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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里的葉綠素

        2017-07-24 15:44/
        青年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林靜青青

        ⊙ 文 / 王 凱

        沙漠里的葉綠素

        ⊙ 文 / 王 凱

        王 凱:一九七五年生于陜北黃土高原,長于河西走廊軍營,一九九二年考入空軍工程學院,現(xiàn)為空政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當代》《解放軍文藝》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及小說集《指間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

        有一年冬天,一個朔風凜冽的星期五,我等著彭小偉和何勇來給我過生日。軍校畢業(yè)時,我們三個不幸被分到了駐在沙漠的空軍基地。一想到來這兒的為什么是我們三個而不是別人,就忍不住懷疑我們上輩子很可能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祖墳上黑煙滾滾。記得坐在穿越沙漠的軍列上,我們商量著到了以后有空就聚,一起喝個小酒聊個小天什么的,畢竟一到沙漠,我們就成了最親近的人,必須抱團取暖把酒臨風。報到以后才發(fā)現(xiàn)情況比我們預想的更糟?;仉`屬的幾個團站散布在沙漠腹地,團站之間距離都不近。我分在基地司令部直屬雷達站當技術員,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何勇稍次,去了離基地機關二十七公里的C站指揮連當排長。最慘的是彭小偉,報到當天下午就被扔上磚車——真是一臺裝滿了紅磚的解放牌141卡車——大廂,直接拉到七十公里外的E站雷達探測隊去了。報到當晚,彭小偉給我打電話,聽上去像坐在菜窖里,聲音嗡嗡嚶嚶。我問他是不是哭了,他不吱聲。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我說,哭哭也沒啥,特別是你。

        你才哭呢,彭小偉解釋說,他一到雷測隊就開始流鼻血,去水龍頭下面沖了半天也止不住,簡直比麥青青來例假的量還大。現(xiàn)在他兩個鼻孔塞著衛(wèi)生紙,高舉雙手仰面朝天,正用下巴夾著電話跟我交談。我不信,還是認定他在哭,要么就是剛哭過。學員分配命令宣布那天晚上,我倆在學校門口的小面館喝酒時他就哭了,中間還冒過好幾個晶瑩剔透的鼻涕泡。那時我們對沙漠缺乏感性認識,腦海里只有“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這類抽象的畫面和地圖上那一片均勻分布的小點。來了才明白,地圖上任何一個小點代表的沙子都能把整個基地掩埋,即使是一只剽悍的駱駝也很難從其中一點走到另一點。至于王維詩里寫的“孤煙”是什么煙,“長河”又是什么河,我至今弄不明白。爬到572雷達天線車車頂遠眺,基地發(fā)電站那兩座雙曲線煙囪排放的白煙正在被風扯碎,而不遠處的弱水只剩淺得近乎干涸的河床。

        第二天早上洗臉時鼻尖發(fā)癢,低頭一看,鮮血正吧嗒嗒滴入盆中,果真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很快我學會洗漱時先接盆水,把整個臉浸在水里,浸潤干裂的皮膚和毛細血管。雖然身體適應性不斷提高,心理預期卻隨之走低,先前說好沒事就聚的想法現(xiàn)在看來跟癡人說夢差不多,因此不得不調整計劃,說好不管誰過生日大家都要聚,時間就定在生日那一周的周六,這樣好請假。

        在沙漠過生日,沒人在乎什么蛋糕。在乎也沒用,基地生活服務區(qū)的面包房還沒開展這個服務項目。好在對我們來說,有酒就行。酒對沙漠的重要性不輸于水。沒水我們活不了,沒酒我們不如死了算了。第一個是何勇,他三月份生日。三月的沙漠天寒地凍,呵氣成霧撒尿成冰,于是我們喝白的。在服務區(qū)的湘菜館,三個人干掉四瓶“漢武御”。聽上去非常豪放,但考慮到每一杯酒都注入了大量發(fā)自肺腑的車轱轆話,酒精度其實遠沒有想象中那么高。店里其他客人陸續(xù)走完,老板開始關燈,最后只剩下我們頭頂上一個十五瓦的燈泡還亮著。老板我認識,原來是基地機關干部灶的炊事班班長,復員以后又帶著老婆來這里開店。他做的紅燒肉名震大漠,很多人說他偷偷在里面放了罌粟殼,對此他向來不置可否。靠這門絕技,他順利轉了志愿兵,還險些提干,可惜新來的基地司令員甘油三酯居高不下,他很快被一個擅做清水羊肋排的二級士官取代,只好抱恨退役。他勸我們少喝點,彭小偉卻厲聲喝問他一個河北人憑什么敢開湘菜館,這下老板給問住了,賠著笑替我們拎來一壺開水,然后低聲拜托我,離開時一定別忘了幫他把大門鎖上。

        事實證明老板的擔心是多余的。次日清晨他來店里,我們三個還沒走。我膝蓋頂著下巴窩在墻角的單人沙發(fā)里,何勇四仰八叉睡在兩張拼在一起的方桌上,桌邊地上是彭小偉,他像張掖大佛寺的大臥佛一樣側躺在一攤惡心的嘔吐物上酣睡。我們都想不起誰把兩張桌子拼起以及誰吐了一地,不過彭小偉堅信是何勇把他擠下去的。

        那以后將近半年,一聞到白酒味兒我就忍不住干嘔。八月底彭小偉過生日,我們改喝啤的。一個沒在沙漠度過八月的人不會理解基地四處鋪設的為何都是水泥路。假如是瀝青路,八月的路上必將粘滿基地廣大官兵,然后一個個被烈日曬化。之前何勇的生日令彭小偉回味良久,多次強調這個計劃一定要堅持不懈認真落實,經常抓、抓經常,反復抓、抓反復,形成長效機制。最好把女朋友也一起帶上,生日臨近時彭小偉又補充說,這樣才熱鬧。

        那陣子麥青青剛從西安交大畢業(yè),正張羅著出國留學,說好要在走前來基地看彭小偉。這屌人明知道畢業(yè)前我已經跟柳依依掰了,還來給我上眼藥,讓我從今又添一段新愁。話說回來,柳依依素質也一般,把我給她的照片和情書裝在一只大號信封里寄回來,事先也不說一聲,手段極其惡劣。我不得不拉上彭小偉,跑到商場硬著頭皮哀求售貨員,把我給柳依依買的還沒來得及寄走的連衣裙退了。售貨員說促銷的服裝只能換不能退,彭小偉掏出學員證亮明我們是軍校大學生的身份人家也不理。拿著裙子回到隊里,我給柳依依寫了封信,問她為啥不把我送她的理光牌傻瓜相機還給我?那相機花了我半年的津貼費,我還要用它給新女友照相呢。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說,可直到畢業(yè)也沒等到回音。

        過生日那天,麥青青還真來了。我跟彭小偉關系很鐵,可客觀評價,他還真配不上麥青青。她長得前突后撅腿長,性格開朗談吐大方,我叫她到國外幫我買本傳說中荒木經惟的畫冊,她滿口答應,讓我對她印象更好。反觀彭小偉,費了二十多年的勁,身高也沒突破一米七,叫他請個客從來都說沒錢。為給彭小偉撐面子,我安排了幾個兵去基地苗圃旁邊的空地扎了個涼棚,考慮到彭小偉跟麥青青有可能酒后亂性,還專門在地上鋪了嶄新的軍用細帆布。蛋糕依然沒處買,何勇就找炊事員蒸了個發(fā)面大餅,上面插了二又五分之二根蠟燭,表示彭小偉過的是二十四歲生日。美中不足的是找不到紅蠟燭,何勇只好拿停電時連隊發(fā)的白蠟燭充數(shù)。不過只要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就不可能聯(lián)想到與清明節(jié)有關的一切。

