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一邊的親人,總在我童年中占更高的比重。而我的外公外婆,如同一部老早就潤色好的浪漫輕喜劇劇本,場場叫好叫座,還能養(yǎng)活一批微博段子手。
年幼的勢利的我,更愿意常常造訪巴什庫勒克安居小區(qū)的外公外婆,也是因為他們比爺爺奶奶幸福,因為他們看得開,合得來,在一起,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連他們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愛情,支撐他們走過了無數(shù)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的瑣碎年月,直到今天,他們都沒有放棄,而這對于孫輩,是意義最為深刻的教育——即便只是出于生活上的相互照料,即便毫無共同愛好,即便沒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即便成了孫子的笑柄。千萬個即便,正如哈內(nèi)克新片《愛》里老頭事無巨細(xì)照顧癱瘓老伴兒一樣,這樣無畏的相守,細(xì)水長流成莫大的感動。
外婆同樣文化程度不高,也沒有搓麻將等興趣愛好,并不經(jīng)常串門嘮嗑,吃得清淡,除了出名的脾氣暴躁,好像白當(dāng)了一回重慶人。一天24小時,唯一牽掛的,就是外公。
以前,一大早起火做飯,先伺候外公雞蛋牛奶白粥,不管幾個人,早餐都是自助模式,應(yīng)有盡有。外公是家傳中醫(yī),把自己保養(yǎng)得能走能吃能跳老年迪斯科能耍太極,吃飽了去屋前的診所練練毛筆字,聽聽廣播,看看報紙,養(yǎng)養(yǎng)金魚,也算不可多得的“文青”。
而外婆呢,整個上午就站在廚房窗口,眼巴巴地盼著他回來,一頓有魚有肉、過分豐富的午飯過后,她開始了第二輪等待,周而復(fù)始,好像一個不知疲倦的燈塔瞭望員,卻從不曾被外公關(guān)心過內(nèi)心的波瀾。她的生命,完全拴系在這個男人身上,十年,二十年,從來沒有心灰意冷過,但以今人眼光來看,這場婚姻卻門不當(dāng)戶不對。
外公的一切言談舉止,都帶著名門大家的書香氣質(zhì),他對三個孩子的家教一向很嚴(yán),不允許浪費糧食、吃飯說話,要好好讀書。而他自己,也秉承緘默寬容的人格精神,即便外婆總是在他耳邊一刻不停地絮叨或嘶吼,他也是一個光頭慈眉善目,不用打坐便穩(wěn)如佛陀的尊長。
外婆照顧外公的一日三餐,飲食起居,實在像供佛一樣供著她的男人,這是只有那個年代才會存在的女性對男性的無私犧牲??墒沁@幾年,奔九十的人記憶力明顯衰退,還幻想出了無數(shù)讓孩兒孫輩哭笑不得的故事。我和媽媽都覺得,她內(nèi)心一貫強大的愛情肯定是治不了這老年癡呆癥的,愛情恰恰是疾病的源頭——因為除了外公,大千世界再無一物能夠分擔(dān)她內(nèi)心的是是非非和生命所施加的千斤重負(fù)。所以,連發(fā)病都是圍繞“外公變心有外遇”的天方夜譚。
她會大半夜爬起來開始翻箱倒柜,打包好所有的衣物,口口聲聲說第二天就要“回老家”,可是回哪個老家,估計也重慶大慶傻傻分不清?;蛘呋ù蟀胩斓臅r間清點多少雙襪子多少條內(nèi)褲,好像“那個女人”來跟外公親熱的時候也從她這兒順手牽羊。還會口無遮攔地大罵特罵這個不存在的可憐女人,最后被她女兒倒數(shù)落一通,才在天亮前安靜下來,讓我們睡個安穩(wěn)覺。曾經(jīng)順手一把鹽“刺溜”扔進(jìn)鍋的計量精準(zhǔn)、百發(fā)百中,也演變成了糖鹽不分。那個少婦時的外婆,在公家收豬的時候,機智地在豬嘴旁抹上六六粉、逼迫它們吐白沫而裝病的外婆,如今雙目無神,迷失在了時間的洪荒之流中,不辨古今,難識你我。
幾年前的外婆,也還是個強悍的婦人,1米5不到的小小身子里,凝聚了整一座城市的核能量。眼里容不下沙子,更容不下家人吃半點虧。我們?nèi)齻€表兄妹從小頑劣,上房揭瓦扔土,外婆舉著掃帚一個個轟下來,不洗干凈不準(zhǔn)進(jìn)門。我和媽媽打羽毛球,球卡在樹梢上,我們都束手無策,是七十歲的外婆蹭蹭蹭靈敏地爬上樹搖了下來??床粦T外公和年輕老太太跳舞,她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到舞廳,大干三百回合。十幾個人的年夜飯,她一會兒工夫能上滿滿一桌菜,施展魔法般手到擒來。外婆生氣時候的破口大罵,被我們學(xué)了又學(xué)、演了又演,比春晚更麻辣而熱烈。她那些“龜兒子”“算壇子”,如震天鼓聲,回響在九重天外,無論我身在何方,想到外婆就能莞爾一笑。
如果外婆有任何當(dāng)下的娛樂意識,準(zhǔn)會成為遠(yuǎn)勝過任何才貌雙全papi醬的酷帥女漢子。然而,十年前的她若真理解我的評價,可能還會一個掃帚掄過來。
