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峰
記不起從哪天開始,她和我眉來眼去、暗送秋波了。小時候,我們一同到前屯上學(xué)。有天清晨下了大雪,過村前那條灣溝時,她不小心滑倒了。我忙上前拉起她,她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不是從那時候吧?那時上小學(xué)呢!
那年春天大旱,大人們五人一組,推水車澆麥田。我娘和她娘分在一組。放學(xué)后,我們同去幫大人推水車。不大時辰,井水干了,大家都圍在井臺邊歇息。娘拿出為我納的鞋底,想趕幾針活兒。她搶過去,說:“我來納?!?/p>
旁邊,一院中大嫂逗趣兒道:“搶啥?以后,春生的針線活兒不都是你的?”
聽著,我娘和她娘及另兩位大嬸都笑了。
我看她——臉上泛起一片紅云。
好像也不是從那時,那才上初中。
后來,我們一同考上了一中,便一塊兒去縣城上高中。她家有一輛半新的自行車,我家沒有,我們便一起來回往返。過了一段后,不知為啥,她爹變了臉,嘟嘟嚕嚕說:“各走各的吧!”還親自把她護送到村外。她爹有個外號——老牛筋,這是村人皆知的。
我只好背著干糧,徒步而行。心想,不就十五公里嘛!傍黑到了。走過村后的葦河大橋,她站在路邊那棵垂柳樹蔭下,等我呢。我望著她,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濃濃的溫情,鼻腔酸酸的。
她接過我的干糧兜,系車把上,往肩后一甩她那兩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推起車子道:“你出汗了,我先帶你一段兒吧!”
說著,她騙腿兒上車。我緊趕一步,坐上車后架。
車子行進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隨著那兩條系著紅頭繩的黑辮子搖來搖去,我心里上上下下,說不出是一種啥滋味兒。
從那時嗎?應(yīng)該就是從那時,我學(xué)會了思考,我長大了。應(yīng)該是我看她的眼神先起了變化,先成為秋波的。
一
我們村叫葦河灘。坐落在南北走向的蘆葦河與東西走向的徒駭河交匯處的河套里,是一個四百多口人的中等村子。一條東西大路貫穿村中,路南二百多口人是韋氏家族。她家在路南,大門朝北,她叫韋冬青;路北有丁、劉兩姓。我家住路北,大門向南,和她家隔路相望。
轉(zhuǎn)眼間,我們高中畢業(yè)了。不巧的是,趕上了那個特殊時期。遵照最高指示,回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到廣闊天地?zé)捈t心。還是她那輛舊車子,把我們一塊兒載回到了家鄉(xiāng)。
回家第二天,正逢楊鎮(zhèn)大集。爹說斷糧了,拿著賣雞蛋攢下的幾塊錢,到集上買點地瓜干,要我去替他放羊。隊上有百來只白山羊,是村黨支部書記韋天祥發(fā)展多種經(jīng)濟時置辦的家底。平時,由我爹和冬青她爹趕著去河灘放牧。
我扛著大鞭,提著小鞭,走向羊欄。心里正愁著如何同那個“老牛筋”共處這個麻煩的上午,卻見穿一身魚肚白褲褂的冬青笑嘻嘻走來。她頭戴圓草帽,手中悠著趕羊鞭,悄悄說:“俺爹去趕集啦!”
“我爹也是?!蔽艺f著,打開了羊欄門鎖。
“我琢磨著也是你?!?/p>
“是嗎?我就沒想到?!?/p>
她竊笑了笑,領(lǐng)著頭羊頭前走了。
直到最后幾個小羊羔出欄,我才鎖好欄門,跟上去。先前我們都曾替過班兒,業(yè)務(wù)不生。關(guān)鍵是羊兒也不陌生,這支隊伍就好帶多了。
順村后大道走一里,就是葦河大堤。過了堤,便是葦河灘。這段河灘有一華里寬,五六里長,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茅草、蘆草、水白子、趴谷墩等蒿草,是羊兒的天然餐堂及自由世界。我們慢悠悠地趕著羊群,羊兒們邊走邊啃。頭頂上毒日頭烤著,沒有一絲風(fēng),地上的草根也在冒熱氣。
“隊伍”行進了約三里地,羊兒們就吃飽了,便自由散開。有的趴草叢上嚼沫兒,有的去河邊飲水。公羊蛋子們不安分了,開始撒歡取樂。
我將大鞭插在地上,便和冬青走上河堤。河堤兩邊各有一排垂柳,柳蔭下,正是我們乘涼的好地方。冬青摘下草帽扇風(fēng),她那兩條黑辮子也被汗水浸濕,看上去油光光、亮汪汪的。她將一塊兒汗津津的繡花手絹遞給我擦汗。我搖搖頭,兩手脫下背心兒,用已濕透的背心擦起臉及脖頸來。然后,邊抖開濕背心扇風(fēng)。
不遠處的葦河大橋上,偶爾有人騎車走過。天邊涌起了老云頭,柳絲一動不動??諝庠桨l(fā)悶蒸。
我說:“你看好羊,我去河里洗個澡。”說著便跑下了河堤。
河邊有一叢蘆葦,綠蔥蔥的。我鉆進葦叢,扒光衣服,縱身一跳,“撲通”落入河水中。清清的河水,一眼見底,我捧起河水喝了幾口,淡淡的,甜甜的,頓覺清涼到底。
游玩了一會兒,我便上岸穿衣,走回河堤。
“涼爽嗎?”冬青問。
“那當(dāng)然,太舒服啦!”我洋洋得意地說。
“你看著人,我也去洗一下?!倍嗾f著,丟給我草帽就走。
“你……你——不行!淹著咋辦?”
“我會水的?!彼炎呦潞拥獭?/p>
“你——小心!一人多深呢!”
“知……道……了?!?/p>
眼見冬青鉆入葦叢。
在柳蔭下坐了一會兒,我又是滿頭大汗,渾身冒油。抬眼看天,云頭變成了云疙瘩,一簇一簇從天邊涌來,瞬間變成了滾滾烏云。
起風(fēng)了,好涼爽的風(fēng)啊!
羊兒們似乎也覺出了天氣的異樣變化,紛紛向大鞭聚攏。
我慌忙抓起草帽,走下河堤,走到羊群邊。羊兒們緊緊地聚攏在大鞭周圍,沖著我“咩咩”直叫。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隨即,頭上響起一聲悶雷。我抬眼望著葦叢,嫩綠嫩綠的蘆葦,被風(fēng)吹得此起彼伏,但不見冬青的影子。
我試著喊了一聲:“冬青——”
側(cè)耳聽,無回聲。我有點慌,連喊兩聲:“冬青——冬青——”
隨著我的呼喊,銅錢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羊兒們也一起“咩咩咩”地呼叫。我心里發(fā)毛,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陡然升起。我不顧一切地沖入葦叢。就在我剛才上岸的地方,有她的衣褲。再看河水里,河水邊飄浮著她只穿著白色汗褟兒及粉紅褲頭兒的直挺挺的身子,頭埋在葦叢下的水中。endprint
我扔掉草帽,跳下了水,兩手用力托起冬青,可她的頭怎么也抬不起來。我伸手摸她的頭,是岸邊的葦楂子纏住了她那雙粗辮子。我忙亂地將葦楂子折斷,把她的辮子扯開,再一次托起冬青。我兩手用力抱著她,吃力地邁上河岸,將她放在岸邊的葦叢上。她的臉色青紫。
我趕忙伏下身,用兩手按她的胸腔和腹腔。我又托起她的頭,口對口地猛吸她的口腔。突然想起,以前有人把溺水的孩子倒放在牛背上控水的情景,我便蹲下身子,托起冬青,將她腰橫放在我撐起的一支腿上,使她的頭倒懸著。我又用力顫腿,使她身子也哆嗦顫動,這才見她口中“咕嘍咕嘍”吐出了水。
雨已是嘩嘩如傾盆,我已是渾身汗。汗水同雨水匯集在一起,流淌著我的一心驚慌和滿臉恐懼。
約莫過了半小時,看著她的臉上有了紅潤。我摸了摸她的腹腔,已不再那么鼓脹,便給她穿好衣服,將濕漉漉的草帽甩了幾下,扣在她頭上。我俯身背起她,走出葦叢。
羊群早已沒了叫聲,緊密地圍繞在大鞭周圍。羊兒們緊閉著眼睛,靜隨天便,任其水流,羊毛流成了毛氈。
我分開羊群,一手拔出大鞭,在羊群上空揮舞著甩了幾下,便頭前走開。羊兒們乖乖地列隊跟行。
我肩背冬青,手持大鞭,帶領(lǐng)羊群,一步一步艱難地在葦河灘上邁步。風(fēng)已停,大雨依然如注。
這驚中帶險的一幕,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今天若不寫出來,在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有第三者知道。
二
我醒來已是深夜,頭暈?zāi)X漲,天旋地轉(zhuǎn)。娘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給我喂了幾口姜糖水,幫我擦著腦門上的汗珠。
爹倒背著手,在屋中走來走去,口中不停地嘟噥著:“看著變天還不早回,三歲孩子都知道往家跑。傻瓜呀!”
