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繼華
扎根在貧瘠的土壤里
大概是聽多了傳統(tǒng)評書的緣故,小時候我的理想是當一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或者一名歷史學家,并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名教師。我走上教師之路,跟一個曹姓爺爺?shù)闹更c有關(guān)。
1988年夏天,臨近高中畢業(yè)了,高考的志愿怎么填,我還懵懂不知。問父母,父母也不知道。后來,父親讓我去請教我們生產(chǎn)隊里一個叫曹海泉的老爺爺。他說,這個曹爺爺不簡單,幾乎跑遍了中國,見多識廣,還在國民黨軍隊里擔任過文秘,你去問問曹爺爺該怎么填。于是我們一起去找曹爺爺。見到曹爺爺,我們說明了來意之后,曹爺爺呵呵一笑,然后,說開了:“做老師好,生活穩(wěn)定,離家近,中國歷朝歷代都需要教書先生!”就這樣,我和教師這一行業(yè)從此定下了“終身”。
20世紀90年代的師范生都是統(tǒng)一分配的,1990年8月,一紙介紹信將我送到了一所鄉(xiāng)村中學——英雄初中。我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大箱子書去學校報到。學校沒有圍墻,僅有三排紅磚瓦房,操場長滿了雜草,南邊立著兩個破舊的籃球架。我在操場邊支起了車架,拭去了額角的風塵,默默思忖著:我就要在這塊土地上開始自己的教書人生了。
學校領(lǐng)導當時安排我做班主任,教一個班語文,再帶幾節(jié)歷史課。學校里沒有宿舍,上班必須早出晚歸,每天都要騎自行車趕10里路。盡管工作量挺大,但初涉教壇的新奇還是刺激我全身心地去工作。每天晚上我都要認真準備第二天的課,由于不熟悉教材,向睡眠“借”時間的情形經(jīng)常出現(xiàn)??磿吹锰砹耍袝r候鄰居姨媽就會在她家的屋子里喊:“教書先生,該休息了!”
時光的流逝悄悄帶走了初為人師的新鮮感,單調(diào)的生活慢慢銷蝕了心比天高的豪情。有一年,“頗有出息”的表姐來探望父親,了解我的情況以后,對父親給我“安排”的工作單位頗有微詞,愿幫助我來年“勇敢走出去”。表姐的話激起了我內(nèi)心的憧憬,畢竟當年的我還未滿20歲。徘徊中,我想起老校長的慈祥,同事們的關(guān)愛,農(nóng)村孩子澄澈明亮的目光,思慮再三,還是婉拒了表姐的好意。雖然那時還沒有“靜下心來教書,潛下心來育人”的信念,但我還是踏踏實實地做著每一天的工作。后來,我還在本地的其他幾所學校工作過,但都沒有離開農(nóng)村。
語文的根系蜿蜒在哪兒
鄉(xiāng)村中學的精神食糧并不豐富。英雄初中沒有圖書館,只有一個8平方米的閱覽室,稀稀拉拉的20多本雜志。師父王振華老師告訴我他的秘訣:多讀報刊雜志。于是我訂閱了《中學語文教學》等雜志。陳學昌老師見我如此好讀書,就把陳明華老師調(diào)離英雄初中時未帶走的《閱讀與鑒賞》等一大摞雜志送給我,還告訴我:“明華老師字寫得好,課上得好,論文也寫得好!”我羨慕不已,暗中以他為學習的榜樣。
我初涉教壇的那些年,人們的業(yè)余生活并不豐富,但這恰恰為我營造了良好的讀書氛圍。我翻開大學老師列的書目,開啟了新一輪的讀書計劃。重溫經(jīng)典的同時,我非常關(guān)注當時語文教改的動態(tài),可惜彼時有關(guān)教育理論的書籍太少,更何況我又身處偏僻的鄉(xiāng)下。有一回,我在書城偶然發(fā)現(xiàn)了謝象賢先生主編的《語文教育學》,如獲至寶,晝夜捧讀。我隱隱感到,從“教學法”到“教育學”,這是我必須完成的一次飛躍。20世紀90年代初,是語文教改的活躍期,一大批優(yōu)秀語文教師嶄露頭角。我讀于漪,讀寧鴻彬,讀洪宗禮,讀魏書生,一本《中國著名特級教師教學思想錄》都被我翻爛了。為了提升自己,1994年7月到1997年7月,我在南京師范大學又系統(tǒng)地學習了中文本科課程,獲得了本科學歷。
在語文追夢之旅上,我也做過一些行政工作,有幾年還是學校的主要領(lǐng)導。面對這樣的境遇,我也有過迷失。幸虧,陳明華老師及時點醒:“業(yè)務是一個老師的魂,不能丟,而且今后要在語文課堂彰顯研究的力量?!毙煨旅窭蠋熞哺嬲]我:“課堂要有底蘊,要有厚重感!”在他們的指導與激勵下,我先后參與了近十個國家級、省市級課題的研究,參加了十余部專著的編寫,發(fā)表了近200篇論文。我主編的《〈唐詩宋詞選讀〉導讀》獲江蘇省優(yōu)秀校本教材二等獎,主編的《研究性學習操作論》獲江蘇省教學成果二等獎。2006至2009年間,我?guī)煆慕K師范大學著名語文教育專家魏本亞教授,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碩士學位。
