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華

我父母已至耄耋之年，近兩年都多次病重住院，飲食起居完全不能自理，見了我們這些兒女也難以看到過去那種喜形于色，連他們最疼愛的小孫子也沒有精神理會，多數(shù)時間處于嗜睡狀態(tài)。可父母最近總念叨著一個名字：高娃。父母說想見高娃，看我們能不能聯(lián)系上。

高娃是五十多年前曾在我們家生活過五年多的一個女孩子。1964年2月，剛出生幾天的高娃到了我們家，我母親成了她的奶媽。在我們那盤農(nóng)家大炕上，高娃由一個皺皺巴巴的初生嬰兒，變得一天天光潔舒展起來，她會笑的時候胖乎乎的臉蛋上會現(xiàn)出可愛的小酒窩。那時大人們說，小孩子在學(xué)會走路前要經(jīng)歷“三翻六坐七爬爬”，在我們一家人一天天期盼和一次次驚喜中高娃長了這些本事。那時，父母白天要出地里干農(nóng)活，哥哥上學(xué)，姐姐每天要掏豬菜、做家務(wù)又要看高娃。我當(dāng)時八歲，也常幫著看高娃。家里人都出工后，我整天抱著高娃坐到窗前望著窗外。我家門前是一條路，村里人叫“羊路”，每天羊出坡和暮歸時都走這條路，村民們出工收工也從這里過往，還不時看到豬狗雞們徜徉或撒歡……現(xiàn)在想來這悠遠(yuǎn)的畫面令人懷念，可那時我卻很膩味。我常眼巴巴地望著窗外盼著母親勞動間歇回來給高娃喂奶時我能自由一會兒，還盼著看到村里小伙伴們的身影。當(dāng)伙伴們跑來站在窗外嘻嘻鬧鬧召喚我時，我常經(jīng)不住誘惑，就用枕頭被褥等將高娃圍坐到窗前，我跑到外面隔著玻璃逗她，開始她可能覺得新奇，格格地笑著，我便在窗外一邊玩一邊不時地看看她。不一會兒，高娃將“圍墻”撲騰松散身子歪倒了，便哭起來，我趕緊跑回去哄她，可她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哭個不停，我只好打消了再出去玩的念頭，抱著她哄著眼饞地望著窗外的自由者們。農(nóng)忙時母親有時收工很晚，高娃餓了不停地哭，我一會兒抱著，一會兒背著，怎么哄也不行，我又急又愁地盼著母親回來。有時，等到母親回來高娃已睡著，母親給高娃喂奶時，一邊擦著高娃的淚痕，一邊說著自責(zé)的話。

和很多孩子一樣，高娃學(xué)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叫“媽媽”，和我們一樣她第一次叫的媽媽是我的母親。高娃會走會跑以后，我和姐姐常領(lǐng)著她到村子里和別的孩子們玩，她有時也纏著我領(lǐng)她到田野去找媽媽，一路上她高興得蹦蹦跳跳，老遠(yuǎn)看到母親就高喊著“媽媽，媽媽……”到了跟前，她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飛撲到母親懷里。見到高娃，母親笑逐顏開。在過去含辛茹苦的日子里高娃是帶給父母快樂的小天使。她吃過奶后仍不肯走，還要圍著母親玩半天才勉強跟我走，每次返回時她便不愿自己走了，非要我背著不可。她還常讓我領(lǐng)她到村北口等哥哥放學(xué)，哥哥一見她，就將她抱起舉得高高的，有時她自己偷偷地跑到路口等哥哥。那時，她和我們的童年一樣整天在這雞鳴狗叫的鄉(xiāng)間村落日復(fù)一日地生活著，在我們這個貧寒而寵愛她的家庭成長著，溫馨而平靜。她五歲多的時候，有一天她父母來看她時，說下星期要接走她。這個信息對我們家來說，無異于如雷轟頂——我們感覺高娃不是要回家，而是要離開自己家；不是要和親人團聚，而是要和我們骨肉分離！我們家被愁云苦霧籠罩著。每天晚上高娃睡著后，父母坐到她跟前撫摸著她默默落淚。哥哥姐姐和我都難過極了，也止不住地流淚，不停地親她的小臉蛋。那是秋收時節(jié)，姐姐白天出地里掰玉米，我領(lǐng)著高娃去找姐姐。我和姐姐都知道像現(xiàn)在這樣和高娃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我們說著難過的話，高娃坐在秸稈堆上，被風(fēng)吹得瞇著眼睛朝我們笑著……我和姐姐望著她童稚的笑臉，都流淚了。高娃每天還是快樂地玩著，她不知道面臨的變故和我們沉重的心思。我們要求父母和高娃家商量把高娃留給我們吧。母親說，這樣就怕不行，還是商量看能不能讓遲接二年。父親說不好張這個口，后又說試試吧。我們?yōu)檫@一線希望充滿期待?？傻搅巳思襾斫痈咄迺r，父親還是沒能張開這個口。當(dāng)高娃的阿媽從我母親懷里抱走高娃時，高娃抓著母親的衣襟不放，“媽媽，媽媽……”不停地哭喊著、掙扎著……走出很遠(yuǎn)她的小手還向我們抓探著，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多少年來我們一家人對這一情景諱莫如深，誰也不愿說起，因為這對我們特別對我父母來說是不堪回首的一幕。