爹說完,氣哼哼地走出去。
娘湊到我臉上,問:“青——吃點啥?”
我腹中脹脹的,無絲毫胃口,于是搖了搖頭。
我回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一幕……青青的草,清清的水,我浮在水中,仰望著藍藍的天、白白的云……無比愜意,難得地舒適。這里正是他剛剛待過的地方,似乎還存留著他的氣息。他的氣息……他是什么樣的氣息呢?
上小學(xué)時,一次放學(xué)路上,二嘎子摘了一把長滿刺的蒼子種,以極快的速度揉入我頭發(fā)及辮子中。望著飛速跑掉的二嘎子,我委屈地捂臉啼哭。
不知他怎么揪住的二嘎子。他一手?jǐn)Q著二嘎子的手,一手掐著二嘎子的后脖頸,向我走來。二嘎子小心翼翼地從我頭發(fā)中一個一個把蒼子種摘掉,盡管他小心翼翼地摘,可還是揪得我直咧嘴,直流淚。
圍在旁邊看熱鬧的大牛、小強等人也放狠話。小強說:“讓他把蒼子種吃了!”
大牛也說:“對!就該讓他吃下去。上次他弄我一頭,回家我娘給我摘下后,掉了十幾根頭發(fā),還痛得我流了兩眼淚?!?/p>
小強又補充道:“不讓他吃了,準(zhǔn)不長記性,下次說不定又弄誰一頭哩?!?/p>
春生說:“怎么樣?就按他們說的辦吧!”
嚇得二嘎子向大家一一作揖鞠躬,嘴中還說著:“大哥兄弟,就把我當(dāng)個屁放了吧!我再也不敢了?!?/p>
春生道:“把蒼子種給我!”
二嘎子乖乖將從我頭上摘下的那些蒼子種交到春生手中。
春生說:“我給你保管著,再犯時可真要你吃啦!”
二嘎子又忙作揖鞠躬……
那次他挨著我站立,聞到的是清新的汗香……
初中有了晚自習(xí)。每晚下課后,回家路過村前那片松林墳地,我就頭皮發(fā)炸。一個冬天的夜晚,天黑,雪地,路滑。突然,小強說了聲:“有鬼——”
他們幾個就“呼”地一陣風(fēng)跑遠了。我一聲驚呼,癱坐在地上。
春生追上來,蹲我跟前說:“他們逗你玩兒呢!哪有什么鬼!沒聽老師說嗎——鬼神都是迷信說法?!?/p>
等我緩緩氣息,他拉起我道:“跟我后邊走?!?/p>
我緊緊貼在他身后跟著走,我說:“我也知道沒有,可是一聽他說,還是害怕?!?/p>
走過松林墳地,他回頭說:“到我前面來走?!?/p>
我便繞到他前邊走。直到送我進了家門,聽到我落下門栓,他才唱著歌離開。
爹走出屋門問:“誰在外面狼嚎?”
我忙說:“春生他們嚇鬼呢!”
“鬧鬼吧?”爹打著哈欠回屋去。
那次聞到的是他口腔氣息的馨香……
從此,每晚下了自習(xí),他準(zhǔn)時在校院墻拐角處等我……
上高中了,全村就我倆考上了高中。若是考上的不是他,換了大牛、小強或二嘎子,我的高中說不定上不上哩。每星期天下午,我們一起去城里。每星期六下午,我們一起回家來。多半是他帶著我,有時見他累了,我也帶他一會兒。
這天回來的路上,突然狂風(fēng)大作。一會兒,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們跑進村口一個門洞避雨。離家還十多里地呢!這可咋辦?
雨來得快,走得也快。不到半小時,雨停了,可這土公路上已泥濘不堪。不能騎車子不說,還得車子騎人。春生脫下鞋子,將他的干糧袋反過來,裝進鞋子后給我提著。他挽起褲腿,扛起車子頭前走去。
我在后邊走了幾步,鞋子就沾滿了泥。也只得脫下來,提在手中,跟上他一起走。
到家已是晚飯后了。爹嘟嚕道:“就是帶他耽誤了事,要自個兒騎車的話,那工夫早到家了。以后各走各的。”
我會那樣嗎?我能那樣嗎?春生騎車,我坐后架上,風(fēng)吹來他的氣息,他的氣味,我聞著就香,就甜,就溫馨,就愜意……
似乎又聞到了他的氣息,是他的氣息。他剛剛在這里待過的。我吸氣再聞,卻吸進了水,我被嗆了一口。想抬頭站起來,可頭皮一陣發(fā)麻,又嗆進了水。接連咳嗽幾下,卻接連嗆進了水。我拼力扭了下身子想抬起頭,卻力不從心地沉了下去……
三
第二天上午,“造反派”們在村后打麥場上敲著鑼鼓開大會。聽說,還給老書記韋天祥大伯糊了高帽子,斗他個“走資派”。我剛剛回家,還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就漏了網(wǎng)。我爹娘也被招呼去開會了,我躲在里屋看課本。聽到街上沒了動靜,我便悄悄走出家門,看看街上無人,便“哧溜”溜進了冬青家。在門洞側(cè)起耳朵聽了聽,院中鴉雀無聲,便徑直走向西廂房。endprint
輕輕推開屋門,我輕輕邁步走進,還是把她驚醒了。見是我,她揉了揉惺忪的兩眼,坐起來。她那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不見了,剪成了齊耳短發(fā)。兩只眼睛卻顯得更清澈明朗,人也似乎更精神了。
“好些了吧?”我問。
她臉霎時紅到了耳根兒,撇嘴笑了笑。
“醒過來后……怎么說的?”
“就是……被大雨浞著了?!?/p>
“對——我也是這么說的?!?/p>
“我們……還不謀而合哩!”
“這叫——心有靈犀。”
她臉上又涌起一陣陣的紅云。
可能她還沉浸在那一幕的羞澀之中,我主動緩和氣氛,談?wù)撈鹆舜謇锬壳暗那樾巍?/p>
早年就聽說過,韋天祥大伯是土改時的積極分子,辦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一直跑在前頭。成立人民公社后,他又帶領(lǐng)全村社員戰(zhàn)天斗地創(chuàng)高產(chǎn),成為全縣的勞動模范。這誰都心知肚明,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韋大功,糾集了大胖子、小癟三等一幫子小青年,要造反。
昨晚,我爹說:“就他們那幾塊料頭子,能干啥好事!成天還會兒啊會兒的,地里沒人干活了?!毖巯?,正是玉米、大豆、地瓜除草、追肥、滅蟲的關(guān)鍵時刻。我爹又嘆息著說:“你看——北地里的玉米都成了‘黃毛丫頭,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哪!”
我聽大牛說,在隊上開小拖拉機的二嘎子編出了順口溜:
韋大功,真稀松,
拉屎尿泡三點鐘。
生產(chǎn)他不搞,
莊稼他不懂。
天天斗人鬧革命,
社員秋后喝西北風(fēng)。
冬青聽著笑了,道:“這個二嘎子!”
說心里話,我嘗夠了挨餓的滋味,被餓怕了。一九六〇年,生活所迫,我輟學(xué)逃荒,被大人們拉扯著爬火車,遭驅(qū)趕受恐嚇的狼狽相及饑腸轆轆的恐懼感,令我膽寒心怯、沒齒難忘。
我出主意道:“韋大功是你叔伯哥,讓你爹管教管教他。誰不知你爹脾氣厲害!”
“他呀!我爹說過多少次了——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他這一輩子就改不了好吃懶做瞎折騰?!倍嗾f起來也忿忿的。
“怎么辦呢!若讓他們折騰下去,可真要喝西北風(fēng)啦!”
“我聽說前屯成立了青年突擊隊,要不——咱們也成立?”冬青滿懷信心地說。
“是嗎?”我一拍腦門兒道,“我咋沒想起來呢!對!今晚我就組織韋大牛、劉二嘎、劉小強等商量,你也參加。再邀請老支書給我們當(dāng)參謀,明天咱就當(dāng)面鑼鼓對面戲地干起來?!?/p>
“干出成績,貧下中農(nóng)能不推薦咱上大學(xué)!”