在課堂的砥礪中拔節(jié)
潛心閱讀、醉心科研的同時,我努力實踐。我學過上海育才中學的語文教改,學過魏書生,學過蔡澄清,學過錢夢龍……嘗試在理論的滋養(yǎng)和實踐的體驗上,找到最佳的契合點。關(guān)于課堂,我有許多難忘的回憶。
1991年的那個深秋,即我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二年,就遇到一件特別尷尬的事。開學不久,聽說著名語文特級教師陳有明先生要到我們學校做教研交流,而且打算聽一節(jié)由年輕教師上的課。我來之前的9年里,學校都沒有分配到一個語文教師,我明白這次的任務非我莫屬了。頭一回有大人物聽課,我既興奮又緊張。記得那次,我執(zhí)教的是魯迅先生的名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那天,陳先生不怎么說話,顯得比較嚴肅。一瞥到他,我的心跳就陡然加速。好在課堂上我對教學設(shè)計非常熟悉,學生配合得也不錯,教學目標順利達成。講完以后,想想該下課了,偷眼看看手表,哦,居然,居然還有十分鐘,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然而,這時候也只好故作鎮(zhèn)定地布置作業(yè)了。隨后,一聲干脆利落的“下課”,硬生生把先生“趕”出了教室。評課的時候,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不敢正視先生。出人意料的是,他對我的評價相當高,說:“剛工作一年的小伙子,能上出這樣的課,難能可貴。不過,小戴,你課堂上多出10分鐘,如果讓學生把作業(yè)當堂完成,就更好了,沒有誰規(guī)定一定要留課外作業(yè)呀,這就叫效率!”
26年過去了,桃李滿天下的陳先生,應該早就忘記了這堂課。他當年的點撥卻仿佛金玉良言一樣烙在我心里。如今我仍然不時地回想起那一堂課,反思它失敗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備課不滿堂,還是教學機智欠缺?都對,但又不完全對。仔細說來,“預設(shè)太過”應該是主要問題。過猶不及,“預設(shè)太過”反而損害了課堂本身應有的豐富性?!邦A設(shè)太過”對課堂的影響,首先是“失真”,“失真”意味著課堂僅僅是課前預演的重復或再現(xiàn),流程是緊湊的,但會出現(xiàn)“容量不足”的現(xiàn)象。其次是“失去生成”,“預設(shè)太過”,教學過程中的一切都在教師的“掌控”之中,一般不會有“意外”,而“意外”又恰恰是“生成”的前提,沒有“生成”的課堂,不是以學生為主體的課堂。第三是“失去豐實”,這一點和第二點密切相關(guān),沒有“生成”,就不容易有“豐實”;有了“生成”,課堂上學生和教師不斷發(fā)生思想的碰撞,不斷“生成”新知。
1995年初冬的一天,天很冷,但我的心熱乎乎的,因為我要到劉橋初級中學執(zhí)教《濟南的冬天》。從收到通知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激動了。正式上課時,通過導語,我引導學生首先關(guān)注課文的第三節(jié)“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這一段,然后圍繞這一節(jié),用“讀—賞—背”三個環(huán)節(jié)組織教學,帶著學生賞析了這一段,并通過分層次的方法指導學生當堂背誦,到下課時絕大多數(shù)學生已經(jīng)能背下這一經(jīng)典段落了。我把這種教學設(shè)計方法命名為“一點突破法”??墒?,在評課的時候遭到一些老教師嚴厲的批評。他們認為,用這樣的方式處理文本會遺漏課文的許多其他內(nèi)容。我非常難過。最后,劉橋區(qū)教育督導組嚴漢澄老師全面客觀地對我這堂課進行了評點,還力排眾議,推舉我參加通州市(即現(xiàn)在的南通市通州區(qū))的優(yōu)課評比。事后,嚴老師對我說:“別人的評論,符合語文課堂教學規(guī)律的你就聽,不符合的你可以不聽,堅持自己的想法;一個老師要以獨立的人格面對一切?!?/p>
