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槳
“拍完《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后的兩三年內(nèi),可能我自己也覺得我就是馬小軍。但其實我跟他是完全不挨著的兩個人”
陽光充足,太亮。夏雨靠在酒店沙發(fā)上面,朝窗外,嚴防死守不露齒?!澳阕约涸敢獾谋砬槭巧晕烂C一點的是吧?”攝影師問?!靶σ部梢裕苄?。”夏雨配合地扯了個笑——別指望馬小軍式的傻笑——他嘴咧開的弧度點到為止。
24年過去,演員夏雨還沒逃脫馬小軍的影子。在1993年拍攝的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他飾演馬小軍,用萬能鑰匙遛進陌生人家、在屋頂上走貓步,影片在建構(gòu)、解構(gòu)記憶中描摹“文革”時期的荒誕與越位青春。憑借該片,夏雨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新加坡國際電影節(jié)、臺灣電影金馬獎影帝。
在過往的采訪中,夏雨不客氣地表露出對馬小軍這一話題的不耐煩,但總有人挑釁地問他為什么再也沒拍過超越《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戲。“沒有可比性,除非我再演一遍馬小軍你才能判斷是不是超越了,對不對?”假想無法成真,自然也無法打消懷疑。夏雨有時還會在心里幫腔,“為什么我現(xiàn)在沒有拍出一個作品讓人可以提?”
找上門來的導演、制片大多讓他重復之前演過的角色,即便角色身份略有不同。在2005年與伍仕賢導演合作的影片《獨自等待》里,夏雨飾演混跡京城、無所事事的青年陳文,觀眾好歹有了點反應。陳文油腔滑調(diào)追求小演員,寫被說成是狗屎的恐怖小說。在S.H.E當紅時期的主打歌《Super Star》的背景聲中,影片絮叨食物鏈般不可得的都市愛情,片尾字幕“獻給從你身邊溜走的那個人”讓癡男怨女對號入座并隱隱作痛。
12年后,伍仕賢再次找來,在新片《反轉(zhuǎn)人生》里給夏雨打造了一個保險推銷員的角色。這角色還是跟他飾演過的小人物相似,“穿白襯衫、扎條領(lǐng)帶,夾個包趕公交、地鐵。隨處可見?!背诵∪宋锶缙⒐と恕⑧l(xiāng)村青年,他還演過狙擊手、獻文帝、落寞才子,只不過很少被人提起。
在烏爾善2015年導演的《尋龍訣》里,他飾演市儈的大金牙。這位在潘家園倒賣古董的倒爺始終掛著卑微討好的笑。在號稱“中國西部片”的《西風烈》里他扮香港黑拳手。導演高群書接受記者采訪時被問為何邀請夏雨出演,回答耐人尋味,“他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我就想,十年以后,那個十多歲的男孩兒,已經(jīng)成長為男人了。他身上的江湖味道,他的韌性,甚至他的墮落,都有可能是十年前那個男孩的延伸。”
“你覺得我跟馬小軍像嗎?”沒等我吱聲,夏雨急不可耐地發(fā)揮,“拍完《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后的兩三年內(nèi),可能我自己也覺得我就是馬小軍。但其實我跟他是完全不挨著的兩個人。很多人覺得我是北京人,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但我在山東五蓮縣一個農(nóng)村山溝里長大。是電影給了人幻覺,我自己也有了幻覺?!睍r間長了以后,他看明白這只是戲。
41歲的夏雨現(xiàn)在著迷于制造幻覺,不是依靠電影,而是魔術(shù)。他常在劇組表演魔術(shù),還錄制小視頻發(fā)布在微博上。最近的一段是,一杯果汁下肚,他把20塊人民幣變成100塊后從容轉(zhuǎn)頭,向也許不存在的服務員吩咐,“買單?!?/p>
不久前夏雨還在微博上告誡人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想身體好,運動不可少?!痹诮∩?、滑板、旅行之外,他研究《易經(jīng)》和八卦,贊嘆八個字的精準,“比DNA更宏觀,能顯示一生的密碼。如何破解密碼無從得知,很多神秘的東西無法解釋?!笨茖W的局限讓他相信一定有一種神明的力量。