“對!滾幾身泥,脫幾層皮,豁出去干了。”
我說著要走,卻被她叫住了?!按荷纭?/p>
她還是頭一次這么叫我。我停住腳,注視著她。
“俺這一生注定是你的人了,你可別變卦?!?/p>
我走到她床前,拉起她兩手,緊緊握住。囈語道:“我……我……你……你永遠是我——最愛的人!”
我將臉緊緊貼在她還有些燒的前額上。
那年,她十九歲,我二十歲。
四
葦河灘青年突擊隊成立了。除我們五位發(fā)起人外,另有三十多名青年男女自愿報名參加,其中還有大隊劉會計的女兒——也就是冬青的兩姨姐妹劉秀美。我邀請老支書做我們的參謀,他二話沒說,一拍胸脯道:“我豁上老命支持你們,只要一天不下臺,我就全力干一天?!?/p>
老支書將村后的一百畝玉米撥給我們作試驗田,讓劉會計拿出隊上的全部積蓄——一千七百元錢,購置肥料、農(nóng)藥。還幫我們出主意,起出牛欄、羊欄追肥用,土雜肥更有后勁兒。說肥料不夠用,他可出面找?guī)讘粲嘘惻f廚房的社員,拆掉舊廚房,砸碎墻坯追肥“三類苗”,很管用。秋后農(nóng)閑時,再拖坯幫他們建新廚房。一句話,保住這一百畝玉米的收成,就保住了全村人的生命。
二嘎子開上小拖拉機,同劉會計買來化肥和農(nóng)藥,并給我們做了一面大號紅旗,旗上印有醒目的八個金黃大字:“葦河灘青年突擊隊”。還給我們買了一套四卷本的《毛澤東著作選集》、十本紅塑料皮精裝《毛主席語錄》。劉會計說這是老書記特意囑咐的,要我們一邊干活兒,一邊學(xué)習(xí),爭取思想、生產(chǎn)雙豐收。
我們將鮮艷的紅旗插在試驗田地頭的高崗上,一起上陣干起來。大多數(shù)隊員能做到累活搶著干,吃苦跑在前。常言說,樹林子大了啥鳥都有,也有擦滑的。劉秀美就磨磨嘰嘰退前拉后,說什么“突擊隊”不如“造反隊”舒服。
大牛白了她一眼道:“秋后喝西北風(fēng)更舒服!你不愿在突擊隊,可申請退出,我們又沒強迫哪一個!”
她搖頭不退。看樣子,她報名劉會計起了很大作用。
老支書邊干邊指導(dǎo)我們,比我們年輕人還帶勁兒。韋大功等人要拉他去游街,我們一起上前說:“沒空兒!不干活兒別在這兒礙事?!逼咦彀松鄬⑺麄冓s走了。
追完化肥,我們就起牛欄、羊欄。接著,又借用了十多戶社員家的陳舊廚房。半個月工夫,把試驗田全部追完肥。真是天公作美,老天就給我們留了半月的空兒,追完肥料的當(dāng)晚,就下了一場透地雨。
雨過天晴,我們又開始鋤草,松土,噴藥,滅蟲。玉米齊刷刷地拔著節(jié)長,莊稼一天一個新模樣,試驗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白天,我們集中在試驗田勞動;晚上,我們青年突擊隊集中在大隊部辦公室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一盞汽燈掛在木梁下,照得三間屋通明透亮。冬青領(lǐng)學(xué)了《為人民服務(wù)》《紀(jì)念白求恩》,我領(lǐng)學(xué)了《愚公移山》。然后,我分析了三篇文章中三個人物的不同精神和共同意義。最后,就如何學(xué)習(xí)和發(fā)揚他們的精神,分組展開討論。
老支書也參加了我們的學(xué)習(xí)和討論,我邀請他做個總結(jié)發(fā)言。他在鞋底上磕了磕旱煙鍋,清了清嗓子道:“咱得學(xué)習(xí)張思德不怕苦、不怕累,在平常崗位上扎扎實實干工作的精神;咱得學(xué)習(xí)白求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為世界人民自愿獻身的精神;咱還要學(xué)習(xí)老愚公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挖山不止的實干精神。只要咱們村的青年人有了這些精神,咱們?nèi)敽訛┚痛笥信晤^兒,大有奔頭兒。光你們青年突擊隊不行,你們做出了樣板,樹立了標(biāo)桿,還得拉上全村社員一塊兒干,才能取得更大的果實?。∷哉f,咱們大家伙兒必須得走到家家戶戶,像‘土改那工夫一樣動員群眾,才能鼓起全村老老少少的勁頭嘛!”endprint
聽了老支書這番話,我心里突然亮堂了。當(dāng)即宣布:由韋冬青、韋大牛帶領(lǐng)原青年突擊隊管理玉米試驗田,我同劉二嘎、劉小強再發(fā)動青年們成立“葦河灘青年先鋒隊”,突擊管理村西的一百多畝大豆。
老支書當(dāng)場表態(tài),堅決支持。他說,馬上安排劉會計,明天趕楊鎮(zhèn)集賣上三十只羊,為我們再購置一批化肥和農(nóng)藥。他和劉會計還準(zhǔn)備動員老年、壯年人成立“葦河灘夕陽紅戰(zhàn)斗隊”,管好村東的一百多畝地瓜。這樣,我們不但能保住全村社員的口糧,還能繳一部分“愛國糧”。
我和老支書這一表態(tài),全場群情激憤,大家齊聲叫好。
散會后,突擊隊員們都回家歇息了,就我和冬青、老支書走得晚。冬青拿出一封信給我看,是東北林場她大姐來的,說葦河灘沒啥出息頭兒,不如早去林場打工,還給她寄來十元錢作路費。
我把信還給她,問:“你怎么打算?”
“我不想去,可我爹硬逼我?!倍鄧@口氣,皺起了眉頭。
我望著老支書,求援道:“大伯——非你出馬不可!”
天祥大伯沒猶豫,說:“行!我去勸勸冬青爹。葦河灘咋沒出息?過了勞動關(guān),就能推薦上大學(xué)嘛!”
我向冬青講了,我前天也收到一封信。是在東北鐵路建設(shè)工地施工的我大舅寄來的,要我去他那兒干臨時工,好掙錢養(yǎng)家。我守著爹娘當(dāng)場把信撕碎了。
可誰能料到,天外來的不測風(fēng)云呢。
五
天不亮,街口上的大喇叭就響起一聲尖利沙啞的嘶鳴,接著傳來播音員急促的聲音——
各大隊革命委員會請注意!現(xiàn)在播送緊急通知:
東風(fēng)公社革命委員會決定,今晨在葦河灘大隊召開黎明現(xiàn)場會議。請各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立刻到會!葦河灘大隊的社員們聽到通知后,馬上到村后打麥場集合。
我聽后,一陣興奮。接著又聽連播了兩遍,我急忙跑去找老支書。
他已開了大門,正坐在院中的石磙子上端著旱煙袋吐青煙。大娘已在廚房生火,一股青煙從廚房上的灶筒冒出。
我問他:“大伯——聽到廣播啦?”
他沉沉地點點頭。
“是否來參觀我們的試驗田?”
“肯定是為試驗田來的,但不是參觀?!?/p>
“那是什么?”我疑惑地問。
“若是參觀現(xiàn)場會的話——該提前通知?!?/p>
“那能是什么呢?”我更疑惑了。
老支書盤起一只腿,在鞋底上磕掉煙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隨他的便吧!”
我頓如霜后的茄子——蔫了。蹲在老支書旁邊,耷拉下腦袋。
“他們是沖我來的?!崩现尚α诵Γ痔崾镜?,“你大舅不是要你去嗎,你就去吧!或者是同冬青去她大姐的林場?!?/p>
“不一定是不好的事吧?”我仍疑惑著說,“要不看看事態(tài)變化?”
