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徐徐
當(dāng)我的舌頭碰到那塊臭臭的臭干子時,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任淚水泉涌而出。
父親年輕時是戲班里的臺柱子,絕活是手定切割機——瞬間用手掌把高速旋轉(zhuǎn)的切割機齒輪握停住。但有一次,父親出意外了,兩只手指被齒輪無情地鋸飛掉了,臺下的觀眾一片騷動和混亂,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放下年幼的我,瘋狂地推開人群,她要找那兩個被割斷的手指,想盡快把它們接到父親的手上去。
可是,人太多了,太亂了,母親很難挪動腳,她拿著手電筒,哭著在地上一遍遍找,但地方終究是太大了,又是晚上,整個戲班的人都出動了,依然是毫無收獲。
第二天天快亮?xí)r,母親才在厚厚的灰塵里翻出了那兩個手指頭,但已經(jīng)被人踩得面目全非,全都壞死了。
兩個手指沒有了,父親再也不能做握停切割機的絕活了,為了能留在戲班里繼續(xù)掙錢,養(yǎng)活母親和年幼的我,他又自創(chuàng)了另一門新的絕活——鐵頭功,一分鐘內(nèi)開數(shù)十個啤酒瓶。父親沒有練過氣功,完全靠的是頭蓋骨!讓堅硬的啤酒瓶去砸自己的腦袋,這是一個極其殘暴的表演,稍有不慎就會頭破血流或者是腦震蕩,父親明白這個絕活的危險性,但為了生活,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這么做!
一次,父親頭開第一個啤酒瓶后,由于沒有甩干凈玻璃碎片,等第二個瓶砸下去的時候,一個浮在頭發(fā)上的玻璃碎片隨之刺入父親的頭顱里,父親立即感到刺骨的痛。但他不能馬上下場,而是換了頭的另一個部位,繼續(xù)把剩下的酒瓶全開開了,下臺后,父親痛得全身濕透了。
盡管父親是那么努力地表演,但幾年后他還是不得不帶著我和母親離開那里。因為,他老了,表演開始力不從心了,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價值了。
父親把自己最美好、最輝煌、最鼎盛,也是最苦痛的時光留在了戲班里,留在大半個中國的土地上。他回到老家的時候,很多人都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本屬于他的田地被別人占了,本屬于他的房子因風(fēng)雨吹打,倒了,成了一片廢墟。
沒有田和地,父親只好到附近的一個炸石場去工作,負責(zé)炸石頭。那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工作,必須要和老板簽訂生死狀,因為這個原因,很少有人愿意去做,但父親愿意去冒這個險,因為他看到工資很不錯。
如同在戲班里一樣,父親還是出事了。一次父親放了一個啞炮,按規(guī)定,他不得不去排除,等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啞炮的時候,炸藥突然爆炸了!所有的人都認為父親被炸死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僅僅只是受了一點輕傷,但耳朵卻被完全炸聾了!
此后,父親在鎮(zhèn)上賣起了臭干子,一個紙殼子上寫著:一元錢五塊……
后來,母親去世了,我也去了城里。父親不愿跟著我,一個人在無聲的世界里賣著臭干子。
去年除夕,由于車票緊張,我晚上七點多鐘才趕到鎮(zhèn)上。此時已是家家燈火戶戶飄香了,我想父親一定在家中焦急地等著我。
一下車,我便看見了父親,那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他穿著當(dāng)年在戲班時的服裝,已經(jīng)是非常破舊了,肩上挑著賣臭干子用的方塊桌和簸箕。父親看見我時,是那般地激動和興奮。他搶著拎我的行李,然后,用他那只有三根手指頭的手,拿起一塊臭干子就往我的嘴里塞,自己還不停地張開口,意思是讓我吃,那是他特意為我留下的!當(dāng)我的舌頭碰到那塊臭臭的臭干子時,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任淚水泉涌而出。
尹偉中摘自《幸福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