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災難突然降臨,令人惶恐不安,一股莫名的鐵腥氣在直覺中蔓延,生澀、堅硬,但還沒有感覺到天塌下來般的黑暗與重負,因為還不知道災難的深度,就像刀子切割肉體,看到皮肉綻開,鮮血流動,疼痛卻還未到達。但疼痛緊跟其后,而且一旦到來,只能越來越深入,越來越持久。伴隨疼痛而來的是對人世產生的滄桑感,內心的冷,如同冬天的寒意漸漸深入骨髓、血液,直到進入精神和意識,疼痛,終于變成無法消退的疤痕,成為命運和劫數。
妹夫身陷一場復雜的官司,說復雜,不是因為官司本身,而是最終演變成了一個特殊事件,令人難以敘述。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物,身處社會種種決策與制約之中,個人的悲哀既是命運的,也是強加的。
整個四月和五月,全家人的心都懸著,因為不明真相,所以在現實與想象造成的各種驚慌中度日,唯有一點醒悟,就是所謂平民階層,其實是一群束手無策的人,沒有任何抵御能力,渺小、脆弱,如同被雨滴和落葉砸到的螞蟻,哪怕一個不經意的意外,也會成為全部的傷害。我匆匆回到自己家,收拾了幾樣東西,就去了妹妹家,晚上,兩個人分析事情的前前后后,猜測、回憶、判斷、想象,涉及的問題大部分超出了兩個女人的生活經驗和見識,雖然身處體制與人情世故的網中,但有很多領域都是陌生的,因為不關注,因為不涉及。十多天過去了,妹夫仍處于“失蹤”狀態(tài),沒有任何消息。我和妹妹幾乎沒有過真正的睡眠,常常只是剛合眼,就突然心悸般地醒來,看著某處,目光凝聚,神思渙散??蛷d里的燈整夜地亮著,一方面是覺得妹夫會突然回歸(潛意識里對現實不接受而產生幻想),一方面想著可能會有知情人過來透露一點消息。我們不知道他現在具體的情形和位置。此時,全家不僅在突發(fā)事件的席卷中失去方寸,而且對以后將要遭遇的官司、摧毀、折磨,以及所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都是毫無預料。
毫無預料,是覺得與厄運尚有距離,不是上蒼可能眷顧,而是家里每個人的性格,因某種單薄而形成一貫的謹言慎行,落于人后,甘于平庸,以一種隱沒的狀態(tài)來回避是非禍端。這樣的處世態(tài)度,不祈求好運,惟愿上蒼忽略,只有忽略,不管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還是地下飛來的橫禍,都不會落到我們的頭上。對于弱小者而言,忽略就是眷顧。
可現實情況是,厄運并不在意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與善惡也無甚關聯,它是命運中的不可知,動蕩因子,因毫無規(guī)律而無法掌握。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厄運一直存在,它蟄伏、隱匿于生命暗處,不露半點痕跡,如同一只悄無聲息的貓,在某個時刻,突然躍起,優(yōu)雅地顯示出爆破般的力量與能力。或許也曾顯露痕跡,只是很難察覺,就像妹妹后來也說過妹夫出事前的一些反常,事情已經露出端倪,她卻毫無戒備。生活平靜了許多年,在這個過程中,忘記憂患,警惕的觸角漸漸變得松散、遲鈍,這不是誰的錯誤。
