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永

火龍袍

◎盧永

對于70年代的人們來說，過去的貧苦生活一直是心中難以擺脫的情感糾葛。記得我讀小學時穿的衣服都是兩個姐姐不穿的舊衣服，好在母親是裁縫，雖然舊了些，卻也能改出一番新穎樣式來，穿出去還不至于讓別人笑話。

逢年過節(jié)，家長也會給孩子們做新衣服，但他們總是從姐姐那里排起，我在家里是老三，每次都排不上。我只能盼望姐姐的衣服變小，可每次父母替她們做衣服時卻總故意做得大一些，那樣孩子們可以多穿幾年。夏天到了，我依偎在母親跟前，纏著她要做一件白襯衫。母親說：“夏熱炎炎，穿差一點不要緊，只要涼爽一些就好，等到冬天給你做一件棉衣吧！”我等啊盼啊，終于等到了白雪飄飄天氣轉(zhuǎn)寒，可父親又說衣服不怕破，穿著暖和就行?？粗沂难劾镟邼M了淚水，母親便講起火龍袍的故事。說過去有一財主家的長工沒有棉衣，冬天僅穿著一件破舊的衣衫。財主搞不明白為何長工穿成這樣在天寒地凍的曠野間干活而不覺得寒冷呢，長工說他這件衣服是祖?zhèn)鞯幕瘕埮邸?/p>

這個故事我聽了無數(shù)次，它一直伴隨我好多年，陪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夏。直到我讀初一時，才穿上一件家里為我單獨做的棉衣。

故鄉(xiāng)的生活雖清貧卻很溫馨，幼年的我常于夏夜的社場間聽老人們唱民間小調(diào)，那些曲調(diào)婉轉(zhuǎn)動人，總能把勞作后疲憊的人們拉進一個愉悅的天地。老街有一個叫王武成的老頭就特別會唱，他能唱很多曲目，如《十勸郎》《摘石榴》《手扶欄桿》等。我相信故鄉(xiāng)的村民之所以活得愜意快樂，就與這些小調(diào)有著某種牽連。雖然歌曲描述的都只是理想與期盼，但卻能在這些村民的心中埋下一顆顆情感的種子。在勞動之余哼唱著這樣的歌曲，就會忘記勞作的辛苦，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我家住在老街，順著街道向北走就會看見圩河，圩河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古橋，那橋邊不遠處就是王武成的家。王武成是大隊飯店的職工，我對這個飯店印象尤為深刻，因為飯店的旁邊是盧集商店，我爺爺就在那個商店里上班。

飯店的門臉不大，院子倒是不小，院中有很多的醬油缸、染料池。這個飯店是盧集大隊的公有財產(chǎn)，負責人就是村干部。我記得飯店里瘋?cè)镓撠熥龆垢?，張建才負責染料坊，馮二負責燒菜，只有王武成一人做面食。我常跑去偷看他蒸卷子，雪白的面團按進一個木制模具內(nèi)，再由他熟練的手輕巧一翻，就把面劑放到籠屜上。那個木制模具約二尺來長，中間刻有一道道橫隔，蒸好的卷子表面都有一個個方格，我記得每一格要賣兩毛錢。平時我家也做卷子，但用的都是連根倒面，就是磨出麩皮的面，那種面做成的卷子吃起來口感粗糙，比不得細面卷子。

飯店的師傅有固定工資，家庭條件自是優(yōu)越。王武成穿著中山裝棉襖，這種服裝是當時最為流行的。他看到別人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時，就會嘲諷地講起火龍袍的故事。他講的和我母親有所不同，母親說的火龍袍的故事情節(jié)主要突出衣衫單薄的長工是靠智慧戰(zhàn)勝財主的，而王武成卻同情于財主上了長工的當，換上長工的火龍袍在野外被凍死的情景。

孩子們都很害怕王武成的老婆，因為鄉(xiāng)村婦女大都端莊沉穩(wěn)，而他老婆卻每天口無遮攔，罵這罵那。老街上有順口溜說：“張大娘家磚砌房，鍋砍他媽會打場，吳嫂只在磨前轉(zhuǎn)，上街下縣賀四娘。”鍋砍他媽就是指王武成的老婆。生產(chǎn)隊長的勤大爺總是取笑地說：“鄉(xiāng)村的孩子起名字不是叫什么軍，就是叫什么國的，她他×的卻很奇怪，把兒子叫什么鍋砍子，害得我每次上工點名總叫得別扭?！?/p>