“也行。不過——到會場上你和冬青要盡量靠后站,看到苗頭不對時,就從玉米地里溜走,千萬別二乎?!?/p>
“那你呢?”我睜大兩眼問。
我橫豎脫不了,也就這一百多斤。萬萬不能禍害了你和冬青的青春,你一定記住我的話!老支書抓住我一只胳膊,瞪起雙眼囑咐著。
在他那嚴(yán)厲的目光下,我只得點點頭。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向村后打麥場。
打麥場四周,已經(jīng)有人插了十多面三角形彩旗,韋大功那幫小兄弟們,敲得鑼鼓震天響。還從大隊部抬來一張黃色三抽桌,放置在場院屋門前,桌后擺著兩根長板凳,桌上有一頂用白紙糊的足有半米高的帽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打到走資派韋天祥”。
韋大功穿著一件看不出白色的白背心,下穿著到膝蓋下的黑色半截褲,趿拉著一雙拖鞋,叼著半截不冒煙的香煙,同先后到來的各村革委會主任們打著招呼拉著手。
村西大道上,來了一溜十幾輛新車子。騎車的人們長得白白凈凈,穿得也干干凈凈,一看便知是公社的脫產(chǎn)干部。后邊還有兩個挎槍的,不知是“武裝部”還是“民兵連”。在公社革委會馬主任、楊秘書的帶領(lǐng)下,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打麥場。
韋大功自然是忙不迭地上前一一握手,自然是頭點得更頻、腰彎得更深。馬主任將錚亮的自行車交給前來接應(yīng)的大胖子,伸伸腰走兩步,掏出了一只香煙。韋大功看得清楚,想得更明白,立馬掏火上前點燃。
馬主任吐出一口煙霧,問:“韋天祥還沒押來?”
“這就去!馬上去!”韋大功應(yīng)著,轉(zhuǎn)身招呼大胖子道,“趕快去押走資派!”
“帶上那兩個‘民兵連?!瘪R主任吩咐道。
楊秘書指揮著幾個人,已將馱來的大喇叭掛上了場邊的一棵歪脖子棗樹。三用唱機已蹲在桌子上,工作人員正“刺刺啦啦”地調(diào)試。
社員到了二百多名,各村主任也有五六十人。大胖子幾人與挎槍的“民兵連”把老書記押到了桌前,韋大功拿起高帽子戴在老書記頭上,社員一陣驚訝之聲。
楊秘書拿起調(diào)試好的麥克風(fēng)道:“革命的戰(zhàn)友們!熱烈歡迎公社革命委員會馬主任作重要指示?!?/p>
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掌聲,坐在桌后板凳上的馬主任咳嗽一聲,開始了講話:“革命的戰(zhàn)友們!我們東風(fēng)公社革命形勢一派大好,村村建立了革命委員會,革命大批判正乘著浩蕩的革命東風(fēng)向縱深發(fā)展。但也發(fā)現(xiàn)了死角——葦河灘就是一個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死角!走資派以生產(chǎn)壓革命。在走資派韋天祥的鼓動下,一幫不明真相的無知青年成立了所謂‘青年突擊隊,把心思和精力全部用在了這一百畝玉米上。大家想一想嘛!啊——玉米和革命哪個重要?糧食和江山哪個重要?把社會主義江山丟了,收了一百畝玉米能有何用?幸虧有一個政治覺悟十分敏感的革命闖將韋大功,他敢于起來造走資派的反,敢于揭露走資派的反革命行動。我們今天召開的黎明緊急現(xiàn)場會,就是堅決打掉這個黑典型,立即成立葦河灘革命委員會……”
我正聽得目瞪口呆,被誰拉了一下衣角。回頭看——是冬青,冬青拉著我溜進了玉米地。我被她拉著一陣疾跑,跑出玉米地,跑到了葦河大堤上那天乘涼的垂柳下。坐在樹下,我的心臟仍“咚咚”直跳。我仍然浸沉在馬主任講話的那個大喇叭的“嗡嗡”轟鳴中……不明真相……以生產(chǎn)壓革命……收了玉米……丟了江山……這是誰的理論?這是哪家邏輯?endprint
“春生哥——怎么辦?”冬青拉了一下正發(fā)呆的我。
“能怎么辦!我去找他姓馬的評理!”我說著“霍”地站起。
“春生哥……你不說天祥大伯囑咐我們……你忘了?我們還是聽天祥大伯的吧!先到東北我大姐那兒干幾年,等穩(wěn)定了再說?!?/p>
冬青拉著我走下河堤,沿葦河灘走向葦河大橋。
站在葦河大橋上,回頭望了望已隱沒在青楊綠柳中的哺育了我二十年的葦河灘。
六
我們走進小興安嶺龍山林場時,這兒也正在開“批判大會”。不過,規(guī)模和氣勢可不是我們?nèi)敽訛┧鼙葦M的。這兒有高大寬闊的主席臺,頂上貼著紅紙黑字會標(biāo)——龍山林場揭批走資派動員大會。
主席臺上坐著領(lǐng)導(dǎo)一大溜,臺角邊站著戴高帽子的走資派七八個。臺下坐著一千多人,黑壓壓一大片。口號聲此起彼伏,震天動地;拳頭起起落落,如林如炬。
正午時分,我們找到了她姐冬云的家——林場的家屬住宅區(qū)。不知是享受她姐林場會計的職別還是她姐夫供銷科長的級別,住的是很寬敞的三間平房,院子是用板邊、板條插起來的籬笆墻。她姐正在煤球爐上炒菜,見到娘家人,自然是格外親切、熱情。前幾年,她回家探親時我們在街上見過面。我還能認(rèn)出她,但她已不記得我了。
一會兒,當(dāng)家人科長回來了,是參加了批判大會的。聽言談是造反積極分子,不知剛才看到的主席臺上是否有他??崎L也挺熱情,拿出“北大荒大曲”招待我們。咱干啥來了!哪能喝人家的酒,將就著吃頓飯吧!
起初,那兩口子還以為我是專程送人的。吃完飯后,聽冬青說一塊兒來找活干的,都犯難了。大眼瞪起小眼,沒了剛才的熱乎勁兒。兩口子鉆里屋嘀咕一陣子,后又把冬青叫到里屋拉呱一陣子??崎L先出來的,打個招呼上班了。一會兒姐倆也出來了,冬青兩眼紅紅的,剛抹過淚。
冬青先說話了:“這樣吧,姐,既然春生留不下,我們就一起走!”
“你走了姐能放心嗎?爹娘不埋怨我嗎!”冬云著急的樣子。
“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不能一塊兒留,那就一塊兒走!”
我一切都明白了,對冬青說:“別難為大姐他們了,你留下吧!我一人怎么也好辦。”
“不行,難道你要背棄我嗎?”冬青固執(zhí)地說。
“冬青,現(xiàn)在是非正常時期,一起安排倆人肯定是困難的。”我勸解著。
冬青回轉(zhuǎn)身,兩手捂著臉“嗚嗚”大哭。
我央求道:“大姐——借我十元錢吧,大哥的舊棉衣也借我兩件。”
冬云笑笑說:“手頭緊,只能借你五元。舊棉衣,我?guī)湍阏艺摇!?/p>
冬云走進里屋,一會兒拿出兩件男士舊棉衣,還有五元錢,另外還有一支筆和一張白紙。
“打個借據(jù)吧!每件衣服折價十元,計二十五元。不過……衣服要不要隨你。”冬云兩眼盯著我。
“好,好?!蔽亿s忙應(yīng)著接過紙和筆。
冬青急急走來,伸手從我手中搶過紙筆,哽咽道:“我來打!”
冬云愣著。
我說:“還是我打吧!”
冬青用袖口擦了下眼淚,鄭重道:“就從我工錢里扣!”
冬青打完借條,塞給他姐,并從她姐手中拿過錢和棉衣,一并放入我懷中。又掏遍了身上的幾個口袋,把掏出的幾角幾分也塞入我衣袋。
我不能再猶豫了,轉(zhuǎn)身邁出那寬敞的屋子,走出了籬笆院子。
冬青送我到火車站,陪我買上車票,又送我上了火車。車門口,冬青抹著淚囑咐說:“別忘了給我來信!”
我點了點沉重的頭顱。
火車開動。我站在窗口望著——兩手捂臉的冬青蹲坐在站臺上。
人生的岔口往往只有一步。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們來林場是錯誤的。就這一步之差,而造成了我們終生之憾。
七
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心碎了。火車?yán)吡舜荷?,也拉走了我的心。突然,火車一聲長鳴,驚醒了我。我忙站起來看,火車已跑得很遠。我應(yīng)該跟他一起去的,我為什么沒有跟他去呢?即使生生死死也應(yīng)該相依相偎的?。?/p>
我盼著春生來信,我記得在車門口囑咐過他的。他知道這兒的通信地址,他一定會給我來信的。只要收到他的信,我立馬就去。管它是山南海北,管它是天塌地陷——誰也別想再攔我。
一天,兩天,十天過去了。半月,二十天,一個月過去了。春生哥——你去了哪里啊?一千里……兩千里……就是到了老家,回信的話也該收到了呀!