我沒有辜負嚴老師的期望。1996年,獲通州市語文說課比賽一等獎;1998年,獲通州市語文優(yōu)課評比一等獎第一名;2001年,獲南通市語文優(yōu)課評比一等獎第一名,并在南通市第十屆中語會上執(zhí)教了展示課。一個青年教師的成長,陪伴他的除了“半床明月半床書”之外,當然也離不開恩師的指點。走偏的時候,有人指正方向;遇到坎坷的時候,有人給出建議;春風得意的時候,也有人及時地予以告誡。這樣的師父,是我們生命中的貴人。而幸運的是,在我的教書生涯中,遇到了很多這樣的貴人。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到了2001年,那是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我在通州區(qū)教研員俞祖平老師的指導下,到海門中學執(zhí)教公開課。根據(jù)南通市教研室的安排,我要上的是吳晗的《談骨氣》。在當時,語文教育界普遍推崇“遷移”說。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我將課堂分成3個板塊開展教學,“課文導讀”“歸納總結(jié)”“課外遷移”,核心目標是通過《談骨氣》一文的學習,掌握議論文的常見結(jié)構(gòu),從而學會賞讀并寫作議論文。課上得相當順利,課后得到聽課專家組的高度評價,《南通教育報》還做了專題報道。
回到通州后,俞祖平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繼華,課的亮點的確是亮麗的,但一堂課可以是一篇散文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像一篇小說,尺水興波,波瀾起伏。如果說這堂課還要改進,那么,你可以在‘課堂高潮這方面進行探索。”細思之,此言真矣!我的課是從容穩(wěn)重的,但起伏不夠。常言道,“文似看山不喜平”。文章如此,語文課亦如此,藝術(shù)的內(nèi)核是相通的。聽了俞祖平老師的建議,我開始注重語文課堂教學的“高潮設(shè)計”,并摸索出“設(shè)置懸念”“創(chuàng)設(shè)場景”“開展比賽”“展示成果”等設(shè)計方法,相關(guān)研究論文也陸續(xù)見諸報刊。
2008年暮春,我有幸跟隨特級教師秦德林老師到江陰英橋國際學校參加學術(shù)交流。根據(jù)安排,那一次,我和對方一位語文特級教師同題異構(gòu),執(zhí)教莫泊桑的小說《項鏈》。我的壓力頗大。到江陰一看,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沒有教室,因為這個學校開的課太多,到我這兒連上課的地方都沒有了;沒有筆記本電腦,本以為對方學校準備好的,自己未帶,無法用多媒體課件;沒有學生,為了開課,班都拆開了,普高班學生不夠分。我有些慌,幸好“抓住”了一個教務主任,他挺熱情。沒有教室,用會議室,會議室有多媒體;沒有電腦,用他的,他的新電腦剛裝好系統(tǒng),還沒用過;沒有學生,借校內(nèi)的職高班學生。秦老師不斷鼓勵我,我也努力讓緊張的心情平靜下來,利用大課間的時間,降低要求,微調(diào)課件,將教學重點定格在“三美”上:情節(jié)美——構(gòu)思巧妙,人物美——超越自我,主題美——深刻多元,力求讓學生在美的涵泳中有所收獲。同時,我調(diào)整心理預期,我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一群最需呵護和鼓勵的孩子。慶幸的是,這堂課非常順利地完成了。
在評課交流的時候,與我同題異構(gòu)的老師說,面對職高班的學生,她有心理障礙。我非常理解她,但我明白,教學的前提就是充分尊重學生,激活引導學生,在學習潛能上,職高班的孩子和普高班、重點班的孩子并無二致!以前看魏書生老師拿高年級的語文教材給低年級學生上課,常感到困惑,實際上其實質(zhì)就是孔老夫子的因材施教。當然,和魏老師相比,我們都顯得“小兒科”了。
2013年的秋天,南通市名師導師團安排我們幾個一行前往沭陽如東中學開展教學研討活動,我執(zhí)教的是楊絳先生的《老王》。預設(shè)的教學目標有三個:一是引導學生了解老王是一個怎樣的人,發(fā)現(xiàn)底層人物的光芒;二是理解作者“愧怍”的原因,體會作者的平民情懷;三是引導學生掌握“抓文眼,通過問題追問走進文本深處”的閱讀方法。擬用一節(jié)課完成目標。教學步驟預設(shè)為五步,核心是第四步,也就是以文末“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句話為文眼,設(shè)置問題群引導學生思考。問題群主要包括這樣幾個問題:老王的不幸表現(xiàn)在哪些地方?作者既然對“不幸”的老王感到“愧怍”,那老王身上肯定有閃光點讓作者不能忘懷,老王最大的閃光點是什么?在交往過程中,老王表現(xiàn)出對作者一家的“善良”,作者一家對老王也“善良”嗎?這種“善良”,表現(xiàn)在哪里?善良的作者為什么對善良的老王感到“愧怍”呢?