接走高娃那天，出地里收割麻子的父親中午過了還遲遲沒有回家，我和姐姐去找，見父親獨自坐在麻地里流淚。晚上，母親哭著非要去看高娃不可，父親讓我和姐姐陪著去，安頓說，不要進家，就在外面悄悄看看，不要給人家添麻煩。高娃家在政府大樓后面的家屬區(qū)，我們從玻璃窗上看到高娃正哭鬧著不讓她阿媽和她姐姐給脫衣服，她的太奶奶呵斥著，她哭得很厲害。母親看到后，蹲在地上哭起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每天晚上都這樣去看高娃。那段時間，母親精神恍惚，有時連續(xù)叫著高娃的名字，有時下地勞動走錯方向。因高娃哭鬧得厲害，她阿媽便提出讓我姐姐到他們家再陪高娃一段時間，于是，姐姐高興地去了。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人著急地等著姐姐回來要聽她說高娃的情況。母親思念心切，想讓姐姐給她帶回一件高娃的小衣服（要聞高娃的味道），可姐姐始終沒敢和人家提這事。姐姐又照看了一年多時間，直到高娃上了幼兒園。當(dāng)時幼兒園在樹林召舊體育場旁邊，離我們家約四五里路，我和姐姐常到幼兒園偷偷地看高娃。一次姐姐從幼兒園將高娃領(lǐng)回我們家，急急忙忙地煎雞蛋給高娃吃，又很快送回幼兒園。父母不在家，沒能見到。多少年來姐姐說起這件事后悔不已，她說當(dāng)時幼兒園老師要求快去快回，所以不敢耽誤，應(yīng)該變通一下等得讓父母見一面。

高娃是蒙古族，她父母是1949年從科爾沁草原來到鄂爾多斯的。她阿爸格日勒圖當(dāng)時是達(dá)拉特旗人民政府旗長，她阿媽在旗文化館工作，她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

“文革”中，她阿爸被揪斗。當(dāng)時達(dá)旗分為“聯(lián)總”和“東總”兩大派，因“東總”是支持和保護高娃阿爸的，所以父親就參加了“東總”，可有一天，我跟著父親到當(dāng)時旗政府招待所院內(nèi)的“東總”總部，一個曾與父親有過節(jié)的人突然揪住父親衣服大喊“他是特務(wù)！”于是招來很多人將我們圍攻推打出門外。此后，父親再未能進“東總”大院。但他總想方設(shè)法打聽高娃阿爸的情況，可打聽到的總是一次次的武斗折磨，我們常為此擔(dān)憂和心痛。后來父親也挨整，不能回家。挖“內(nèi)人黨”時，高娃的阿爸被打成“內(nèi)人黨”魁，我父親被列入發(fā)展的成員中，也被隔離管制?！拔母铩睍r，我們兩家中斷了聯(lián)系。

直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我上了伊克昭盟師范學(xué)校，期間去過高娃家一次，受到高娃父母的熱情款待。那時高娃家住東勝，她阿爸任伊克昭盟盟長。后來我還去高娃上學(xué)的東勝二中看過她幾次。她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總是靦腆地微笑著，她見到我的禮節(jié)性寒暄和叫我“奶哥”使我感到時間生成的疏離與隔膜，但她那依稀可見的兒時神情總使我想起過去手足般的親情和揪心似的分離。