家——對!他一定會給家里寫信的。我找到信箋,找到筆,我要給老家寫封信,問他去了哪里??蓪懡o誰呢?我家……他家……我們的爹娘都不認(rèn)字。天祥大伯……天祥大伯是什么境況呢?
這晚,大姐買了好多菜,說有客人要來,讓我也搭幫手。菜還沒弄完,姐夫就領(lǐng)著幾個人進了屋。似向大姐介紹又似向我介紹,誰誰誰是什么什么科什么什么長。他們一個個鉆進里屋,說說笑笑,嘻嘻哈哈,挺高興的樣子。大姐讓我往里屋端菜,聽言談話語,說到他們的批斗會多么多么成功,批臭斗倒那幫老家伙,他們就是林場革委會的當(dāng)權(quán)派了。
大姐忙著炒菜,突然,眼睛亮亮地對我悄悄說,靠近姐夫坐的那位,是他們的王科長。他是林場的實力派,也是最有后勁兒的人物。還說我能到食堂上班,就是他同總務(wù)科長打的招呼。
大姐卻又嘆了一聲,惋惜道:“這人間哪!真的是無十全十美。美滿的一個家庭,瀟灑帥氣的一個人,剛剛?cè)鍤q,家屬疾病去世,留下一個伶俐的乖小子……”
給我說這些干什么?
與我又有何干系!
干系還真來了。姐夫送走那一幫人,回來說:“人家王科長滿口答應(yīng),就看冬青啦!”
我一頭霧水。答應(yīng)什么?看我什么?姐夫是不是喝醉了?
大姐笑嘻嘻地問:“冬青,行嗎?”
“什么?姐,你和姐夫說的是什么?”
“就是那王科長,你同意不同意?人家不嫌棄咱農(nóng)業(yè)戶口,在老家哪里去找這樣的好事!”endprint
“我是來上班的,啥時讓你操這些閑心啦!”
“咋是閑心呢?你是我親妹,你的終身大事,我能不掛心?有個孩子也不是啥壞事,你不愿養(yǎng)的話,我和你姐夫也沒個孩子,我們接過來養(yǎng)著?!?/p>
“你們是挖好了坑兒,讓我跳???而且是個點著火的坑!”
姐夫收斂了笑臉,耷拉下腦袋,起身要走。
我把手中的半個饅頭一丟,筷子一摔道:“我告訴你們,這輩子除了丁春生,天王老子我也不嫁!”我起身走進我住的小里間屋,“咣當(dāng)”關(guān)死了門。
門關(guān)死了,但事未完。不到半月,爹來了。
這天下班,我從食堂回來,見爹正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我喊聲“爹——”,忙提壺續(xù)水。
我迫不急待地問:“爹,春生有信兒嗎?”
誰知爹立馬苛喪起長臉說:“我吃飽撐的,管什么春生秋生?誰管我挨餓哩!”
正做飯的大姐勸道:“別著急爹,咱一家人,啥話不能好說?!?/p>
誰知爹更來了勁兒,沖我吼起來:“這是你親姐,她能害你?還不是怕你受委屈嗎!”
我一切都明白了。我辯解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個兒做主。是好是壞,我心里明白?!?/p>
爹瞪起了眼:“你明白啥?”
“我找到春生再說!”
“春生,春生!他當(dāng)你吃啊,當(dāng)你喝啊,還是當(dāng)你餓??!今兒我把話撂這里,從今你甭尋思回家的事兒,是死是活你都得從這兒過!”
剛坐下的我一聽,立馬跳起來,我也吼道:“不,我要找春生!是死是活我都得找春生!”
爹也“霍”地站起來,揮手照我臉上一巴掌。我臉上立刻一陣火辣辣,耳朵嗡嗡鳴響。我捂住半個臉,蹲在了沙發(fā)上。
“什么叫享福?關(guān)外的老婆關(guān)里的牛。這是她的戶口本兒,你們?nèi)グ炎C給辦了?!?/p>
爹從衣袋掏出戶口本,遞給了大姐。
“青妹,爹都是為你好,你現(xiàn)在不明白,以后慢慢會想明白的。在家時,你沒聽說過嗎,葦河灘,鹽堿灘,旱了螞蚱一串串,澇了蛤蟆叫翻天……”
“別跟她胡啰啰,這幾天就把事辦了?!?/p>
“姐啊——你們到底欠了姓王的多大情啊多少債,要我用青春去償還哪?”
東北的雪來得可真早?。∵M了十月就落起了雪花。
大喜的日子——姐說。
大喜的日子——爹說。
喜在哪兒?喜從何來?糊涂的爹啊,你是在嫁閨女啊,還是賣牲口???娘??!親娘,你知道嗎,你拉吧了近二十年的女兒被“賣”掉了……春生……春生……丁春生——你死到哪兒去啦?你可是給我來個信兒啊你……
我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被一幫人架進了一個院子,又被架進了一個屋子。到處是花紅柳綠,到處是笑聲,到處是“新娘子新娘子”的歡叫聲。我做新娘了……我是新娘了……我是誰家的新娘?我是誰的新娘?
爹在旁邊嘟嚕著臉,姐在旁邊陪著人家笑。人來人往,歡歡笑笑,熱氣騰騰……我怎么也笑不出,怎么也熱不起來。我只感覺到?jīng)觯桓杏X到冷。手涼,腿涼,腳涼,心涼……風(fēng)冷,雪冷,天冷,渾身冷……
歡鬧的人群走了,屋中空空蕩蕩。王一誠——就那王科長,酒氣熏天的他——新郎,拉滅電燈,撲在我身上。我頓覺一座山向我壓來,一陣鉆心的疼痛過后,我昏厥過去……
天昏昏沉沉,頭昏昏沉沉。我坐在寫字臺邊,拿出信箋,找到筆,我要寫信。
但是,我寫只下了一個稱呼:春生——我最愛的人……
八
我接連發(fā)出了十多封信,一封回信也未收到。我們施工的地點在深山溝里,發(fā)封信要往返二十多里山路。冬青??!你是沒收到呀,還是在煎熬我呢?
半年期末,結(jié)算了工資。領(lǐng)到錢后,我請了幾天假,搭上了去往小興安嶺的火車。在龍山車站下車,我打輛三輪車到了林場。我想,這回?zé)o論如何也要把冬青接走,我們要在深山老林中筑起我們的愛巢。只要能廝守在一起,條件再差,也是幸福的。她一定也會同意。
按著記憶中的路,尋到了她姐家的院子前,籬笆門上鎖著一把黃銅鎖。隔籬笆墻往里看——屋門也鎖著。看院子中的跡象,好久無人住過似的。見旁邊有一背孩子的大嫂,忙向前打探。一問才知,她姐幾個月前就搬走了。我問冬青在哪兒?大嫂說:“人家姐妹倆可有福啦!倆女婿都成了造反司令,一塊兒搬到城里當(dāng)大官了?!?/p>
我聞聽,若五雷轟頂。路上那黃粱美夢的熱乎勁兒,“嗖”一下被抽走,從頭頂涼到了腳后跟兒。定了定神,我又問冬青的家,那大嫂指著前邊說:“過三排房,右邊一個鎖門的院子?!?/p>
我連聲謝也沒說,跌跌撞撞地走向前去。隔著籬笆墻,一眼看到了玻璃門、玻璃窗上的紅喜字,我一切都明白了。像泄了氣兒的皮球,像當(dāng)頭一棒被打悶了的驢——我癱坐在了籬笆墻邊的雪地上。
在郁悶和沉默中,我一氣兒干了六年,攢足了蓋新房娶新娘的錢。一個春暖花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回到了家鄉(xiāng)——葦河灘。
我回來得也真巧,也正是時候。鄉(xiāng)親們早已把“敗家子”韋大功趕下臺,推舉老模范老書記重新掌權(quán)。聽說我回來了,老書記帶領(lǐng)大牛、小強、二嘎子找上門來。我緊緊抓住老書記的手,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我奪下老書記的旱煙鍋,塞他嘴里一支“人參”牌香煙,并親自打火為他點燃。我掏出十張“大團結(jié)”甩給二嘎子,要他去買酒買菜。我們要陪著老書記喝頓美酒,吃頓香菜,一道我危難之際丟下他不顧而一人逃之夭夭的歉意。
哪知老書記“哈哈”一笑道:“我是用的‘丟車保帥之計?!?/p>
我問:“啥意思?”