        除了半道一陣勁風吹倒涼棚,一根撐涼棚的鋼管把彭小偉腦袋砸了個口子縫了兩針之外,那次生日慶祝活動總體圓滿順利。麥青青在,我和何勇都沒往死里灌彭小偉,倒是麥青青挺主動,喝得兩頰飛紅,還對我們說了兩句語調硬邦邦的話,我聽著很像膠東方言,問她啥意思。麥青青說這是德語,意思是“年輕的軍官們,你們太可愛了”。那時候我只恨自己不懂德語,不然也會告訴麥青青她真是太性感了。那段時間我特別羨慕彭小偉,哪怕麥青青此去經年良辰好景虛設,他也仍是沙漠一帶最幸福的人。

        輪到我時,周五氣溫降到零下二十一度,傍晚開始落雪。睡一覺起來揭開窗簾一瞅,白茫茫一片,雪還沒停。我想讓他倆別來了,總機說線路故障,電話無法接轉。那時基地強調保密安全,沒開通移動通信服務。我扯著窗簾看了會兒雪景,很想抒發(fā)點什么,又怎么也抒不出來,只得鉆回被窩。躺下沒五分鐘,有人開始捶門。

        陳宇,陳宇!快開門啊陳宇!

        拉開門,彭小偉帶著一股寒氣沖進來,直撲窗根下的暖氣包。見他臉凍得發(fā)青,話都說不利索,我趕緊倒了杯熱水遞去,他那雙泡椒鳳爪似的手卻怎么也握不住杯子。我趕緊趴到地上找出床底下喝剩的半瓶二鍋頭,往他嘴里猛灌幾口,又幫他脫掉大頭鞋扶上床。

        早知道我昨晚就打電話叫你別來了,我說,坐車過來怎么還凍成這個屌樣?

        你打也沒用,我他媽昨晚就出發(fā)了。彭小偉在被子里抖了半天,臉色總算泛出點紅暈。按慣例,周五傍晚各團站都會發(fā)班車,送家在基地機關家屬院的干部回來過周末。彭小偉坐的就是這個車。誰知道走了二十來公里,大燈突然燒了,雪下得又大,司機不敢再往前開,只得掉頭回去。彭小偉在半道下了車,想著路上能搭個便車,結果連個拖拉機也沒遇上,只好背著帶給我的一挎包臘腸,在漫天飛雪中走了整整一夜。彭小偉一個勁強調他也沒想到會遇不上車,我還是感動壞了。要換成我,絕不可能在這樣一個雪夜獨自跋涉幾十公里去給一個同學過生日。當然也不好說得那么絕對,要是林靜過生日,我也許會考慮一下這么做的可行性,問題是林靜她們衛(wèi)生隊離我才不到五百米,就是爬著去也用不了多久。我唯有請彭小偉痛飲一番才能彌補我的愧疚之情。

        何勇還沒來呢,等他一下,彭小偉說,電話還不通嗎?

        正說著,電話響了。

        我給你打了一早上電話,總機說線路斷了,這會兒才恢復,何勇說,今天站里不讓出車,我實在去不了,你別生我氣啊。

        怎么會,我說,我本來就想叫你別來了,結果打不通。

        我再給彭小偉打一個,看看他那邊電話通了沒,何勇說,祝你萬壽無疆!

        我回祝他永遠健康,又告訴他不用打了,彭小偉就在我這兒。話沒說完,彭小偉一把搶過電話說,何勇你個狗日的什么意思?我七十公里都來了,你才多遠?你趕緊給我滾過來!

        我真去不了啊哥哥,雪天所有車輛都不讓動。我聽見何勇說,你總不能讓我走著去吧。

        走著去咋了,老子就是走著來的!就知道你小子不是個東西,虛情假意人面獸心!你他媽愛來不來,不來就去死吧你!彭小偉勃然大怒,啪地摔了電話。

        陳宇,彭小偉咋回事啊,發(fā)那么大火?何勇又撥過來,很委屈地解釋,我不是不想去,我真是去不了,你給彭小偉說說,這次算我錯了還不行嗎?

        那天我請彭小偉去生活區(qū)涮肉。他很愛吃這里的羊肉。不過這次他沒什么胃口,一共沒吃幾口,酒喝了幾小杯就不喝了,臉色看著很不好。我以為他是凍的還沒化開,摸摸他的額頭,沒發(fā)燒。問他怎么了,他說沒怎么,可能是沒休息好?;厝サ穆飞?,他突然跑到路邊,扶著一棵樹哇哇吐起來,雪地上被他吐出一個黑色的大窟窿。

        沒事吧你?我拍著他的后背說,今天沒喝多少呀。

        彭小偉雙手撐著膝蓋喘了一陣粗氣,起身抹抹嘴。酒后吐過的人會憋得滿眼淚花,這我有體會,可吐得雙淚長流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

        我操!彭小偉抹了把淚說,我現(xiàn)在混得跟你一樣了。

        吐過哭過之后,彭小偉很長時間沒和我聯(lián)系。那會兒我剛在《解放軍文藝》最后一頁的“讀者之窗”欄目發(fā)表了一篇千字小散文,恰好被基地政治部主任看到,認為我是個“人才”,很快把我調到宣傳科當了新聞干事。軍隊最講資歷,干部剛到機關和新兵剛下連隊一樣,總會被想著法子折騰,天天早起拖地打水,晚上加班干活,中午想睡會兒也不成,還得去整理資料。在這么苦難的歲月里,我也沒忘了打電話安慰彭小偉。前兩次他還接,再后來就總不在。我懷疑他是故意不接我電話。一個四處炫富的財主突然破產,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他不好意思見我。最早他跟我說麥青青要出國,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我說,你干嗎讓她出國,這么大個國家還擱不住她一個麥青青?彭小偉卻說我心胸狹窄,不懂得愛一個人就要給她自由的道理。我提醒他,德國可是希特勒混過的地方,老牌帝國主義,生活環(huán)境、物資條件怎么也得比巴丹吉林沙漠強些,據(jù)說“二戰(zhàn)”時美國大兵進入德國鄉(xiāng)村,當?shù)剞r民早就“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抽水馬桶早已普及。更可怕的是那里遍布身強力壯、金槍不倒的白種猛男,麥青青去了絕對兇多吉少。

        你真是好兄弟,不過你放心,我們早說好了,她讀完研究生就回來跟我結婚。彭小偉感動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可能理解不了我們的愛情,不過還是謝謝你,真的。

        我猶豫了兩天,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何勇。

        別說她出國,就是沒出,早晚也得完蛋。光看模樣他倆都配不上套,何況走的根本不是一條道。何勇說,其實我也想勸勸他,可惜我不像你,不太好說。何勇說得倒也實在。軍校時我和彭小偉睡了四年上下鋪,但跟何勇交往不多,事實上有一段時間關系還挺緊張。大三時彭小偉跟麥青青還沒好上,他喜歡的是隔壁四隊的一個女生,想套近乎又找不到機會,偶然聽說何勇跟她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就托何勇幫忙引見。何勇只說跟那女生不熟,架不住彭小偉死纏爛打,又改口說人家已經跟研究生大隊一個小子談上了。彭小偉為此郁悶了至少兩個禮拜。隔了些日子,我和彭小偉周末去西安市里逛,一不小心在騾馬市看見何勇和那女生正手拉手在買衣服。

        何勇這么做也沒啥不對,我勸彭小偉,人家憑啥把自己喜歡的姑娘介紹給你,他腦子又沒病。

        他應該說實話?。∨硇ナ謿鈶?,說實話不就沒事了,干嗎騙我!