我每天都會回一次或數次父母家,擔心他們擔心,如果我不去,爸爸多晚都會到我家來,詢問情況或者只是沉默地坐一會兒。而我除了讓他和媽媽注意身體,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個事情關乎的層面,不是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我爸已退休十多年,雖然也曾在單位當過不大不小的領導,但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思想言行受特定歷史時期的塑造與影響,與現時代風氣、形勢都隔著距離,他的人生經驗大多變得陳舊,每當聽到我說單位里政治學習,他都要叮囑我,該表態(tài)的時候一定要表態(tài)。這是他總結出來的自認有效的保全自身的生存之道,我不信,但也沒有完全不信,所以常常人云亦云,并不獨立。時代不同,政治環(huán)境此一時彼一時,重要的不是這些表面,而是對一些事物本質的認識,比如那些隱藏在權力四周的世道人心,那些在利益面前的陷害、傾軋、落井下石、幸災樂禍,都會同以往任何一個朝代一樣,不斷地重復與上演。
但這些似乎已從他的記憶和經驗里剔除。爸爸性格溫和、寬厚,當然,這些詞匯的背后還包含著懦弱、妥協(xié)、老好人、中庸,好不容易學到的一點叢林法則以及并不硬朗的手段,離開某種環(huán)境后遺失殆盡,而且年歲越大,想法越天真,且為世上天真的事情淚水涌動,小動物對他的依賴、院子里的花朵和蔬菜、外孫的軟語央求,甚至對那些上門推銷者的謊言和表演,他都毫無防范,有一次,在可惡的軟磨硬泡中,他價格不菲地買下了人家四把同樣的梳子……失去原則的良善,使他對周圍的人和事缺乏理性認知,甚至毫無認知,我常常不能分辨他是更加清澈,還是越發(fā)昏聵,舉止不像一個有過經歷的老年人,沉穩(wěn)有力,而是脆弱無助,像一個孩子那樣需要他的孩子給予陪伴和安慰。
或許從前的他并非真正的他,只是社會、家庭需要的角色,一種強撐的姿態(tài),真實的他在內心縮小,小到自己都快要忘記,時間終于使他脫離羈絆,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自由。他曾經跟我說過:退休之后才感覺到生活剛剛開始。孩子們長大成人,他終于可以卸下包袱與偽裝,對世界對日常撒手,不管、不問、不做主。接下來的十多年光陰中,他常常沉溺于一個人的勞作,一片不大的菜園,花了不少心思,即使菜葉上生了蟲也不打藥,只是用手指將蟲子一個個捉下來。他不過問現實的瑣碎,凡事我媽說了算,也很少回顧過去,好像所有往事,不論羞恥或榮耀全部消失于記憶,他沒有經驗可以傳授,也沒有告誡需要叮嚀。這就是他的選擇,放棄這個世界。同年輕時候的激情相比,他現在如同一個高燒退去的人,進入一個安詳、釋然的睡眠狀態(tài),也如同一條逆流而上的魚,把生活教給他的還給生活,靠近最初的快樂之源,也靠近最后的棲息地。暮色降臨,他希望在人生的這個階段能夠與生活和諧共處,平安地度過晚年,但現在,生活的水面被丟下一粒石子,水花撲濺,擊打的是一個人的猝不及防,他理解不了這樣的惡作劇。
我們需要盡快請一個律師。大號的茶水杯里,每一片茶葉都像復活了一樣碧綠輕盈。聽說這個人在法律界很有名氣,但我們不為所動,這個社會浪得虛名的人不在少數。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和丈夫、妹妹仔細傾聽每一句話,努力在他的汩汩話語中觀察、尋找,是的,我們需要找到一個值得信賴并托付的人。毫不懷疑,眼前的這個人業(yè)務精通、思維敏銳,閑聊之中似乎無所不知,腐敗與時局,謠言與內幕,言論大開大合,不糾結小處,法律的公正或者缺失貫穿所有新聞,令人感到一個人的幸與不幸完全在于對法律的了解程度。暗條的格子襯衫似乎非常適合他,使他看起來灑脫自得。可我覺得他有些夸誕,并不那么正經,與想象中的律師形象不一樣。但正經與不正經如何區(qū)別?我開始隱約覺得,一種屬于正直或良知的氣息如同從半開的窗戶里漏進來的風,在屋子里不經意地繚繞。