老書記說:“丟下我一個老卒子怕他干什么!保住你——就保住了咱葦河灘今天的帥,保住了葦河灘的希望?!?/p>
大伯這話讓我如墜五里霧中,我瞪大眼發(fā)呆。
大牛插話道:“不明白了吧?給你捅破窗戶紙吧!老書記同我們一起測量、規(guī)劃的‘葦河灘治理規(guī)劃圖公社黨委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哎——對啦!公社黨委趙書記也重新上臺執(zhí)政了,那個光會喊口號造反的馬主任玩不轉(zhuǎn)啦!就黃花魚——溜邊兒了。老書記到處打聽你的地址,要你回來帶領(lǐng)我們治理這萬畝葦河灘?!眅ndprint
“治理葦河灘?我們的羊群到哪兒吃草?”
“還掛著羊群呀!”大牛接著說,“早讓韋大功連羊骨頭都吃光了,連根羊毛也沒剩。要不是天祥大伯帶領(lǐng)我們阻擋著,恐怕連牛尾巴、驢蹄子、馬骨頭也統(tǒng)統(tǒng)吃光。”
小強插話道:“那韋大功可是鐵嘴鋼牙哩!要不然,連二嘎子那拖拉機也給‘吃了。”
“???竟是這樣一伙不吐骨頭的人??!”
“大伯,怎么規(guī)劃的?”我迫不及待地問。
老書記“吱溜”喝下一盅酒,抬手抹抹嘴唇道:“聽我慢慢道來:在葦河灘最北邊——也就是蘆葦河與徒駭河的岔口,建一座水庫。在水庫四周挖幾個魚池、藕池,挖出的土用來筑水庫大壩?!?/p>
“這叫拉屎扒地瓜——一舉兩得?!倍伦硬逶?。
“這是第一步,然后再實施第二步。”老書記喝口水,又說,“第二步就是建養(yǎng)牛、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雞幾個養(yǎng)殖場,要我們的莊稼吃上有機肥;再建葦編、柳編、草編等幾個編織廠?!?/p>
“這叫原料就地利用。咱當(dāng)?shù)禺a(chǎn)的蘆葦、柳條和玉米芯足夠了?!贝笈2逶挘又?,“第三步是在改造后的葦河灘上種植果樹,再建上果品加工廠,讓我們的果品走遍全國。接下來,還要成立磚瓦廠和建筑工程隊??傊?,讓我們的葦河灘四面開花,遍地結(jié)果?!?/p>
我聽得熱血沸騰,我說:“大伯,我拼全力跟您干,為改變咱村面貌,建設(shè)新農(nóng)村,我不惜獻出熱血和青春?!?/p>
“說得好!可是不全對。不是你跟我干,而是我們帶領(lǐng)大伙兒干。你為主力,我當(dāng)參謀?!崩蠒浻指上乱槐?,起身說,“你們喝吧!我回去歇了。明日召開社員大會,我提議選舉你為隊長,準(zhǔn)備上套兒吧!”
九
說干就干。趁春季農(nóng)田不忙,我們就先開工了水庫建設(shè)。
在葦河大堤上搭建了水庫會戰(zhàn)指揮部,韋大牛任青年突擊隊隊長,丁小強任青年先鋒隊隊長,老書記兼任夕陽紅戰(zhàn)斗隊隊長,我兼任機械施工隊隊長。
我將原準(zhǔn)備蓋房子娶媳婦的錢拿出來,又從信用社貸了一部分款,新買了一輛“泰山25型”拖拉機。二嘎子自開上新家伙,比娶了新媳婦還高興。
公社趙書記從縣水利局申請來一輛推土機,支援我們。
我同老書記計劃:不誤農(nóng)田,大戰(zhàn)農(nóng)閑,苦干三年,力爭“葦河灘治理規(guī)劃”第一步實現(xiàn)。
我們的水庫工地上,真可謂紅旗招展,機聲隆隆,車輛穿梭,人歡馬叫。推土機、拖拉機、馬車、牛車、毛驢車,還有用小推車推的,擔(dān)子擔(dān)的,抬筐抬的……男女老少齊上陣,全力奮戰(zhàn)葦河灘。
天黑收工后,沸騰了一天的工地安靜下來。人都回家了,牲口也都牽回欄去飼養(yǎng),機械、車輛及工具都堆放在工棚周圍。
我點上汽燈,掛在棚頂,頓時照得四周一片通明。坐在指揮部工棚的板凳上,我拿起暖瓶,倒了一搪瓷缸子開水。我望著掛在棚中的“葦河灘治理規(guī)劃圖”出神,回想著熱火朝天的場景中,總覺得少了什么……
靜下來,心里空落落的,是少了什么?
是啊!會戰(zhàn)的隊伍中應(yīng)該有她?。≡趺磿倭怂??
她說過的?。喊匙⒍ㄊ悄愕娜肆?,你可別變卦啊!
她怎么變卦了呢?
不能一塊兒留,我們就一塊兒走……
她怎么就先走了呢?
可一定給我來信啊……
她怎么就不回信呢?
我不想去,可我爹硬逼……
硬逼……難道是……難道是老牛筋……
我正要端起缸子喝水,見老書記一手提著暖瓶,一手托著干糧袋走來。我忙迎上前,接過了暖瓶和干糧。
“來到半路上,見你娘來給你送飯,我就順便捎來了?!崩蠒浾f著坐到板凳上,邊掏出煙袋鍋裝著煙邊說,“趁熱乎兒吃吧!”
我打開干糧袋,是兩個玉米面餅子及幾片蘿卜咸菜,便狼吞虎咽吃起來。
“大伯,你回去歇著吧!我自個值班就行。這河灘上夜里潮氣大,您老要是落個腿痛腰痛的,我怎么向大娘交代?!?/p>
“咳,俺老胳膊老腿的,哪來那么嬌氣?!贝蟛鲁隹谇酂?,接著說,“前幾年鬧得咱爺兒倆灰頭土臉的,我琢磨著,往后沒那檔子事了。莊稼人多打些糧食,吃的穿的好一點兒,有啥不好!不能老餅子就咸菜呀!”
“再有也不怕!大不了來個二下東北。”
“說到東北哩,你跟冬青分手后,就沒再碰面?”
“東北大著呢!您當(dāng)咱葦河灘開群眾會呀!過去過來就這幾百號人?!?/p>
“大伯聽說過,東三省嘛!咱這一個省就摸不著邊兒。”大伯盤起一只腿,在鞋底上磕掉煙灰,又道,“論起年歲來,該找個媳婦了。剛才在路上,你娘還說到老牛筋跟韋大功爺倆幫你說親的事哩!”
“他們?說的誰?”
“冬青的姨妹——秀美。其實秀美這孩子……比冬青也差不哪兒去,就是嬌氣點。年輕人嘛!再說,你娘跟前也用人哪!”
“他爺兒倆,兜里不知裝的啥藥呢!這愛情……這婚姻——可摻不得半點假??!”
“嘿嘿,你們年輕人呀!咱農(nóng)村不比城里,啥愛不愛的?;橐鼍褪侨⑾眿D,就是成家過日子唄。我娶你大娘前,影子也沒見過。這不,也熱熱乎乎大半輩子啦!”
他老人家說的都是實情,可是……可是……大伯啊!您哪里能知道……您哪里能懂得我們的心??!
十
勞動節(jié)放了兩天假,讓忙活了一春的鄉(xiāng)親們喘口氣。馬上就要麥?zhǔn)樟?,大家?zhǔn)備好工具要大戰(zhàn)“三夏”。三夏期間,水庫工地上只能留下水利局支援的推土機施工。全村一千多畝小麥,還指著二嘎子的“新媳婦”打麥軋場哩。
我實在招架不住爹娘的“強迫命令”,也只得屈從于老書記說的“娶媳婦過日子”的民間俗理,趁節(jié)日把“家”成了。
爹娘早就收拾干凈了西屋。盤了新炕,鋪了新蘆席,還請院中嬸子大娘們做了“兩鋪兩蓋”新被褥。
二嘎子開上拖拉機,拉著爹早備下的兩袋子地瓜干,到縣城酒廠換回了兩桶子白酒。西院大哥幫著娘殺了她精心喂養(yǎng)的十多只蘆花大公雞。昨夜,大牛、小強值班。覺沒睡好,卻從蘆葦河捉來半桶子魚,現(xiàn)正忙活著刮魚鱗,掏魚腸,說要為喜宴添道美味。endprint
就在院子里擺了十多桌,把村中的老人都請來喝杯喜酒。大爺、大叔要請;大娘、大嬸要請;姥姥、姑姑、姨要請;大舅來不了,只能遙敬一杯。媒人自然要坐上席,老書記陪著老牛筋韋天成和韋大功爺倆兒。劉會計也被請來,與他們坐一起。他已成了老丈人,會計的活兒以后就換人了。小強挺細心的,就讓他兼著吧!好處是沒多少錢,也沒多少賬。
我同大牛、小強、二嘎子等年輕人坐一席。把開推土機的兩位師傅請來,坐在我們這席的上位,以表達對我們無私支援的一點敬意吧!