        就為這事,直到畢業(yè)彭小偉都不怎么搭理何勇。即使何勇早就跟那女生掰了,他還是不理人家。給何勇過生日那次,他倆才算是冰釋前嫌。當時我們還逼問何勇大四的時候是不是又談了一個,不然為什么一到周末就請假外出,還經常在樓門口打磁卡電話,一手緊捂話筒小聲說話,兩只賊眼四處亂瞟。何勇被問得無處躲藏,寧可一頭扎進青菜蛋花湯里也不肯給我們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

        何勇也看到了我的文章,打來電話把我一頓猛夸,說我寫的是精品力作,他已經把那期雜志珍藏起來,沒事就拿出來反復研讀,好些句子他都能背下來。我說我總共也沒寫幾句。他說我謙虛,又說在軍校時就知道我有才,到現(xiàn)在他還記著學校運動會上我給他寫的廣播稿,要沒我那篇稿子的鼓舞,他也得不了手榴彈投遠冠軍。我知道何勇是客氣。他這人一向講究,上次沒來給我過生日其實根本不叫個事,他卻硬是找了個周末跑來請我吃了一次飯,搞得我還挺過意不去。

        何勇的夸贊我很受用,然而心底里更希望彭小偉也能夸獎一下我的文章。軍校時他總說我寫的詩是個屁,更別提什么運動會廣播稿了。他要說好,那估計還真不錯。問題是彭小偉仍不主動和我聯(lián)系,好像把他甩掉的不是麥青青而是我。元旦那天,我在辦公室加班,科長突然打電話讓我趕緊下樓,口氣很急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帽子也沒顧上戴,飛跑下樓一看,科長正站在一臺豐田面包車旁邊喊我。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車上還坐著政治部副主任和保衛(wèi)科科長。

        他們讓我上車,我也不敢問有什么事,直到車拐上了去E站的軍用公路,保衛(wèi)科科長才扭過頭問我,小陳,E站雷測隊的彭小偉是你同學,沒錯吧?

        沒錯。

        你們關系怎么樣?

        挺好的,我說,我們睡了四年上下鋪,又一起分過來的。

        那太好了,保衛(wèi)科科長說,是這樣,你這個同學彭小偉估計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想不開,一大早爬到隊里的水塔頂上不下來。隊長教導員拿他沒辦法,站長政委去了他也不理。剛才我去干部科問了一下,說你跟他是同校同隊又一起分來的,所以需要你去幫我們做做工作。

        還有C站指揮連的何勇,一起分來的同學就我們三個,我說,何勇也去是吧?

        他就不去了,我剛問過這個何勇,他說整個學員隊就數(shù)你倆關系最好,他不行,他跟彭小偉上學期間關系比較差,有一次還差點打架。

        何勇這話讓我很惱火。那次彭小偉被耍了之后是指著他的鼻子罵過,但他絕對不會跟何勇打架。何勇身高一米八、體重七十五公斤,手榴彈隨便一甩就是六十米開外,彭小偉足足矮他半頭,長得像是摞在一起的幾盒方便面,連我一腳都能把他踢散架。這一點上彭小偉很明智,他知道以劣勝優(yōu)是不科學的。聽了科長的話,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把何勇的列祖列宗挨個罵了一遍。

        你今天唯一的任務,就是把這小子給我從水塔上弄下來,保衛(wèi)科科長停了停說,如果我們到的時候他還在上面的話……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副主任不高興了,他要不在上面麻煩就大了!一個干部跳水塔,傳出去基地的臉還要不要了?

        是是是,你看我這烏鴉嘴,保衛(wèi)科科長趕緊拍一下自己的臉,說,掌嘴掌嘴。

        小陳,你知道你這同學有什么想不通的嗎?副主任問。

        應該也沒啥吧,我猶豫一下,也就是他女朋友出國留學以后跟他分手了。

        你看,我一猜就是這種事!副主任一拍座椅扶手,又指著我們科長,你現(xiàn)在可是個科長了,當干事的時候你老婆要鬧離婚,你老跟我說你想跳樓,記得不?

        我那就是隨便一說,我們科長冷不防被說到丟人事,臉頓時通紅,說,那年頭,咱還年輕嘛不是。

        我看你現(xiàn)在過得挺滋潤,這就好,副主任可能也意識到當我面說這些不大合適,馬上回到正題,大罵雷測隊的教導員純粹是吃干飯的,這點情況都搞不清楚。

        這種工作姿態(tài)怎么增強思想工作的針對性、有效性?小陳,你趕緊想想,一會兒見了他該怎么說。副主任嚴肅地看著我說,一定要好好想,首先穩(wěn)定住他的情緒,然后再想辦法把他勸下來,這事有難度,但我們只許成功不許失?。?/p>

        接下來,他們開始熱烈討論如何引導基層官兵樹立正確的婚戀觀。領導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副主任家屬在基地服務社上班,隔著柜臺讓她拿東西不能說牌子,而是得告訴她是什么顏色的包裝,因為她不識字。保衛(wèi)科科長倒是經常陪著家屬在院里散步,可背地里一直對她生不出孩子耿耿于懷。我們科長家屬雖然同意放棄工作隨了軍,可胸中塊壘難消,經常在晚上加班時打電話跟科長吵架,指責他毀了自己的事業(yè)和人生。鑒于此,我不認為他們能討論出什么名堂,于是看著窗外假裝思考。按說以我倆馬克思和恩格斯一般的友誼,彭小偉爬上水塔,我的心也應該隨之高懸,奇怪的是我竟然毫不擔心他的死活,這可能跟我比較了解他有關。在軍校跑四百米障礙,每次上了水平扶梯他都不肯下來,非得軍體教員把能想到的臟話都罵一遍才行。透過茶色車窗,我仿佛看見彭小偉正站在高高的水塔頂上遙望茫茫沙海,嘴里呼喚著麥青青的名字,痛感愛情跟他媽水草一樣無法在沙漠生長。頂多也就這樣了。