他身上的江湖氣,或許只是一件外衣,每個人身上都可能存在那樣的一件外衣,內心虛弱的人披著強悍的外衣,奸邪之人披著忠厚的外衣,外衣出于對外部世界的不適應,是一個人的武器,同時包含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我爸也曾身披世俗的外衣。而我們最終決定相信這個律師,不是他的外衣,而是他對案件的不確定。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不是一個名律師的水平,而是在這個案件之外,我感覺到他察覺了事件背后的某些因素,那些使人冤屈卻喉嚨喑啞的根源。其中的復雜性,猶如水草遍布的曲折水域,只有深諳其道,才能找到解救的方法。一切但愿如此。
不管他的外衣是什么樣子,有一個身份我們必須明了,一個生意人。其實并不存在什么依賴和托付,打官司需要錢,而且是個不小的數目,以他的職業(yè)素質、人脈以及一定程度的錢,一切就足夠了。我想起一句俗語:有什么別有病,沒什么別沒錢。不多的積蓄一次次交出去,如同水位下降的堤壩,漸漸不留痕跡地消失了。我對錢產生了一些新的認識,原先認為錢很重要,但不認為最重要,這個世界上比金錢更貴重的是愛情、親情、自由、尊嚴,對一些人來說還包括藝術、信仰,它們都比金錢更加令人珍惜。應該說,這些認識都是對的,但不對的一點,就是它們不能拿來與金錢作比較,就像物質與精神無法比較,它們相互依存,一方常常因為獲得另一方而得到提升和成全。這些認識不是來自生活經歷,而是因為沒有經歷,沒有遇到更大的難題,我還不懂得金錢的真正價值,對錢能救人、救命,甚至改變命運走向的強大力量沒有體會。事實上,對于那樣一個沉甸甸的物質,我和它始終隔著一種傳說,從來沒有過真正的相遇。
籌錢、找人,所有的力氣都沒有白費,因為律師的介入以及一些朋友的幫助,我們開始了解事情的原委與進展,很多時候,我一邊聽律師分析,一邊經歷著過去了的現實,倒述災難,你會發(fā)現,每一個情節(jié)都走向陷落,每一個片斷都處于險境,而在這期間,沒有出現過一次希望。身在其中,絕對聯想不到它們之間的關聯,然而正是這個想不到,才導致了災難?!吧畹撞坎刂臍埍?,讓你痛感流水里也有刀劍”(雷平陽《浮土》)。蘋果花已經開過,細小的青果掩映在綠葉問,走在路上,我不記得這些樹木是什么時候度過的倒春寒。春天的陽光最具蠱惑性,溫暖、芬芳,眾多的蜜蜂圍繞花朵,在彌漫著暖意與香味的風中鼓動翅膀??墒沁@些并不能確定危險已經過去,一場大風襲來,樹木搖晃,碎屑飛上樓頂,氣溫急劇下降,深夜,人們被下雪的聲音驚醒,第二天,滿地殘枝敗葉,白雪壓著花朵和綠葉,春天既意味著復活與重生,也意味著蒙難和不幸。從律師那里回來,我們討論事情,爸爸神情專注地聽著,一言不發(fā),在他遺忘許多事情之后,呈現在他面前的不僅是一個陌生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仍然充滿敵意。
樓道里的燈壞了,黑暗中,我感覺到他腳底下的猶豫和試探,就伸手扶他,抓住他胳膊的那一下,突然感覺抓空了,好像袖子里并不存在一只胳膊,他的身體不知何時縮小,衣服空蕩,不僅僅是胳膊,整個人都顯得孤單和空曠。我閉上了嘴,停止了滔滔不絕,我說得太多了,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我一直跟他說這些事,是不是告訴他我們的磨難永不結束?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抱怨,抱怨他的軟弱和回避?這是多么自私,又是多么殘忍。該經歷的都已經歷,現在,他產生了困倦,我為什么不讓他在沒有困擾的夢境中,如同一個老嬰兒,在最后的旅行中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既簡單又輕松?