我和表弟除了最愛吃外婆的粉蒸排骨和扣肉,和兩位老人的交集也主要就是打麻將了。他們兩個純粹陪玩兒,外公是舍棄了午休、練字、散步的時間,而外婆好像本來也就沒什么要緊事干,少愣會兒神、少嘮叨些有的沒的。童年的我并不因他們的保姆工作而心存感激。
我和表弟打麻將,為了爭贏也是不擇手段,甚至趁著外婆人老眼花,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蹭蹭偷牌換牌,據(jù)為己有,還仰天傻笑。而外婆呢,知道也裝不知道,輸了就乖乖掏出一塊錢,我們輸了卻可以賴賬,死攥著一塊錢,“鉆桌子,鉆桌子就好了嘛”。每每滿手零錢,把外婆外公“榨干”,我們就操起掃帚伸著脖子高唱自編自導(dǎo)的《麻將之歌》,用我爸爸的話說,“低俗不堪,沒個正型”。而外婆卻會操著辣椒味兒的重慶方言說,“姚嵐兒,好好學(xué)習(xí)嘛,成績好嘛”。無論我的舉動多么不堪入目,外婆總能把我吹上天、暖出汗。
外婆的世界不過方寸,所以當(dāng)她在小區(qū)花園里種上大蒜和蔥,被小區(qū)保安發(fā)現(xiàn)并制止的時候,她的出口成“臟”就顯得頗憤世嫉俗,有亂世出英豪的風(fēng)范。她看不慣就罵,從不留余地,讓身為教師的媽媽很左右為難,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罵人這點我也遺傳得淋漓盡致。外婆一罵人,我和表弟也說起南腔北調(diào)的新疆四川方言,模仿或頂嘴,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但外婆并不羞赧,儼然一個喜劇明星,對一罵驚人的自己頗為激賞,甚至越罵越起勁。觀眾們也是抱著三生有幸的心態(tài),嗑著瓜子看著戲,只顧喝彩。
外婆不愛走動,外公卻會在晚飯后走他個幾公里,小時候,我就像個被外婆塞滿羊肉豬肉雞肉的肉球,跟著他的腳步來回滾動。二十年前的六十九團(tuán),鄉(xiāng)間小公路,金黃的毛蠟,金黃的蘆葦草,金黃的落日。金黃的牛糞,踩上去軟軟綿綿,很是舒服。外公會穿著白色背心,舉個收音機,不知疲倦,直到星辰蛐蛐兒催他回家。
比起四川人,外公的體格很大,并不靈活。一次拉肚子,成了十足的榆木疙瘩,光是攙扶他去廁所就得全體女人齊上陣,折磨得夠嗆。但論走過的山山水水,他可算中國老人中的老大哥。連在泰國他還不忘抓抓人妖胸部,很是放浪形骸、逍遙物外。我爸媽都沒我能走,而我遺傳的是外公時刻飄在路上的心。
當(dāng)我患上奇奇怪怪的病癥,醫(yī)院的榔頭從沒砸在父母頭上,因為有外公在。我眼睛紅腫、皮膚瘙癢、滑膜炎,只要給外公打個電話,如同萬年不變的“芝麻開門”咒語一樣,我,舅媽,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所有這兒那兒不舒服的親戚,就能放一百個心。外公簡直是我們所有人的生命衛(wèi)士,是家庭的精神支柱。
見過外公的后生,都對他贊不絕口,一把年紀(jì)還把自己拾掇成有模有樣的紳士,襯衣領(lǐng)帶,自己開診所總能妙手回春,多才多藝,心里一面透亮明鏡,人間世道看得透徹,看上去懵懵懂懂,不發(fā)一言,實則大智若愚。這樣的大動與大靜如同中醫(yī)所講究的陰陽相調(diào),是外婆外公得以經(jīng)營生活的根本。
要說思念他們,其實算不上,但我會經(jīng)常想起他們,想起有他們陪伴的童年,想象沒有他們的童年,或者想象我的外公外婆是另一番或慘淡或富貴的模樣。百轉(zhuǎn)千回后,我才意識到,他們,恰恰是他們,給了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最平淡無奇卻有滋有味的回憶。
我記憶里的他們,不僅僅是付出愛的慈祥的老頭老太,他們甚至并不像歐洲電影里那般完美,然而他們?nèi)绱松鷦恿Ⅲw地存在著,個性如此張揚,對比如此強烈。一個罵了一萬個他媽的,吐了一萬口痰,而另一個,卻只是埋頭剪著桔子皮,一條一條細(xì)如絲,“入藥好啊”,再慢騰騰一條一條曬到陽臺上去。如此往復(fù)著生命的堅韌和詩意。
一有電話來問候他們,外公都會笑嘻嘻地說,“好啊,我們都好,她啊,她老年癡呆啦,其他都挺好的?!狈路鹜馄诺娜找姘档皇窍耧L(fēng)寒感冒一樣的小事,絲毫沒有干擾外公的幸福感——即便外婆再也不能做出讓他胃口大開的粉蒸肉,即便外婆胡思亂想、再也不信任他所給予的愛情。
怎么辦呢?人老了,總會有那么一天的,但是,只要他們還在一起,家就在,就有小草小花在他們的華蓋下享受潤澤。只要他們還彼此攙扶著走過冬季的冰雪、酷暑的日光,歲月就曙光斑斕。
每個春節(jié),我們?nèi)疫€能一個不少地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看著我和表弟一副長不大的樣子,他們從不催促抱孫子的事兒。他們活在生活里,活在彼此里,他們活在媽媽、大舅、二舅對他們的好里,不用巴望著虛無縹緲的過去未來。
親人如故,祥和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