        跟怎么把彭小偉從水塔上弄下來相比,我更關心怎么把林靜搞到手。林靜的出現(xiàn)簡直就是天意。我去宣傳科不早不晚,正好趕上老兵復員。老兵復員也正常,科長偏安排我每天中午和晚上組織半個小時的廣播,而這事以前從來沒搞過。廣播也沒什么奇怪,有意思的是他讓我聯(lián)系衛(wèi)生隊的林護士來播音,說她是個業(yè)余文藝骨干,能歌善舞字正腔圓。我第一眼見到林靜,就被她的大眼睛和厚嘴唇迷住了。我們相敬如賓,她叫我陳干事,我叫她林護士。我舉止彬彬有禮,內心蠢蠢欲動。老兵復員前一個星期,我每天把各單位送來的廣播稿篩選修改一下交給身邊的林靜,她會沖我微笑一下,然后開始廣播。那時四樓廣播室只有我們兩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么理想的狀態(tài)。認識林靜之前,我從來沒對老兵那么戀戀不舍,那幾天我非常希望他們站好最后一班崗,等我把林靜搞到手之后再揮手告別。

        陳干事,那我走了啊。廣播結束那個中午,林靜念完最后一篇稿子,關掉麥克風后說。

        這幾天辛苦你了,你這個主播當?shù)梅浅:茫苁芡宋槔媳鴼g迎,你看,今年連一個鬧事的老兵都沒出現(xiàn)。我說,晚上請你吃飯吧。

        謝謝。林靜笑著往外走,不用了,我晚上還有事。

        那就改天好了,我追上去說。那時她已經到了樓梯口,不知道她究竟聽到沒有。聽沒聽到是她的事,反正我已經為我們的關系埋下了一個伏筆。這個伏筆埋了一個多月,總也派不上用場,給她打了幾次電話約吃飯,電話里不再稱她林護士而是直呼其名,可她都說有事去不了,而且依然叫我陳干事。我去衛(wèi)生隊想讓她給我打針,結果討厭的軍醫(yī)總不承認我有病,總用甘草片或者酵母片打發(fā)我。這讓我想起了遠在德國一個叫什么豪森留學的麥青青。她甩了彭小偉也就罷了,關鍵是荒木經惟的畫冊也跟著泡湯,我只希望林靜別是這種心腸硬又沒誠信的女人。

        車開到了E站雷測隊,營院一角站了好多人,全都流了鼻血似的仰頭看著水塔頂上的彭小偉。水塔底下六個人一組,共五組人扯著五條軍用棉被把水塔圍了一圈。水塔用四根混凝土支柱撐著,頂多也就十來米高,比院墻周邊的鉆天楊矮得多,不禁令我大失所望。彭小偉要是姿勢不對,跳下來很難摔死。我曾設想自己將用一個劣質電喇叭沖他喊話,現(xiàn)在看來是用不著了。唯一與我想象吻合的是他坐在水塔頂上遙望沙海的造型。他看上去像在沉思,在瓦藍的天空中留下一個深色的剪影。

        小陳,看你的了??!副主任在我耳邊小聲叮囑,可以先跟他敘敘舊,讓他平靜下來。

        我點點頭,往后退了幾步,沖著水塔頂上大叫一聲,彭小偉!

        跟我想的不一樣,彭小偉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彭小偉!我把音量放到最大,他仍然沒反應。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臉紅了。我開始生彭小偉的氣。他這樣搞得我很沒面子。

        彭小偉!我換了個思路又喊,別裝聾作啞行嗎!我知道你聽見了!你看我啊!我是陳宇!看我啊!你看不看我?不看是吧?我叫你裝!

        我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礫石,用力扔了上去,可惜沒打著,石頭掉在了一條棉被上。再扔一塊,還是沒打中。我漲紅了臉停下來仔細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彭小偉的腦袋正很有節(jié)奏地晃著。我沖到水塔下面,抓住支柱上的鐵梯開始往上爬。

        你瘋了!副主任撲上來抓住我的一只腳,你不能激怒他!

        ⊙ 冷 冰· 穿過時光的印痕1

        本期插圖作者?/?冷 冰

        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七屆高研班學員。曾在《詩刊》《清明》《上海詩人》《江南詩》《中國攝影報》《人民鐵道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和攝影作品。出版有散文集《與樹比肩》。

        副主任顯然搞錯了,我根本沒激怒他,而是他激怒了我。我猛地抽回腳,甚至都顧上不害怕,抓著生銹的鐵梯向上攀爬,到水箱下方的平臺上我停了一下,看著下面的那些仰起的臉,忽然涌起一種莫可名狀的牛逼之感。我緊緊褲帶,開始沖刺最后一段鐵梯。從水箱蓋沿探出頭,看見彭小偉正背對我靠著避雷針坐著,還在那里晃腦袋。我爬上去一把扯掉他的耳機,又沖他后腦勺猛扇了兩巴掌。

        你打我干啥?他被我打得半躺在水箱蓋板上,很吃驚地看著我,你咋來了?

        我來營救你這個大傻X!我沖著他屁股又狠踢一腳,指指底下的人頭,沒看見你鬧了多大事嗎?

        我上來聽個歌,又不自殺,誰叫他們自己嚇自己的。彭小偉說著竟然嘿嘿笑起來。掉在地上的耳機里還在哇哇地唱,王杰的《一場游戲一場夢》,我站著都聽得一清二楚。

        彭小偉回到現(xiàn)實的荒漠之后聲稱只是上去聽聽歌,這個理由過于侮辱人,E站領導氣得發(fā)瘋,發(fā)誓要給他好看??煞苏尽都o律條令》也沒找到適用條款,只好責令隊里關他三天禁閉,先嚴肅反省,禁閉結束以后在軍人大會上做出深刻檢查。彭小偉被關起來之前,慌慌張張給我打電話,說早知道還得寫檢查就不爬水塔了,他最頭疼寫東西,而且禁閉室黑乎乎的沒法思考,問我能不能幫他寫。我立刻讓他滾蛋。他又請我?guī)椭鴺嬎家幌拢艺f這種體裁不是我的強項,建議他去連隊圖書室找找保衛(wèi)部門下發(fā)的《案例選編》,那里面很多犯罪分子的懺悔書可供參考。彭小偉被關起來還不到半天,隊里的一部440雷達收發(fā)車出了故障,基地裝備部來了高工也沒搞定,最后不得不把彭小偉放出來讓他戴罪立功。他上去折騰了半小時,換掉兩只擊穿了的二極管,再一開機,好了。

        那檢查還寫不寫了?彭小偉從車里出來問教導員。

        你先跟我說水塔你還爬不爬了?教導員問他。

        不爬了。

        那還寫什么!