我不愿讓我的親人承受任何苦難。這樣的話說出來,如同愛情的表白一樣難以分辨其中的真切和縹緲。
一張不大的方桌旁邊,圍坐著爸爸、媽媽、妹妹和我。四個人,一邊坐一個,吃飯、說笑或爭吵,黃昏的燕子低飛,將啁啾之聲和糞便一起丟向我們的窗臺,玻璃上留下幾處白色斑點。而在不同的光線中,落在窗臺上的還有歲月的雨滴、落葉、云影、從雪山那邊移過來的朝霞和晚霞……
這是我在上中學之后的記憶,而在此以前,家里并不止我們四個,還有爺爺、奶奶、三叔、四叔和最小的兩個姑姑。但我對童年生活無法進行更多描述,許多往事都不記得,而且奇怪的是,同在一個屋檐下,我和妹妹的往事完全不同,我記得的事情她不知曉,她記得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只是覺得蒙昧的時期在我身上似乎特別長久,這種狀態(tài),不僅僅童年,整個少年時代也都是恍恍惚惚、懵懂,不諳人事。直至現在,它們仍然是我披著理性外衣之下無法褪色的人生底片。我記得自己常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畫畫、看書,陽光穿過葡萄葉片,光影斑駁,周圍是另一個世界:天宇的光芒到達塵世,活躍而明亮,不停變幻出花朵、樓閣、羊群、馬匹、幽靈、人影,灰塵像飛蛾一樣在光束中旋轉,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葡萄體內細小的水系發(fā)出巨大聲響,蓋過了春天的河流……往事雖不明朗,可如果想起什么,耳邊就會莫名地聽到鐵器與鐵器的碰撞聲,咣當,咣當,從記憶深處傳來,遙遠而清脆。那時三叔結婚不久,三嬸前額的發(fā)梢每天用鐵夾燙卷,使她看起來嶄新而亮麗。四叔和兩個小姑正值青春,嘰嘰喳喳,腳步輕快,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他們看見我,就像看見一株草一樣,隨意撥開,然后從種著果樹、蔬菜和葡萄的院落翩然飛過,外邊,一定有一些年輕人在等。不斷地進進出出,兩扇鐵門就在不斷地打開與關閉、關閉與打開中發(fā)出聲音。我聽到了一種回聲,那空間中震動的錚錚余音,輕微而持久,如同風中的細鐵絲,顫抖于空廓,消失于幽深。后來新疆邊境局勢緊張,伊犁開始備戰(zhàn),幾乎所有單位都在組織人力挖防空洞,兵團民兵日夜巡邏,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防患未然,許多家庭將老人和孩子送往內地。爺爺奶奶也回到了內地,直至多年后離世,在當初離開家鄉(xiāng)的地方徹底離開,他們的墳塋旁邊,長滿中原山區(qū)的泡桐和野薔薇。隨后,叔叔和姑姑們也在那些年陸續(xù)離開新疆,不是因為局勢,而是因為各自命運,死亡、遷徙、遠嫁、逃離。一切分崩離析,不過兩三年時間,一個大家庭產生的喧嘩,最終像廚房將盡的煙火一樣變得稀冷。
大部分事情我不知道,但記憶里,事情好像總發(fā)生于深夜。有人夜里起身,光線昏暗,影子飄搖,大人們快步走動,或隔窗呼喚,說話時壓著嗓子,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我閉著眼睛,感覺到不同尋常,感覺到夜晚說話的人聲和白天不一樣,有時異常清晰,警句般在耳邊字字句句地說出來,有時又很模糊,好像風雨中的呼喊,虛飄而含混。一切都顯得那樣失真。倦意再次襲來,朦朧中,聽見鐵門發(fā)出響亮而空曠的回響,咣當,咣當……早晨起來,夜間的寒氣還未散去,院子里一片清涼,安靜得如同白楊樹上空空的鳥巢,突然想起夜里的事情,覺得只是一個夢境……
直到剩下我們一家。最后一年住在那個院子的時候,四個人,十多問屋子,大部分空著,里面零散堆積著一些家具和廢舊物品,任其落滿灰塵和晝夜變幻的長短光線。瞬間的沉寂與荒蕪。我覺得世間沒有長久的事情,什么都會崩散,像倒塌的沙丘一樣消逝、離析,惟有時間永恒。漫長的時間中,每天都將面臨一個明天,但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明天包含什么,我感覺未來就像一個模糊的面具,隱藏著各種變幻,不在于變幻了什么,而變幻本身,即是真相和本質。起先,這種察覺令我感到驚恐,可此后的經歷,越來越證實這種察覺,它們并非來自感性和想象,而是事實,只是驚恐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化解,成為內心的隱隱不安,如同陽光底下的陰影,與人緊密相隨。
