的側(cè)臉,已滿滿是皺紋。老三真是老了。
到他房子找到象棋,拿到大門口鋪開,他的象棋跟他一起老了。帆布棋盤上的線條顏色淡了很多,有幾條完全看不見了,木制棋子不少都已開裂,落子時若稍微用力,怕是得裂成兩半。
“幾年不動,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老三皺著眉頭說,“你看這還能下嗎?”
“能!”我說。
然后只見兩雙手,忙碌地?cái)[起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