        事情過去好長時間,我問彭小偉到底有沒有真想過往下跳。有一次他說有過這個想法,只要縱身一躍,生命和痛苦就會同時消失。另外一次又說他才沒那么傻,為麥青青去死絕對輕如鴻毛。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他大概認為這種感傷主義的行徑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愛情的殉道者,看起來不幸而又高尚,我們出去吃飯一定不忍心叫他掏錢。

        跟麥青青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后,彭小偉把麥青青的照片和信裝在一個大信封里,四周釘滿了釘書釘,似乎這樣就能把過去密封起來。我說這玩意就跟貪官的日記一樣,留著絕對是禍害,叫他趕緊燒了,要嫌麻煩直接送鍋爐房也行。彭小偉不干,說這是他愛情的遺物,回憶的素材,生命曾經存在的證據(jù)。他告訴我,他時不時就會夢到麥青青,醒來以后就很想爬水塔。我知道他只是這么一說,就算想爬也沒那么容易。他從水塔上下來沒幾天基地后勤部就下了通知,要求各單位務必把水塔鐵梯底端抬高到距離地面至少二點五米,這對彭小偉來說絕對是個無法逾越的高度。

        彭小偉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差不多兩年。每年休假,他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去趟西安,在德福巷的一家咖啡館坐坐,再從南門登上城墻走走。當年他跟麥青青經常在此地出沒,感覺浪漫。

        去不了德國,也只能去去這些地方了,彭小偉說。他用情還真挺專一。我說我是干不出這種無聊事,食宿費加路費加起來不少,還不如拿來請我吃飯,至少可以保養(yǎng)一下我們的友誼。他說我庸俗,此舉正如一個盟軍老兵去奧馬哈海灘憑吊戰(zhàn)友,是種情感的需要。我說那是,那些死在灘頭的大兵跟你一樣,都沒到成德國。

        彭小偉跟麥青青一共談了不到兩年,按照羈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計算,他也早該刑滿釋放了。所以他一提麥青青我就會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讓他趁早另覓新歡。他再忠貞不二,麥青青也是一無所知。彭小偉常常被我的奚落氣得五官錯位,想反唇相譏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因為他非常了解我的底細,任何一個姑娘于我都沒有麥青青于他一樣具有致命的殺傷力。

        柳依依跟我吹就吹,我郁悶幾天也就沒事了,不可能像彭小偉這么一根筋。早在初三時我就給女生遞過紙條,女孩是我們班的班花,平時沒少收男生紙條,她誰也沒舉報過,偏偏拿我的紙條跑去告老師。后來我才明白,別人給她的紙條都寫“我喜歡你”,而我寫的是“我想親你”,幸虧我棋高一著,寫的是仿宋字而且沒署名,只要死不承認,班主任也其奈我何。大三那年,一個熱死狗的中午,我跟彭小偉去服務社買冷飲,正好遇上一個地方委培系的女生。她急匆匆跑來買衛(wèi)生巾,拿到東西卻發(fā)現(xiàn)忘了帶錢。她長得那么漂亮,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頭,立馬從彭小偉手中搶過十塊錢拍在玻璃柜臺上,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過了兩天,趁姑娘來還錢,我把寫好的情書塞給了她。隔天晚上去圖書館,幾條黑影突然從路邊涼亭閃出來截住我一頓痛打,彭小偉上前試圖勸架,也被扇了兩個耳光。我像大蝦似的蜷在地上,一個高大威猛的黑影警告我,助人為樂值得肯定,趁火打劫絕不允許,我要再敢騷擾他女朋友,鐵定見不著明天早上的太陽。那天他們打得我一只膠鞋不知去向,多虧彭小偉在旁邊一棵洋櫻桃樹上給我找了回來。隊長和教導員問我咋回事,我說我走夜路不小心一腳踏空從山坡上滾了下去。理論上這種可能是存在的,他們才欣慰地點點頭,不再追問。

        到了林靜這兒我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機關就這點好處,消息比較靈通,經過我細致地摸底調查發(fā)現(xiàn),追林靜的人雖然不少,可她確實還沒有男朋友。我好幾次假裝在路上跟她偶遇(其實我已經在附近蹲守了很久),然后湊上去陪她一起去她準備去的地方,只要她不進女廁所我就一直那么跟著。她對不斷在半路殺出來的我感到慌亂,走在路上總會臉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在孤懸世外的基地,廣大官兵彼此混得臉熟,除了軍事機密,我們這個保密單位其實沒什么秘密,一對未婚男女并肩出現(xiàn)在營區(qū)很容易造成無從申辯的流言。林靜當然清楚這一點,她完全可以拒絕和我同行,她不這么做對我來說是種無聲的鼓勵。問題是她過于緊張的狀態(tài)影響了我的發(fā)揮,甚至連一個有趣的段子都想不出來,有時走了很長一段路都無話可說。

        彭小偉就是在這個關頭幫了我的忙。雖然這事他自己都不知道。把他從水塔頂上弄下來沒幾天,我就成功地約到了林靜,而不是半道去截她。那幾天我勇爬水塔的故事傳遍了基地,一時間聲名大噪,走在路上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會和我打招呼,向我求證各種細節(jié),比如我為什么敢在水塔底下用石頭扔他,以及在水塔頂上我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對此我笑而不答,哪怕雷測隊那座低矮的水塔正在傳說中變得高聳入云。跟林靜吃飯時,我們從爬水塔的小角度切入,一直聊到愛情婚姻家庭這些宏大的主題。我甚至還聊到了文學,不過她興趣不大。林靜小我三歲,畢業(yè)于軍醫(yī)學校護理專業(yè),學制兩年,不愛讀書,對古典文學一無所知。吃飯時我?guī)狭四潜居形易髌返摹督夥跑娢乃嚒?,還在最后一頁我的作品標題下面簽名送給她。雜志被我翻得頁邊發(fā)黑,我拿橡皮擦了半天也擦不干凈。我還假裝不經意地提起我在《空軍報》上發(fā)表的那些新聞作品,她有點愧疚地說她很少看報紙,所以真的不知道。

        那有什么關系,我說,就是發(fā)表一萬篇作品,也不可能比跟你一起吃頓飯有成就感。

        有天吃過晚飯我去找林靜,我坐在她宿舍的桌前,喝她給我沖的熱果珍。她則站在桌子旁邊,用彩色的絲線在一枚硬幣上纏繞,說是要做一個掛墜。我們離得很近,她身上有種粉紅色的味道。我仰起臉看她,她臉紅了,停住手里的活也看我。我十分自然地伸出右手攬住她的腰,把她環(huán)進我的懷里。那是我第一次吻她,她唇齒間留有晚飯時大蒜的味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我提起“蒜泥口條”,她都會臉紅。

        從紅撲撲的臉蛋可以斷定,我已經成功俘獲了林靜的芳心??稍谒銍妵姷乃奚崂铮辉S我吻她摸她,卻不許我有更加深入的舉動。像司務長緊盯自己的保險柜,她每次都死死地護著自己的內褲,堅決不允許我觸碰。

        我要把第一次留給我未來的丈夫,她說,這是我的原則。

        那我算什么?

        你是我男朋友啊。

        男朋友不是未來的丈夫嗎?