新婚慶典開始了,先請主婚人老書記講話;胸戴紅花的新郎、新娘拜堂,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像三鞠躬,向父母三鞠躬,夫妻對拜又三鞠躬;老書記向新郎新娘贈送賀禮,送給我們一人一本嶄新的、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囑咐我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最后是新郎新娘表決心,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獻青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新郎開始敬酒。留下小強照顧推土機師傅,大牛和二嘎子陪我去敬酒。
當(dāng)然得從老書記的主賓席開始,二嘎子搶先當(dāng)酒令官,喊道:“先敬泰山老丈人三杯酒。一敬他福如東河長流水,再敬他壽比松柏活百年,三敬他五谷豐登六六順?!?/p>
敬完老丈人,二嘎子又喊道:“敬媒人三杯。一杯酒,跑前跑后挺辛苦;再杯酒,說來說去說成功;三杯酒,喝完喜酒靠墻溜兒?!?/p>
這下把大家逗樂了。正常說法是“走”,他改了一個字,便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陣。
三杯敬完,大牛開涮了:“大功同志,別光給人家跑腿,也得給自個兒操操心??!啥時喝你的喜酒哇?”
二嘎子插話道:“人家大功同志才三十八歲,不著慌,響應(yīng)國家號召——晚婚晚育嘛!”
大牛說:“也不能等到四十一啊!”
二嘎子嘴一撇說:“大功同志找也不找農(nóng)村的,人家說了:先工人,后干部,找個教師也湊乎兒!”
二人一捧一逗,弄得韋大功臉紅脖子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這種場合加上他這種身份,也不便發(fā)作。
老牛筋臉一嘟嚕,推開大牛說:“行啦,行啦!拉倒吧!”
臨轉(zhuǎn)身,二嘎子還喊著:“吃好喝好!管足管飽!”
熱熱鬧鬧一大天,客去友來笑哈哈。最后走的,當(dāng)然是大牛、小強、劉二嘎,他們一起下手,三下五除二,幫我收拾完殘局。
雖忙活了一大天,但一直未有心入其境的感覺?;秀敝?,一直是覺得在為別人招呼著,忙活著,壓根兒沒認(rèn)為是自己在辦喜事。走進新房,回手插死屋門,坐在老丈人陪送的新八仙桌邊的新椅子上。抬起眼掃了一下坐在炕沿上的劉秀美,她也正看著我。
她發(fā)話啦:“丁春生,你咋看我的眼神兒跟看冬青不一樣???”
“是嗎!咋不一樣啦?”
“不一樣就不一樣!還咋不一樣!你自個兒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個啥?我才看你一眼,就不一樣了?”
“那是看嗎?那是掃!”
不能不佩服女人的心,就是細。畢竟是新婚之夜,總不能吵架?。∥移鹕碜叩娇磺?,拉著她的胳膊哄道:“好了,好了,累一天啦!歇著吧!”
我脫去鞋子,褪下衣褲,到里邊先睡了。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嗩吶聲聲……
我牽著新娘走入洞房,我掀起她的花頭蓋,冬青笑盈盈地望著我,一頭撲入我懷中……
摟緊,親著,吻著……
一陣飯香撲入我的鼻腔,睜眼一看,啊——天亮了!是娘已做熟了南瓜米飯。
十一
轟轟烈烈的運動,呼啦一陣子就過去了,曇花一現(xiàn)的造反司令又落回到了林場。這天,大姐交給我一個信封,要我通知春生還借款。她說:“先前按著這個地址去過信了,一直沒回音。”
我一看,這不是春生給我來的信嗎!怎么只有信封,沒有信箋呢?
她吞吞吐吐道:“早年的事啦……早就丟了?!?/p>
忽然間,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就知道春生會給我寫信的,他怎么能不給我來信呢!我要給春生寫封信,我早就應(yīng)該給他寫封信。我拿起筆毫不猶豫地寫下了:春生——我最愛的人!
接下來怎么寫呢!要寫什么呢?我卻猶豫不定。
不知他什么時候進了屋,站在了我背后。他伸手抓過信紙,忿忿道:“你這個臭婊子!我說這些年一直不給我懷孩子,原來還不忘老情人??!原來你是讓別人穿破了的鞋啊……”
任他態(tài)度怎么蠻橫,任他語言多么齷齪,任他心靈如何腌臜,任他行為怎樣卑鄙……我毫無懼色,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還能怕什么呢?
他發(fā)泄一通后,“哧啦”撕下那一頁,團在手中。將稿紙本扔我面前,氣昂昂甩門走去。
我知道他去往哪里,隨便他去往哪里。我拉開抽屜,拿出高中課本,很開心地看下去……
晚十點,我煮碗面條吃下,就睡了。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嗩吶聲聲……
春生拉著我走入洞房,我望著他——含情脈脈;他望著我——脈脈含情……
十二
全村三年的苦戰(zhàn),終于見到了成果,葦河灘治理工程第一步順利完工。經(jīng)受了廣闊天地歷練的我,在老書記的培養(yǎng)下,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吸收我和幾個青年進了“班子”。我擔(dān)任了葦河灘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大隊長,韋大牛任副大隊長兼路南生產(chǎn)隊隊長,劉小強任大隊會計兼路北生產(chǎn)隊隊長。
借水庫建成之際,公社黨委、革委決定在我們水庫大壩上召開全社現(xiàn)場會議,慶祝葦河灘水庫勝利竣工,并在全社推廣我們的經(jīng)驗。我們將指揮棚翻新、改造成大會主席臺,在棚頂上貼了紅紙黃字的“葦河灘水庫竣工慶典”會標(biāo)。突擊隊、先鋒隊、夕陽紅戰(zhàn)斗隊、機械施工隊的四面紅旗插在主席臺兩邊。一大早,小強就把“三唱機”打開,棚頂上的大喇叭唱起了革命歌曲。我同大牛、二嘎子幾個青年人敲起了鑼鼓,叮叮哐、叮叮哐的響聲震蕩著一庫碧波,響徹葦河灘。
我正敲得起勁,劉秀美急沖沖走來,一把從我手中搶過鼓錘。鼓一停,其他的聲也就沒了。endprint
她氣喘吁吁地說:“老支書找你,問你準(zhǔn)備發(fā)言稿了嗎?”
二嘎子正敲在興頭上,瞪她一眼道:“要你這女秘書何用?”
她白了一眼說:“咱可沒喝那墨水。”只見她鼓錘一揮,擊鼓引點,那鑼鼓又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
大壩上已聚集了幾百人。我拐過主席臺,見老書記領(lǐng)著推自行車的馬主任、楊秘書走來。七八年的工夫,這兩人都老得不輕,皺紋明顯增加了。
我迎上前問:“趙書記呢?”
馬主任支起自行車撐子,將撐子閘“咔”一聲踢過去,聳了聳肩道:“他來不了啦!”
“前幾天還說一定要來的?!蔽覑澣徽f。
“革命形勢,一日萬里。前幾天是前幾天,今天是今天?!瘪R主任邊點煙邊說。
我似乎聽出了話中有話。
老書記也一臉愕然。
韋大功打著招呼走來:“馬主任好!”
馬主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韋大功的手,非常親熱的樣子。馬主任吐著青煙,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大功?這幾年咋沒找我匯報工作???”
韋大功哈腰說:“也沒啥大事,不敢打擾領(lǐng)導(dǎo)?!?/p>
“找對象了嗎?”
“沒……沒……”
“還光著棍兒呀!”馬主任轉(zhuǎn)身瞪了一眼老書記道,“你這支部書記怎么當(dāng)?shù)??不關(guān)心革命同志婚姻大事,你都干什么去了你!”
鑼鼓一停,人們都圍到了主席臺前。馬主任手一揮道:“馬上開會!”
他和楊秘書一前一后走上主席臺。馬主任煙頭一吐,抓起麥克風(fēng)喊道:“革命的戰(zhàn)友們!大家聽到‘中央的聲音了嗎?”