四個人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數十年來從不改變。直到現在,吃飯的桌子已更換數次,我和妹妹每次回到父母家,也仍然坐在從前的位置上。我常常以為這個世界不會再發(fā)生什么變故,什么都已發(fā)生過,只要降低欲望,就會減少波折,當然還會有生死,但死亡不算災難,只是規(guī)律。偶爾,我會突然在他們三個的背后看見一團渾然的白霧,虛空、深不可測,就像站在山頂上看到的那一片空茫。我不知道這樣的幻覺因何而生,但我并不探究,其中的隱喻一眼就能看得到,人生虛無,失去是一種必然。我們總會彼此失去,這一天總會到來,但在何時,無法預知,我就像一個身藏珍寶的人,時刻警惕被時光和命運追殺?,F在只是繼續(xù)逃亡。
起先,我整天陪著妹妹,擔心她承受不了打擊而出現意外,但我忽視了另一個事實,作為一個成年人和母親,在災難面前,會出于生存本能而忘記哭泣,她要照顧孩子,安慰八十歲的公婆。沒有辦法,一些事情只能獨立面對,即使最親與最愛的人,也無法事事替代,于他人,更是無關痛癢。災難,以魔法般的力量令人快速成熟。她在外面表現得很平靜,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但還是有一些風言風語,人心不同,面孔各異,有人走過來,說些“想開點”之類的安慰話,或豪爽,或真誠,或按捺住好奇與興奮。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同,在人群當中,既然會接收到溫暖、敞亮、無私與援助,自然也會接收到冷漠、麻木、無情與拒絕。這是生活顯示內在平衡與公正法則的方式之一,沒有絕對的美好,也沒有絕對的惡意。而從人心與人性的縫隙間透過來的光亮,雖然有時短暫,只是一瞥,一瞬,但其中的善意,卻讓人覺得真實而長久。
八月,內地一些作家來伊犁采風?,F在到新疆的人很多,在一些作家中,我發(fā)現使我產生好感的,都有一點相似,言語不多,但說出來的,多半與內心有關,他們的作品也是如此,關注生存狀態(tài),觸摸靈魂反應,而不像那些新穎的詞藻不斷從嘴邊滑過去的人,只是文字游戲,沒有真正指向。這樣的人屬于大多數,我把他們當游客,說不上幾句話,他們來到邊疆產生的不由自主的優(yōu)越感,或者一種故作姿態(tài)的謙虛,使我覺得不僅是對邊疆,甚至對整個世界的看法,都存在一種誤會。這不是寫作的事。沃爾科特說:“改變我們的語言首先要改變我們的生活,所以不要問我的寫作抵達了哪里,而要問我的生活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人的生活抵達了哪里,只是感到其內心的有限和世俗,盡管其中一些人的文字也很好,但我并不信任。
從草原回來,每個人都很興奮。時值伊犁河谷最好的季節(jié),天空湛藍,草原碧色悠遠,每一條河流都彌散著雪水融化后的冰涼氣息。游牧生活還沒有在這片土地上消失,一切都還堅實地存在,他們看見的氈房并不是景點上搭建的裝飾物,而是一處處真實的氈房,氈房之中還同數百年前一樣,氣味腥膻,包裹著綿延的睡眠與生產,只是男人身上的佩刀不再用于戰(zhàn)爭,而是對付羊骨和肉。陽光使一切透明,草原清潔,所有的欲望都消失,人們目光明亮,看見許多不曾看見的事物,空中草原、地下石人、夏日積雪以及風與靈魂,更重要的是,自己看見了自己。這種體驗并不常有,即使有,一生不過數次而已。離開伊犁那一天,本地文友在賓館設宴相送。許多人喝醉了。出來時,我覺得如鯁在喉,喝下去的酒,全部聚積在胸口,仰望星星冰冷,旁邊的歡笑不知輕重,在鮮花吐馨的花園旁邊,突然產生無法抑制的嘔吐感,伏在一個垃圾筒上,一下子吐了出來。我不知道這種強烈的嘔吐感源自何處,此時離喝多尚遠,平時也是可以喝一些的,更是毫無醉意,這種嘔吐感很大程度上應該出自心理,而非生理上的不適,似乎不是要把酒吐出去,而是出于某種否定與拒絕。我想,這不過是一次偶然。在這之后,又參加過與文友們的幾次聚會,每次都吐,喝一點都吐,后來一次干脆莫名其妙地吐出血來。我終于覺得自己強顏歡笑的時間太久了,所有的交往令人筋疲力盡。