我畢業(yè)后分配到外地工作，期間，聽家里人說，高娃曾去達(dá)拉特旗看過我父母。

1983年，我哥哥有事去盟行署找格日勒圖盟長，我也同行。小時候雖然多次見過高娃的阿爸，可那時什么也不懂，這次見了覺得他阿爸氣度非凡又和藹可親，令人敬重。他談笑風(fēng)生，和哥哥聊了一個上午，那種暖意融融的情景令人難忘。罷了，他還和我們共進午餐。我從心底里為高娃有這樣的阿爸感到榮幸。

1988年，高娃阿爸即將赴任自治區(qū)紀(jì)委書記前，到我們家里看望了我父母，并高興地接受了我們挽留的午餐。他說，就吃平常飯，弄復(fù)雜了他就不吃了。還說了高娃的情況，讓我父母放心。我父母非常高興，他們覺得高娃有這樣的父親，還有什么不放心呢。之后，父親說，那時沒和人家說把高娃留在我們家真是萬幸，假如留下，哪能和現(xiàn)在比。

幾十年過去了，如今我父母都蒼邁病弱，卻反復(fù)提起高娃。這使我們意識到，其實在父母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著這份牽掛，漫長的歲月和病痛的折磨也未曾使他們放下……高娃，這深刻在我們一家人心里的名字，在父母的念叨中又勾起已往的歲月，塵封在我們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村野和煦的陽光、舊居溫暖的大炕、高娃和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不知高娃對她四五歲以前的記憶有多少，她從未聽我們說起過那段瑣細(xì)的過往那份刻骨的不舍，她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家有著對她永遠(yuǎn)的親情！

春節(jié)前，我們終于聯(lián)系到現(xiàn)在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工作的高娃的二姐。她在電話里講述的情況，使我們非常意外。

“文革”時她阿爸遭受殘酷折磨，她們一家人在凄風(fēng)苦雨中度日，惶惶然的少女時代，給高娃留下了一生的心靈暗疾。后來她自己改名為李愛萍。她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但她沒有成年人的世故和圓滑，她單純善良，敏感脆弱，容不得一點虛偽和欺騙，經(jīng)不起情感的波折和挫傷。1996年3月，時任自治區(qū)紀(jì)委書記的她阿爸病逝。后來，她執(zhí)意要去海口，家人拗不過，她阿媽只好陪她去了，期間她阿媽因病回到呼和浩特治療，她大姐接著去了?？诤髤s怎么也找不到她。之后，一直多方尋找無果，多年后，高娃的孩子又到?？谧×藥啄暌参凑业?。高娃二姐給我安頓說：“給我叔叔姨姨（指我父母）就說高娃一切都挺好……”她泣不成聲。

從那以后，我腦?？偢‖F(xiàn)出高娃被接回那天的情景：她聲嘶的哭喊，掙扎的小手……

我們弟兄姊妹商量后，想再設(shè)法尋找，我向高娃二姐了解當(dāng)年高娃去?？诘脑敿?xì)地址時，她說，現(xiàn)已記不確切了，高娃戶口一直在呼和浩特，?？诋?dāng)?shù)氐墓膊块T沒有她任何記錄，當(dāng)初費盡周折都沒找到，現(xiàn)在更無法找了。

高娃買了去往南方的單程票說走就走了，多少年來杳無音訊，她阿媽在對她苦苦思念的凄清歲月逐漸衰老以至去世她都缺席，她所有親人都以回憶和淚水填補著至親之情的缺失，我的耄耋父母對她幾十年的掛念無以慰藉……

我想，當(dāng)初高娃如留在我們家就會是另外一種人生，興許她現(xiàn)在和我們住在一個鎮(zhèn)內(nèi)，和我們常在一起說說笑笑、吃吃喝喝，一同去陪伴父母……那樣，我們就不會把她留給我們的記憶化作心淚，也不用面對父母那令人心酸的期待了。

海口，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不知那些高堂廣廈、玉宇瓊樓哪里是高娃的棲身之所，不知那些繁華街區(qū)或幽園靜巷哪里有高娃的身影……

?？冢瑢ξ襾碚f很陌生，也從未特別留意過，可現(xiàn)在我常常要關(guān)注它的一些信息，包括每天的天氣預(yù)報，雖然我知道這并無實際意義，但對那里總有一種不由自主的牽掛……

2016年3月6日

附言：

此文寫完僅半月余，我父親病故了，想見高娃的心愿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