見無人回應(yīng),他接著道:“我就知道你們沒聽到。你們?nèi)敽訛┚椭劳隰~塘,修水庫。這是什么行為?是右傾復(fù)辟,是右傾回潮,是右傾翻案風(fēng)!中央要求我們,堅決痛擊右傾翻案復(fù)辟風(fēng),狠狠打擊右傾機會主義回潮!前幾年,我在葦河灘抓了一個以生產(chǎn)壓革命的黑典型;今天,又在這里抓了一個右傾翻案的黑典型。這是偶然的巧合嗎?絕不是!這說明,在葦河灘隱藏著一股反革命黑勢力。一旦氣候適應(yīng),他們就跳出來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作對,與革命派反著干。這次,我們東風(fēng)公社革命委員會,一定下決心打掉這股反革命黑勢力。然后,再踏上一萬只腳,讓他永不得翻身!韋大功同志呢?”
韋大功舉下手,忙答道:“在這里!”
他幾步跨上臺去。大胖子和小癟三也緊跟在后。
馬主任招呼道:“來——來!你今天當(dāng)著全社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面,表示一下決心,今后怎么辦?”
“好——好!”韋大功拿過話筒,咳嗽一聲,嗷號道,“全社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戰(zhàn)友們!馬主任的講話非常好,非常高,講到了我們革命派的心坎上。我們堅決服從馬主任的命令,遵照馬主任的指示,打到翻案、復(fù)辟的走資派!走資派不臭,革命派不香。堅決讓他們遺臭萬年,永不得翻身……”
我再也聽不下去,看不下去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大步跨上主席臺,一把推開韋大功,隨手抓起麥克風(fēng)喊道:“社員們!同志們!他們這是誣賴,是陷害!我們修水庫,是遵照毛主席‘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的指示干的。我們干的是集體的事業(yè),是社會主義的事業(yè),怎么能是資本主義回潮呢?”
老書記也跨上了主席臺,質(zhì)問馬主任道:“難道讓社員餓肚子是社會主義?難道讓群眾光屁股是好領(lǐng)導(dǎo)?”
楊秘書插了話:“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韋天祥、丁春生聽好了!根子和罪惡都在你倆身上,趕快低頭認(rèn)罪!”
韋大功、大胖子也狐假虎威地說:“趕快低頭!趕快認(rèn)罪!”
大牛、小強、二嘎子見形勢不妙,也一起跳上主席臺,局面大有不可控制之勢。
馬主任冷笑一聲,說:“我早有所料,果然你們是賊膽包天?!彼麚屵^話筒喊了聲“上來”!
只見十多個持槍民兵跑上主席臺。馬主任命令道:“把韋天祥、丁春生綁起來,押到公社去!”
幾個民兵掏出麻繩要綁人,我挺身向前,推開老書記說:“馬主任,綁我吧!這事與老書記無關(guān),都是我發(fā)動干的!”我轉(zhuǎn)向大牛他們吼道,“把老書記送走!”
大牛幾個擁著不情愿的老書記走下去。
我倒背起兩手,任他們捆綁……
馬主任“嘿嘿”兩聲,坐在板凳上,點著了香煙。
十三
在全國人民的歡呼聲中,粉碎了“四人幫”,結(jié)束了十年動亂。清理打砸搶的“三種人”時,那王大司令被判刑。同時,我的離婚申訴獲得法院批復(fù),我得到了徹底解放。經(jīng)過充分準(zhǔn)備后,我參加了遲來十多年的高考,并被首都一家廣播學(xué)院錄取。度過了四年大學(xué)時光,我被分配到老家所在地的省廣播電視臺做記者。
到省臺報到后,我獲得了一周的探親假。我乘上公共汽車,趕往我日思夜想的葦河灘。
汽車在寬闊平整的柏油路上飛速行駛,把我的思緒拉回到十年前那個赤日炎炎的夏日。我和春生手拉手走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走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們汗流浹背地走進了城里,走進了火車站。從此,走進了我們青春年華的岔路口……葦河灘?。∧悻F(xiàn)在是什么模樣?春生?。∧悻F(xiàn)在是……
車駛過葦河大橋,停在了橋南碼頭。我跳下汽車,幾步跨上了葦河大堤。啊——我心上的葦河灘,真的是改變了模樣。河堤加寬了,修成了直通村里的柏油路;兩邊的垂柳長高了,變粗了,已更加偉岸健壯;更令人矚目的是,高出垂柳一大截子的高壓輸電線路,由公路直通村里;河灘上的荒草地不見了,那一排排的是什么?是車間?是場房?遠處那又是什么?是藕池?是魚塘?再遠處呢?那是天上的銀河嗎?你是如何降落葦河灘的???
走到了三岔路口,一邊通向村里,一邊通向那一排排的場房。我剛邁向通往村里的路,后邊一輛黑色轎車趕上來,那車正要拐向場房方向,卻“哧”的一聲剎住了。
“冬青——”
猛聽得一聲呼喊,我停住腳步,向轎車望去,見那停住的車已搖下了車窗。endprint
司機推開車門,下了車,是一個戴墨鏡、穿西裝的熟悉身影。只聽他說:“是冬青!”
他摘下墨鏡的同時我也認(rèn)出了是二嘎子。
司機后座的車門開了,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魁梧身影。是——他!是他!就是他……
我下意識地向前邁了兩步,又下意識地停下了。他徑直向我款款走來……
我也向他走去。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卻感到那么漫長?;秀遍g,像是走過了幾天,幾月,幾年……像是走過了幾里,幾千里,幾萬里……
我伸出手,拉住了他伸過來的厚重、有力的大手。
“你……終于回來了!”
“哎——回來了?!蔽尹c點頭。
“歡迎你——咱們?nèi)敽訛╅_發(fā)公司歡迎你!”
“噢!是……是咱們的葦河灘嗎?”
回到公司,我立即召開各分公司經(jīng)理會議,把這次省經(jīng)貿(mào)洽談會的好消息通報給大家。老支書負責(zé)的養(yǎng)殖場成效最大,魯西肉食大黃牛、魯北白山羊,宮廷黃、童子健肉食雞遠銷俄羅斯、加拿大;劉秀美負責(zé)的草編公司,產(chǎn)品打開了南韓、日本的市場;小強負責(zé)的果品公司,產(chǎn)品黃金帥、大國光、青香蕉也銷往東北三省和廣西桂林。這幾年,小強的公司出力最大,培育了三百多畝蘋果新品種。前幾年,又引進栽培了河北鴨梨和萊陽梨嫁接品種,今年已大面積上果。除運銷果品外,他們還自建了果品加工廠,十幾種水果罐頭已經(jīng)省工商局驗收注冊。大牛負責(zé)的建筑安裝公司,從縣城已打入省城,而且效益也連年翻番……
這個劉秀美啊!怎么說她好呢!就在那年,我被楊秘書和民兵押著在各村游街示眾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投入了韋大功的懷抱。后來,曾多次反悔并向我投好示愛,但這已成為板上釘釘?shù)牟豢赡?。實話說,她的工藝品技術(shù)及組織能力,在葦河灘的婦女們中是無人比擬、不可替代的。
我們的會議正在熱烈進行時,我娘突然大駕光臨。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她老人家從不過問公司的事。當(dāng)看到娘出現(xiàn)在小會議室門口時,我立刻丟下筆和記錄本走出去。
娘指了指老書記,說:“他大伯,你也過來?!?/p>
我和娘及老書記來到我辦公室,我給娘倒了一杯水,遞到娘手中。娘說出了一個令我吃驚萬分的事——老牛筋帶著他侄子韋大功找上我家保媒,是他的女兒冬青。
我望著老書記,笑了笑。
老書記“哈哈”樂啦!連道:“好事,好事啊!冬青這孩子,這么些年啦,還在等著你,可真是個好孩子??!”
“你看——你大伯真是個明白人,一點撥,我心里就透亮了。錯不了,你大伯說得一準(zhǔn)沒錯?!?/p>
在外邊聽風(fēng)的二嘎子憋不住了,到旁邊小會議室傳達了頭條新聞。大牛、小強及幾個分公司經(jīng)理“呼啦”圍到我辦公室,一起嚷著停會,停產(chǎn),辦喜事。
我發(fā)現(xiàn)劉秀美沒來,她當(dāng)然不會來。
這些年,隨著事業(yè)的興起,我冥冥中好似在等待著什么。
等待著什么呢?
哦——原來是在等待著我最愛的人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