        當然不是,男朋友和未婚夫是不一樣的。

        我問她怎么不一樣,她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次矣秒p手使勁搓臉,她問我是不是生氣了。我說生氣倒不至于,只是略感失落,跟我把自感很棒的稿子寄給刊物卻毫無回音的感覺類似,愿望得不到滿足時人就容易抓耳撓腮。

        基地當時正在試射新研制的一型地空導彈,它的指令系統(tǒng)經常出現(xiàn)問題卻又查不出原因,連著幾發(fā)試驗彈都在飛行途中自爆,試驗任務一度處于停頓狀態(tài)。我和林靜一直無法突破的關系與此相似,讓我變得焦躁甚至厭倦,臉上起了很多粉刺。其實我和林靜都承認肉體的全面接觸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區(qū)別在于她將其視作婚姻的一部分,而我覺得這只是感情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她更愿意依偎在我懷里跟我探討一些不著調的問題,比如我為什么會愛上她,我以前到底談過幾個女朋友,我是不是都跟她們上過床之類。我當然不可能傻到告訴她這些。要么就是設想我們真要結婚的話,是不是要在老家買房子,要是買,是買在太原還是買在南昌,錢該怎么出,以后有了孩子誰來帶,要是過些年轉業(yè)了是跟我回太原還是跟她回南昌。這些問題又能延伸或者拆解成更多的問題,而我一個也回答不了,甚至連想想都覺得麻煩。如果林靜敢于沖破世俗的觀念,不再把婚姻和愛情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混為一談,我將發(fā)現(xiàn)一條穿越溝通障礙的秘密通道。這種想法時常令我心猿意馬,每次幫林靜寫個人年終總結或者政治學習心得體會時,仿佛又把她的腰帶松開了一個眼,我甚至還把自己的稿子署上她的名字,告訴她這樣有助于評職稱。此外我還說了很多甜言蜜語,然后我就想不出還能為她做什么了。我知道我一定還有潛力可挖,但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找不到合適的鉆探設備。

        這種時候我時常會懷念柳依依。雖然我們早掰了,可留在我腦海里的那些衣不蔽體的熱烈場景依然存在并且歷久彌新。

        我跟彭小偉私下聊過這事,沒想到換來的卻是他對我的激烈批判。他說性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價值觀的高度契合,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趁早放棄,不要害人。

        那你跟麥青青算怎么回事?

        以前我以為跟她是一類人,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彭小偉臉色變了變,說,我跟她是因為愛情,我愛得甚至都想不到做愛,你明白嗎?

        彭小偉這種謬論我確實不明白,不過原本我打算休假時跟林靜去見她父母,聽了彭小偉的話我又猶豫了。我對林靜說我父母身體不大好,就先不去她家了,后面找時間再去。林靜當真了,轉頭去買了一堆補品讓我?guī)Щ厝?。我讓她退掉。她說,你爸媽以后就是我爸媽,我當然要對他們好點啦。

        我快被她整哭了。我把她賣了,她還替我數(shù)錢,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笨得讓人心疼的女人。休假回去,我一直考慮該怎么跟林靜談。上午我覺得她很好,下午又覺得我們不是一路人。這種起伏不定的想法像過山車一樣弄得我頭暈眼花。過年前,高中同學組織了一次聚會,我又跟管雨萍聯(lián)系上了。高中時我追過她,準確地說也不能完全算追。她長得挺漂亮,特別是屁股比較圓,有一次下了晚自習,我追上去悄悄夸了她一句,然后被她扇了一耳光。事情經過就是這樣。聚會時我們聊得挺高興,過了兩天她約我去喝咖啡,實際上去了喝的是啤酒。我說當時我要夸你是翹臀估計你就不會打我了,她一個勁笑。我問她男朋友在干嗎,她說被車撞死了,我安慰了她好一陣,她又說是騙我的,他們剛分手,那哥們兒本來跟她在一個銀行工作,后來跳槽去了上海,很快跟別人好上了。她說話時一直帶著神秘的笑意盯著我,令我發(fā)慌。

        從咖啡館出來,我們沿著馬路走了好久,我們在路燈下用眼神互相觸摸,然后抿嘴笑。又觸摸,又笑。心率加快是種不錯的感覺,它會讓整個身體膨脹起來,渴望一次像導彈戰(zhàn)斗部摧毀目標時那樣暢快的起爆。

        真的很圓嗎?送管雨萍到樓下時她突然問我。

        什么很圓?

        你說是什么?

        當然圓了!我一下反應過來,真的,比雷達天線罩還圓。

        她放聲大笑,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雷達天線罩到底什么樣。笑完又說,要沒事就聯(lián)系我吧,反正我這段時間也不忙。我問她這是不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的意思?她挺流氓地看了我?guī)酌?,突然上前親了一下我的臉。

        你這人真是挺有趣的,她說。

        我用袖子擦了擦臉,回家后很晚睡不著。管雨萍讓我興奮,而林靜似乎從未給過我這種感覺。半夜我終于給林靜發(fā)了短信,說我回家這段時間仔細考慮了一下,覺得我們其實挺不合適的,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愛她,事實上我自己都不確定這是不是愛。短信發(fā)出去很久沒有回復,我以為她關機睡了,要么就是在琢磨怎么回復我。我很怕她會哭,那樣的話我會比較頭大。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連響兩下,我抓起來一看,林靜第一條回復說,其實我能感覺得到,只是你一直不說罷了。第二條回復說,祝你幸福。

        我難受了半個來小時,一下又輕松了。我想集中精力再好好想想林靜,她的面孔卻變得模糊,像沙塵暴籠罩的景物,遠沒有管雨萍那么清晰誘人。我給管雨萍發(fā)短信約她晚上吃飯,那會兒天還沒亮,可我已預感到晚上將發(fā)生什么。

        彭小偉知道我跟林靜分手時嗟嘆了一番,聽上去頗為惋惜。我說你為何長嘆,這不是按照你指引的航向奮飛的結果嗎?彭小偉馬上撇清關系,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他不是我爹也不是我領導,他的話對我沒有任何約束力。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他確實認為我跟林靜不合適,何況我總是帶有太多游戲的成分,對林靜很不公平。從長遠角度看,分了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我問他這次休假是不是又去了西安墻城上憑吊愛情,他在電話里沉默了一下,說,沒去,而且他永遠也不打算再去了。我很高興他的思想發(fā)生了可喜轉變,逐漸澄清了模糊認識。戀愛中的男女總以為自己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對,其實每個人都比另一個人更普通。

        你知道嗎陳宇,我緩過來了,我好了,他說,其實我給你說的話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我覺得我跟你不一樣,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相信愛情。

        我警告彭小偉不要血口噴人,我也是相信愛情的。別說愛情,我連相對論都信,雖然我根本搞不懂這到底是些什么東西。跟管雨萍聯(lián)系上之后,我沒事就往外跑,我爸媽顯然注意到了異常動向,經常在看電視時竊竊私語,時不時瞟我一眼。后來我媽終于忍不住了,問我是不是在談對象。這個問題不是很好回答,我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在跟管雨萍談戀愛,因為我們見面時一般只使用肢體語言。這種語言的優(yōu)點是簡單直白,缺點是詞匯量太少,無法用來探討愛情這種形而上的問題。

        也不算吧,剛認識。我只能這么告訴我媽。有情況我會告訴你們的。

        我媽再問我對方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家是哪里的父母在什么單位身體怎么樣這種問題時,我都一概不予回答。他們的觀念簡直跟林靜如出一轍,難怪我們只能就此別過漸行漸遠。

        假期休了一半,有天下午我去找管雨萍,剛出門,何勇突然打來電話。自從彭小偉給我過完生日之后,我們的計劃就擱淺了,三個人再也沒有一起過過生日。何勇在C站指揮連當了一年排長,調到了裝備股當器材助理。他經常讓我?guī)退蚵犛嘘P領導的情況,比如某領導家是哪里的,家屬又是哪里的,包括領導喜歡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之類。換了別人我才懶得打聽,何勇就不一樣了,畢竟是一起分來的同學。何況他對我也不隱諱,明說團站機關太小,沒什么干頭,很想調到基地機關來。不到半年,他還真調到基地裝備部器材科來了。器材科就在宣傳科樓下,我們經常在樓道和機關食堂碰面,每次都很親熱地互拍肩膀。他知道我在跟林靜談,每次說起來都表現(xiàn)得非常羨慕。我要問他談了沒,他總說沒有。他跟我說過,他能想象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一個女軍官一起慢慢變老,最美滿的婚姻就是雙軍人家庭,他努力調到基地機關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里的未婚女干部比其他地方都多。