從教學過程和學生的反應來看,課是成功的,何廣余、曹津源兩位德高望重的導師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私下里聊天時,何老笑吟吟地說:“小戴啊,我覺得這堂課啊,還是老師問得多了些,學生還不曾有機會提出自己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語文教學的邏輯起點到底是什么?”一語驚醒夢中人!“預設(shè)”固不可少,但“生成”千萬不能缺,學生應該是課堂的主人。
何老的話對我的教學觀念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
追求素樸的風格
蘇東坡評價陶淵明時這樣說道:“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薄百|(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意思是說表面上素樸,實際上華美,表面上單一,實際上豐富,可見蘇東坡對陶淵明的評價之高。
有一年,一位同事在聽完我執(zhí)教的《石鐘山記》后評價:“古人云,文如其人;其實,課亦如其人。教學風格乃是教師個人的心性在教學中的投影。課堂上的戴老師給人的印象是樸素、平和、從容、淡定。他的課堂內(nèi)涵豐富,理性簡約,細細品味,能感到濃郁的語文情趣和人文關(guān)懷?!蓖碌脑捠且环N真誠的鼓勵,蘇軾筆下的“綺”“腴”二字我實不堪當,但將27年的教學之路勾連起來思考,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不知不覺中,我一直在追尋著語文教學的質(zhì)樸和綺麗、清癯和豐腴。
“語”者,“言”“我”也,我始終注重語文教學的個性化品質(zhì)。我不排斥教學模式的建構(gòu),但我更崇尚語文課堂的自然清新,一直堅持大凡有利于提升學生語文素養(yǎng)的方法都可以嘗試。我不排斥教學設(shè)計的求新,但我更崇尚語文課堂的素樸,堅守直指教育本真的經(jīng)典做法。我不排斥訓練,但我更崇尚涵泳、體悟和對話,在教學中彰顯思維的魅力和對話的質(zhì)感。
語言是文化的指紋,我追求語文課堂的“文化共感”。文化的精髓要通過師生言語、思維、行為的碰撞來傳承。為了順利傳承,教師一定要尊重學生,要經(jīng)常從學生的視角來審視語文課堂,準確把握學生的審美和能力水平,有的放矢,精心預設(shè),科學引導,只有這樣,才能將經(jīng)典化育為學生的素養(yǎng)。
我追求語文教學的境界。主張課堂以“境界”為上,有“境界”自成好課。教學中應當努力追尋“自然、真切、深沉、韻味”的境界。境界無優(yōu)劣之別,但有大小之分。“大境界”固然令人神往,“小境界”也別有風味。
所有的思都是詩,我追求語文教學的終極關(guān)懷。課程改革的旨歸在于“為了每一個孩子”,在于“民族的偉大復興”。為了孩子的什么?素養(yǎng)。為了孩子的什么素養(yǎng)?創(chuàng)新。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創(chuàng)新是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只有擁有了創(chuàng)新能力,一個民族才有不斷進步的希望。語文課堂的終極關(guān)懷之一,就是讓創(chuàng)新成為學生的思維習慣。
因為緣分,我成為語文教師;因為執(zhí)著,我堅守著語文教師神圣的崗位;因為摯愛,我一直努力做一名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稼軒云:“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碧依疃屍G可人,但一經(jīng)風雨就黯然失色。而鄉(xiāng)野田埂的薺菜,越是風吹雨打,越是路人踐踏,其根莖越發(fā)達,也越能倔強地延伸出春天的綠意。不羨城中艷桃李,甘為溪頭薺菜花,將是我一生的追求!
(選自《江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