至于他自己的密碼,他算過八字,斷不能向外人道。算出的結(jié)果并不能讓他信服,他質(zhì)疑人類對這項技術(shù)的掌握程度。接著他談到地球的方圓問題、封建社會的固步自封、人類的渺小與追求進步、世界的不可知和不可控。看上去他不甘于演員單薄的生活,正尋找與外界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夏雨的童年密碼是“顛沛流離”。三歲多父母離異,他被送到姑姑家寄養(yǎng)。身邊人說他可憐,他覺得奇怪,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何為離異。姑姑是嚴厲的知識分子,夏雨經(jīng)常被揍。他偶爾會想,如果跟著爸媽,也許不會天天挨揍。
和父親共度的時間加起來大概也就兩年。父親秦生(本名夏朝忱)是個畫家,居無定所,自號天涯白云。他曾是青島市話劇團演員,身兼美工。在33歲時拜工筆人物畫家王鳳年為師,12年后攻讀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史碩士。父子倆分頭忙,抽空會電話匯報動向,秦生曾對夏雨說,“將來我們在各自的山頭上互相招手?!?/p>
夏雨對父親只有聽說和二十多歲時短暫存在的怨恨,“他的生活方式和對世界的認知很前衛(wèi),他叛逆,想掙脫那個時代的束縛。但他對自由的理解有些片面和自私,不考慮別人,可能他將自由理解成為所欲為?!备赣H的自由讓夏雨有了些許被放養(yǎng)的自由,自由的反面是成績差。他因搬家頻繁轉(zhuǎn)學,初一曾是班級前五名,初二被轉(zhuǎn)到杭州錢江農(nóng)場子弟學校,老師用聽不懂的農(nóng)村土話授課。初三轉(zhuǎn)學到北京市八一中學后,他毫無懸念地成為差生。
看似不著調(diào)的父親讓夏雨的人生了發(fā)生轉(zhuǎn)折。1993年暑假,念高一的夏雨收到父親的電報讓去一趟北京。秦生在北京的一張報紙上看到招聘啟事,上面寫招聘無任何演出經(jīng)驗的十六七歲青年演員。父親帶夏雨去了姜文劇組,演了一段后便與姜文見面。被選中是因為姜文母親說夏雨跟中學時期的姜文長得像,在半自傳式的影片結(jié)尾,姜文出演中年馬小軍。
夏雨那時長得難看,營養(yǎng)不良,跟個小豆子似的,誰見誰欺負。頭一天他還是高中生,在大街上玩滑板,想著如果能跳上一個小馬路牙子那就夠了。第二天他就在鏡頭前表演。初期,劇組副導演拍小演員的生活狀態(tài)并打電話給姜文匯報。一次夏雨聽副導演在電話里說自己不太行,“啊,是嗎?”他備受打擊,忐忑自己到底能不能演戲。他那時年輕氣盛,爭強好勝。有時導演夸別人戲演得不錯,到他那兒就沒話了,他為得不到夸贊而失落,“我不比別人差,為什么不能做好?”
考取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之后,夏雨反而破罐破摔。帶著影帝光環(huán)進中戲,他聽到各種風涼話,“都拿影帝了,是你教老師還是老師教你?”老師想把他樹立成榜樣讓同學學習,但發(fā)現(xiàn)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同學都來看他的匯報演出,夏雨還沒上臺就開始腿軟、忘詞。被老師譏諷后他信以為真,一度想退學。
據(jù)夏雨分析,改變破罐破摔的狀態(tài)是通過“打破完美主義的觀念”。眼前的夏雨將礦泉水瓶在空中小拋后接住,開始詮釋自己的領(lǐng)悟——何謂完美。“完美存在于每個人的腦子里。就像這一塑料瓶,你覺得設計成圓的可能更完美,他可能覺得設計成方的更完美?!彼靡环N心靈雞湯的方式鼓舞自己——盡最大努力去做,結(jié)果不重要。
但他至今也沒能消解不忿,“我沒招惹誰,只不過有機會拍了這么一個戲,過后我喜歡了這行業(yè)想深造,憑什么我到中戲以后就要跟別人不一樣?而且我歲數(shù)還比別人都小。憑什么在高中初中小學我都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到中戲就要給人當榜樣?這都是別人的一廂情愿?!?/p>
“老師的譏諷就好像恨鐵不成鋼的時候你激發(fā)孩子,故意把話說得更狠一些。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這些,你能更早看到一些事情的本質(zhì)是什么?!币苍S想起身為中年人應當豁達,他為過往糟糕的經(jīng)歷賦予意義。但他沒忍住得意,“只有得了影帝以后,才會有這么多機會看到啊。”
在幾番解釋電影是集體創(chuàng)作而演員只是零部件時,夏雨流露出對早期拍戲環(huán)境的懷舊與傷逝。如今不少戲今兒給他劇本,明兒就要開機,“怎么可能真的進入角色?”