        找個女干部多好,工資不少拿,又不用兩地分居,沒有比這更美氣的了。每次看見我們團站那些隨軍家屬沒班上,勤快點的也就騎個自行車,后座捆個紙箱子四處賣飲料我就郁悶。每次說到這個問題,何勇都會搖頭嘆氣,說可惜狼多肉少,想找個女干部太難了,估計到頭來我也只能回老家找一個,不像你和林靜,郎才女貌,咋看咋叫人眼紅。

        電話里我問何勇休假沒,他說有任務沒休成,這會兒正在辦公室干活。我問他有啥事,他嘿嘿笑著說沒事,就是節(jié)日期間大家差不多都休假了,一個人待著無聊,想和我聊聊天。這個理由十分牽強,我又問他到底啥事,他還是嘿嘿笑,說就是想跟我說說話。我說馬路上噪音太大,不然等有空時我給他回過去。他還在跟我糾纏,直到我說要掛了,他才趕緊喊住我。

        陳宇,你是不是和林靜分了?

        你咋知道的?我停下步子,誰給你說的?

        你別管誰跟我說的,你就說是不是吧。

        你先說是說誰的,是不是林靜?她告訴你這個干嗎?我說,她咋給你說的?

        絕對不是林靜,何勇趕緊發(fā)誓,我是聽衛(wèi)生隊隊長說的,說林靜值班給政委的司機輸液,連扎幾次都扎不到血管,那個屌兵找隊長告了她一狀。隊長批評她,她說她失戀了……就這樣。

        她怎么還上班?我腦子有點亂,她沒休假嗎?

        休了休了,就是休得晚,前天剛走。何勇說,那看來是真的了。

        真的假的關你屁事。

        也不能這么說嘛,何勇扭捏地說,我是想先了解一下情況。

        你了解啥情況?我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

        是這樣,我對林靜印象挺好的,不過我發(fā)誓,她跟你談的時候我絕對沒有非分之想?,F(xiàn)在你們要真的分了,你看我是不是也可以……可以那什么,追求一下……何勇吭吭巴巴地說,陳宇你別生氣啊,咱倆是好同學我才實話實說,我不想弄得好像在挖你墻角。

        我們就是沒分手你也可以追她啊,我惡狠狠地說,你請示我干啥。

        那怎么行,我必須要征求你的意見,咱們是好同學啊。

        掛了電話,我在路邊愣了半天。我在思考為什么世界上會有何勇這種人以及他怎么能說出這種話。我立馬給彭小偉打電話說了這事,彭小偉也表示很吃驚。

        你和林靜都分手了,理論上這事跟你毫無關系,他能告訴你,說明他還是襟懷坦蕩的。彭小偉吃完驚后又安慰我說,所以你也沒必要生氣。

        問題我確實很生氣??!我說。

        他雖然長得比你帥,但他絕對沒你有才,彭小偉說,讓他去追唄,我覺得以他的智商不可能追得上。

        這話我聽了還比較舒服,于是決定不再跟何勇計較。再說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管雨萍,這是現(xiàn)階段最令我癡迷的。相比之下,林靜已經漸漸模糊了。

        彭小偉在雷測隊干了兩年多,玩雷達玩出了名堂,團站領導認為像彭小偉這樣有水平的和尚不能長期待在雷測隊那種小廟里,至少也應該普度整個團站的裝備,就把他這個高僧調到了團站技術室當工程師。按說他早就可以去,就因為爬了一次水塔才拖到現(xiàn)在。好在領導還比較愛才,彭小偉到技術室沒多久就破格晉升為中級職稱。有一回北空一個導彈營來基地打靶,用的是進口的兵器,進入陣地后主探測雷達出了毛病,發(fā)射機怎么也加不上高壓。加不上高壓就發(fā)不出信號,發(fā)不出信號彈就打不了,急得帶隊的旅長臉都綠了。折騰了半天搞不定,最后把彭小偉找了去。他看了看,推測問題出在“紅匣子”上,可那個金屬盒子打著原廠鉛封,擅自打開的話廠家就不負責保修。所以都不贊成彭小偉的主意。

        那我就沒辦法了。彭小偉笑笑準備撤。

        你能保證問題出在這兒嗎?旅長盯著彭小偉問。

        這我保證不了,我只是推測,彭小偉說,不過我不會亂推測,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旅長背著手繞著雷達轉了一圈回來,一狠心,按你說的辦,打開!

        用尖嘴鉗剪掉“紅匣子”上的鉛封,正如彭小偉所說,里面一個類似USB接口的觸點斷開了,可能是在沙漠里長途機動顛簸造成的。重新接上再開機,高壓立刻有了。實彈射擊成績不錯,會餐時旅長專門把彭小偉請去,一個大校給他這個小中尉連敬三杯,又留了他的電話,說后面會跟他聯(lián)系。

        彭小偉當個玩笑跟我說這事,沒承想旅長他老人家念念不忘,部隊歸建沒幾天就打來電話,問他想不想去他手下干,只要同意,旅里馬上向上面打報告要人。彭小偉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跑來和我商量。我也沒遇到過這種事,可我知道隨便什么地方也比這片沙漠強,何況北京是祖國的心臟。我極力勸他答應下來,彭小偉好像也有點動心。我特別叮囑他先別往外說這事,可這小子又沒聽我的。

        彭小偉說,我就給我們室主任說了那么一嘴,結果他馬上就匯報給首長了,政委找我談話,說基地雖然艱苦,可鍛煉機會多,而且組織上培養(yǎng)個人才也不容易,希望我能留下,有什么要求可以給他們提。彭小偉又說,其實我能有什么要求,我沒什么要求。

        那你怎么跟政委說的?

        我說我聽領導的,不去了。

        你是傻嗎?我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領導忽悠你兩句你就不走了,要是過幾天你們政委提升了,你看他走不走!他絕對比兔子跑得還快!

        也不能這么說,要從專業(yè)上講,基地能見到的雷達型號最全了,作戰(zhàn)部隊可沒這個條件。再說領導對我不錯,我要走了也說不過去,做人還是得講點感情嘛。他說著,竟然笑起來。我要走了誰陪你喝酒,你說是不是?

        我當然舍不得他走,可哥們兒就是哥們兒,關鍵時刻必須為他考慮,于是我又想了個兩全齊美的主意,讓他一方面給站領導表態(tài)說不走,另一方面給旅長回話說單位不放,讓旅長加大協(xié)調力度,等調令到了木已成舟,誰也不可能說什么。

        問題是我已經答應領導不走了,他很為難地說,我不能言而無信啊。

        麥青青還說跟你天荒地老呢,又咋樣了?我說,你愛去不去,我不管了!