分產(chǎn)到戶時，我家分來的土地有十幾畝，逢麥口稻市時，家里的農(nóng)活基本上都要全家上陣。孩子們干活不踏實，干累了總是偷奸?；?。雖說勞動最光榮，可孩子們心中總疑惑，為什么這些光榮的人總是那么累，生活還是那樣貧困呢？直到今天，我們?nèi)耘f能聽到那些贊美勞動人民的華麗辭章，可每當這些光榮勞動者看到城里生活的繁華舒適時，他們質(zhì)樸憨厚的心中依舊還會升起這樣的疑問。

農(nóng)村人文化水平不高，認為有了土地就能看成是可支配的財產(chǎn)。他們欣喜若狂，開始起早摸黑地苦干，盼望著早一點兒過上城里人一樣的生活。直到他們看到自家的糧囤越來越高時，心中似乎才找到了幾絲安慰?？沙抢锝K究是城里，農(nóng)村當然還是農(nóng)村，最終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已還是找不到可以向城里人炫耀的東西，唯一值得稱頌的還是他們那種淳樸敦厚的人格與豁達的情懷。村民們常把這種人格與情懷作為衡量做人的道德標準，譬如王武成就經(jīng)常在社場上說三綱五常，說仁義禮智信，說只有農(nóng)村人才有的繁縟禮節(jié)。他似乎覺得只有鄉(xiāng)下人才懂得人情世故，城里人相互間好像都是關系冷漠，缺少熱情。他常說寒門出孝子，更說他自己就是孝子。這倒是實情，因為許多人都知道他對家中的老婆一直是早請示晚匯報，確實做到了一個老實本分的“孝子”無疑。

改革開放后，盧集飯店倒閉了，原因是街上新開的飯店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越，且廚子與面點師傅都是從外地請來的。王武成失業(yè)了，他雖然沒事可做，但也不敢閑著，他老婆養(yǎng)了好幾只羊，讓他每天去野外割草。

那是故鄉(xiāng)最美的草，蔥蔥郁郁，碧綠水靈。可王武成無心割草，他常想著圩河邊的社場，那里的人們喜歡聽他講故事。他在割草時會帶上幾本書，割累了就坐在溝邊慢慢地看，這倒是讓他經(jīng)常忘記割草。當他發(fā)現(xiàn)由于自己的疏忽而沒有完成老婆交代的任務時，臉色陡然間就會變得憂愁灰暗。

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好多種委婉的方式向老婆匯報，可是終究不行，老婆見到他立即變得咬牙切齒，大聲呵斥，什么“挨槍頭的”“炮銃的”，一股腦兒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王老頭嚇得立于一邊低頭躬身，連聲諾諾。直到他出了許多次冷汗，賠了許多次罪過，才得到老婆的原諒。接下來他高興得屁顛兒屁顛兒地舀水做飯，來回奔忙。

我再一次看到王武成已是多年以后了。那年我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偶然間在街道上又看見了王武成，他佝僂著身體，腳步蹣跚，蓬亂花白的頭發(fā)顯然好久沒有理過了，我差一點沒認出來。他遠遠走過來，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他穿的中山裝棉襖已破舊不堪，對襟中間也沒了紐扣，草草地用一根舊布條系起來，已變成了一件真正的火龍袍。人們說他的年紀太大，還患上了老年癡呆，兒女們沒時間跟著他，老婆也厭棄他，現(xiàn)在已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像一個孤苦伶仃的乞丐。

王武成或癡或傻，冷熱不知，街上的小孩兒遠遠見到他，都嘲笑著向他扔石子泥塊，他也不理會，眼神呆滯，惶惶惑惑。街上的老人們都說，他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這樣捱下去，料想不會撐得太久。是的，也就是在那個元宵節(jié)的深夜，王武成穿著那件破舊的棉襖，靜悄悄地凍死在自家的堂屋前。他沒有像火龍袍故事中的那個長工經(jīng)得起嚴寒地凍，卻像財主那樣死得窩窩囊囊。

王武成出殯要經(jīng)過老街的古橋，古橋早已破舊不堪，但橋下的河水依舊悄然流過，橋邊的社場上鋪滿光亮如銀的白雪。王武成生前十分喜愛社場，他知道人們也很需要他，喜歡在這里聽他說書唱曲。他自己最企盼的也是來到這個聚滿村民的社場，再說一說那些遙遠荒蠻的故事，說一說長工穿著火龍袍與財主打賭的故事。其實，就算他真的能夠回到這里，說什么也不重要了，這里的人們或許已將他忘記，古橋邊再也不會有人說書了，只有流水潺潺，藤草蔓蔓。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