九月,陽光仍然長時間懸掛在天上,晚上十一時以前天還亮著,這是令內地人感到驚訝的現象之一。天山在白亮的黑夜里顯得格外綿長。這個時間之后,白天直接進入黑夜,夜色就像從天上抖下來的一塊巨大幕布,嘩啦展開,瞬間罩住了山川河流。沒有黃昏的過渡,月光星辰突然出現??墒窃谠絹碓角宄氖聦嵣希覀冎?,沒有哪件事情是沒有過渡的,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陰影,一句話是另一句話的伏筆,從此處到彼處,都有一個過程,這個事情禍起妹夫不當的處理方法,無法推卸,可究竟什么是不當?許多事情經不起推敲。是一個人的罪與罰。然后事態(tài)像滾雪球一樣疊加、失控,而在不斷被異化的事件中,與此相關的每一個人,都是過渡、鋪墊。
寫到這里,正好也看到了網上熱議的幾宗案件:一個跨度21年的故意殺人案終于得到平反,這中間“一案兩兇”引發(fā)的種種細節(jié),無法準確解釋,過程之離奇,堪比當代任何一部傳奇小說;一個鄉(xiāng)村青年,精心營造的婚房被強拆,舉起手中的射釘槍當場將當權者射殺,是什么致使一個人心死,維權如此慘烈……每一宗都在網絡上涌起一波一波的討論,所有事件都遲遲得不到定論,其中人的性命與尊嚴不值一提。可我覺得世間沒有復雜的事情,事實不會被湮滅,惟有人心。
不管有沒有結論,每個人的生活都必須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行,如同屠格涅夫《白菜湯》里的那個女人,一個失去了獨生兒子的窮寡婦——臉頰消瘦,眼睛紅腫,站在小屋中央,“不慌不忙地從一只漆黑的鍋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湯來,一調羹一調羹地吞下肚去”,她說:“我活活地給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湯是不應該糟蹋的,里面放的有鹽呢?!薄褪沁@樣,任何事情,包括窮困、死亡、蒙冤、非難,什么都擋不住生活的繼續(xù)。我和妹妹越來越平靜,如果不走出來,把眼前的生活安排妥當,災難不一定導致生活困頓,卻會成為精神的困局。所以工作學習、老人孩子,一樣一樣都要照顧到。只是我們的身體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異常,高燒、潰瘍、突然到來的心悸與頭暈,此起彼伏,時時發(fā)作。軀體的反應往往來自心境,冷暖自知,一切無法與外人道。就是現在,這些癥狀也沒有消失,成了不正常中的正常,伴隨我們,好像作為一種出了事情的家庭的標志。我發(fā)現妹妹額頭上的丘疹一直長到了眉心和頭發(fā)里,心情抑郁,氣血郁結,她是離這個事情最近的人,厄運降臨且自身承擔,許多事情,再親的人也無濟于事。我無法安慰。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即使親人,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苦痛和孤獨,誰也無法替代誰。
到了十一月,在雪花照亮的路燈底下,冬天亮出了寒光。事情終于有了結果,雖然認為不公,但也只能如此,此時家人心態(tài)平和,與其說接受了結局,不如說接受了命運。
時代壯闊,如江河般滾滾奔騰,相比之下,個人再大的事情,也都是輕微、渺小的,可是對于一個家庭來說,骨肉相連,血濃于水,一個人的事故就是一個家庭的事故。而它帶來的不僅是一個事件,而是心靈災難,這種災難遺留下來的恐懼將會無休無止,不僅令人感到死亡、疾病、離別等強暴般的力量,更令人感覺到命運當中那些不幸與災難的不可逆轉性,它們壓過來,雷霆般轟鳴,誰也聽不見個人的呼吸和叫喊。多麗絲·萊辛說:“東歐劇變后,那里的作家才發(fā)現了問題。”其實問題不是在劇變之后產生,而是在劇變之前,問題早就在那里,只是沒有被發(fā)現,它被日常所遮蔽。許多問題都是如此,因為沒有從一個高度審視而沒有呈現出真正的意義。
我確定,我對此事的認知以及情緒并非妹夫的事件引起,而是因為事件的延伸性,它對我的提醒,猶如石子落入水中,漣漪離岸,水波已推遠。從此,沒有什么能夠撫平這暗涌的悲傷,就像一把刀子迫近心臟,疼痛、冰涼,雖不致命,但刀口之深,此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