《陽光燦爛的日子》演員初步選定,姜文就將小演員們送到京郊良鄉(xiāng)的一個部隊汽車團。“斬斷一切對外聯(lián)系,要求他們天天聽那個時代的歌曲,看那個時代的報紙。有個游泳池,讓他們鍛煉,還請來雜技團的老師教自行車。等他們回來以后,我發(fā)現(xiàn)味兒有了。他們甚至開始下意識地哼那個時代的曲子了。”(《一部電影的誕生》)姜文在劇組里給小演員很高的地位,除了他沒人可以給小演員說戲,沒人能叫停。很多人說他把演員給慣壞了,“沒關(guān)系,他們必須得在目中無人的前提下才能演好戲?!苯拇?。
夏雨的北京話仍然說得利索,姜文曾專門找了一批北京人教過他。那個需要“體驗生活”的拍戲環(huán)境不再有,夏雨起初不適應,進到爛劇組也想全力以赴。拍完一條后他有時覺得有提升空間,問導演能不能再來一條。導演說,“不好意思時間不夠,你看機器都挪了,挺好的,下一個鏡頭?!睍r間長了他感到痛苦:自己盡了很大努力,為什么還不能把這件事情做好?中戲念書收獲的“結(jié)果不重要”的重要感悟時時失效。
撐到2013年,夏雨停下工作,有規(guī)律地健身,想從身體進行調(diào)節(jié)并抵達心理。他開始學會省力,寧可通過極限運動跟自己較勁也不再反抗環(huán)境。“我想要的是水到渠成,說白了,我最喜歡機緣?!痹谖⒉┖喗橹兴秸宫F(xiàn)自己的通透,“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他相信人是唯心的動物,所有東西都從想象中來,“佛家老講,‘春天不是季節(jié),而是心境,對吧?”
上一次演話劇還是在2007年,夏雨相信話劇是演員的藝術(shù),而影視劇是導演和剪輯的藝術(shù),演員能控制的東西很少。一個曾想要更多控制權(quán)的演員,卻很少參與話劇,夏雨在解釋原因之余,從世界和未來的縱深層面加以批判:沒什么合適的話??;離開話劇圈子就沒人找上門了;現(xiàn)在的話劇可能更多結(jié)合了綜藝,呈現(xiàn)一種效果;世界變得多元了,不單純,事情都在改變;未來更多依靠群體的力量,不再有一臺戲就靠一挑梁柱的狀況。
當我沒有完全認可他現(xiàn)在的主觀能動性時他萬分詫異,拋棄了起初的彬彬有禮,“我說這么半天你覺得是這樣的?”無奈之下,他動用細胞之于身體的比喻另辟蹊徑,說明“改變世界最好的辦法是先改變自己”。
宣講中學課本中的道理讓他興奮,舉手投足間散發(fā)的雄偉氣勢讓人難以相信他曾經(jīng)是個差生。動輒牽扯數(shù)理化、科技、佛家、道家,跟夏雨聊天很費勁,他不怎么像個演員。用他自己的話說,“演戲,只不過它幸好變成了一個工作。工作能帶來錢和名氣?!睘鯛柹圃创┧诒硌萆系囊馀d索然,找他飾演大金牙是為了給個有挑戰(zhàn)性的角色供他發(fā)揮,否則他凈去玩滑板、沖浪,變魔術(shù)了。
在奇幻愛情新片《反轉(zhuǎn)人生》里,夏雨如愿以償?shù)玫搅松衩鞯木祛?。寧靜依舊演他中學時代的夢中情人。電影迎合直男幻想,寧靜濃妝卷發(fā)穿緊身裙勾引夏雨,鏡頭特寫了她碩大結(jié)實的屁股。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踹穿紅色泳裝的米蘭(寧靜飾)屁股,她撲通落入水中。
新片的戲仿不再有情欲與惡作劇意味,混入開口屎尿屁的劇情之中。在土地婆的幫助下,夏雨飾演的角色有了伸出鋼爪就爬墻的超能力。他頂著《流星花園》里道明寺的發(fā)型,坐擁山寨變形金剛和整容女,在自愿放棄從天而降的一切之后成功搶婚挽回前女友。
乏善可陳的劇情配合日益顯眼的褶子,讓賣力演出的夏雨有了某種英雄末路的悲情。北京首映場里觀眾對抽獎活動的熱情遠大于觀影。十來分鐘的主創(chuàng)見面會上,夏雨身著妥帖的藍色西裝恩賜般叫喚觀眾的座位號以決定抽獎人選。短暫的權(quán)威過后他恢復了沉默,發(fā)膠砌成的油頭一絲不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