        后來彭小偉每次說起這事都很慶幸,說多虧沒聽我的餿主意,不然肯定會錯過豐亦柔。豐亦柔被他視為到基地以來最為重大的發(fā)現(xiàn),每次向我描述豐亦柔時都說她思維多敏銳,談吐多機智,眼睛多迷人,鼻子多小巧,嘴唇多紅潤,嗓音多動人。我沒見過這個豐亦柔,彭小偉提供的參數(shù)誤差過大,整合數(shù)據(jù)之后,我眼前浮現(xiàn)的形象跟《貓和老鼠》里那只一天到晚鼓著腮幫子的黃色小鳥差不多。我不得不專門去找干部科的哥們兒,叫他把豐亦柔的干部卡片找出來叫我掃一眼。檔案顯示,她去年從國防科大畢業(yè),成績優(yōu)異歷史清白,父母都是軍事科學院的研究員,可我關心的不是這個。干部卡片左上角那張兩寸免冠照片上印著一張小臉,淡眉細眼,高顴骨塌鼻子,還戴一副黑框眼鏡,一點不如我想象中的那只卡通小鳥可愛,更別說跟麥青青比了。

        我懷疑照片照得不夠好,隔了幾天去E站采訪,專門去技術室的大辦公室偷看了一下。不看則已,看后非常胸悶。我問彭小偉是不是受了麥青青的刺激以后決定破罐子破摔,不然為什么會喜歡上豐亦柔?她怎么看怎么像一個建筑工地上篩沙子的小工,要么就是我家樓下幫人看孩子的小保姆。這話大大刺激了彭小偉,他說你懂個屁!你了解她嗎?你知道她高考考了多少分嗎?你知道她畢業(yè)論文寫的什么嗎?你知道她笑起來有多么可愛嗎?我說這頂多只能說明她沒有智力缺陷和齙牙,其他什么也說明不了。

        就為這句話,彭小偉整整三天沒理我,我不得不打電話向他道歉,說我跟他開玩笑的,只要他覺得豐亦柔好就行,他的感覺才是唯一的參照系和雷達三坐標。彭小偉馬上高興起來,說遇上豐亦柔絕對是天意。我說那是,我當時遇上林靜也以為是天意呢。可彭小偉指出,我那個天意是自許的,而他這個才是正兒八經的天意。他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他春節(jié)休假時某一天有客到訪,客人是他爸的朋友,骨骼清奇貌類干尸,大耳垂肩雙手過膝,雙目精光暴射,特別是一根鼻梁不像常人那樣在眉骨處打個彎,而是直直戳到額頭,極像一只猛禽。我問是哪種猛禽,沙漠里見得最多的是烏鴉,叫得難聽不說,還四處拉屎,打掃起來非常麻煩。他說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他善于看相,說他今年有一樁大好事,位置在西北方向,將會有一個來自南方的女子與他共事,他和她定能生出一段良緣。

        跟我說這事時彭小偉還沒調到技術室,而雷測隊不可能有女軍人,所以他那會兒可沒把那神人的話當成天意,而是說他滿嘴噴糞。

        看來你對傳統(tǒng)文化還是缺少敬畏,彭小偉說,你瞧,基地在西北,豐亦柔在長沙上學,現(xiàn)在我們都在技術室,全都應驗了。

        他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不?

        估計夠嗆,彭小偉想了想說,我沒問他。

        我說,你在基地,位置當然在西北。全軍院校有幾個在沙漠緯度以北的?不跟你共事你當然不認識,認識的肯定在共事,只要在基地那就叫共事。還是你以前說得對,他確實是滿嘴噴糞。

        我就是這么說說嘛,彭小偉趕緊說,關鍵是我喜歡她,這才是最重要的。

        彭小偉面臨的困難在于豐亦柔對他似乎沒什么感覺。他請豐亦柔吃飯,豐亦柔不去。他問我怎么辦。我說,她說不去就不去?這事還由得她?你得把臉皮往厚里放,就站在她辦公桌前不走,你看她去不去。我本來是逗他,他卻很當真,弄得豐亦柔滿臉通紅,最后竟然同意了。去歸去,卻還帶著另一個女同事,他們在飯局上討論了一番相控陣雷達是否可以全部取代機械掃描雷達的問題,彭小偉想說的話一句沒說成。

        后來他又讓我?guī)退麑懬闀?,說我文筆好。我說那你要搞她是不是也讓我?guī)湍悖靠此蓱z兮兮的樣子我又心軟了,答應他先寫一稿,我來幫他改,然后他回去照抄一遍。

        你那文筆看來也不咋的。彭小偉見情書送出去遲遲沒回音,豐亦柔見他時的眼神并未如我設想的那樣迷離起來,就打電話埋怨我。怪不得你現(xiàn)在只能寫新聞報道,什么本報訊、陳宇報道,凌晨、西北某基地,一發(fā)綠色信號彈劃破夜空……回回都這一套,好像夜空就是你的火柴皮,你想劃就劃。

        彭小偉討厭就討厭在這兒,缺少一顆感恩的心。我在電話里大罵,罵得連科長都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材料抬起頭側耳傾聽。彭小偉為了挽回影響,趕緊說他不是那個意思,說還是我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的那篇散文寫得好,雖然那以后我再也沒在上面發(fā)表過作品。我想起當初問他我那篇文章怎么樣時,他說我寫得屁都不如,還質問我,沙漠被我寫得那么好,為什么自己卻不愿意分來?我解釋說我只是想寫寫沙漠軍人的精神狀態(tài)。他說你他媽懂幾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顯然他已經把這事全忘了,被他一起忘掉的還有麥青青,從這個角度講,倒不是件壞事。

        你到底有沒有把信直接交給她?我不再跟他計較,問,你不會送錯人了吧?

        我是直接交給她的呀!彭小偉說,絕對沒錯,夾在一本天線教材里給她的。

        那你給她說書里有東西沒?

        這個還用說嗎?她一翻開就能看得到?。?/p>

        說你傻你還有意見,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傻?等彭小偉從豐亦柔桌上找到那本天線教材和里面沒拆封的信后,我問他,你他媽回答我??!

        彭小偉不說話,那就等于默認。我讓他不要用任何包裝,直接把信交到豐亦柔手里,否則不許再出去四處吹噓他認識我。那封信在彭小偉褲兜里裝了一個星期,像揣了個手榴彈,終于在辦公室只有他倆的時候,把信扔在豐亦柔的桌上扭頭跑了。我無法理解彭小偉從前是怎么追麥青青的,他的表現(xiàn)與我初中時追女孩的水平都相去甚遠。也許是因為他太喜歡豐亦柔了,她黑皮膚上被漠風剝離的氣息令他沉醉,她制式皮鞋留在水泥路上的腳印引他前行,她含混不清的北京話超過世界上一切悅耳的聲音,她牙縫里嵌著的韭菜代表著宇宙中生命的顏色。對他來說,面對喜愛的人他沒辦法不小心翼翼,就像踮著腳尖進入一幢晃晃悠悠的危樓,每挪一步都生怕一腳踩空摔成斯蒂芬·霍金。對彭小偉來說,他對豐亦柔的熱愛像繩索一樣束縛了他的手腳,而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顯然無法縱身追逐他渴望的事物。

        彭小偉在雷達維修界嶄露頭角,但在泡妞這個領域,他不僅無法望我項背,連何勇都比不了。自從給我打過那個喪心病狂的電話,何勇好久沒跟我聯(lián)系。每次在樓道或飯?zhí)糜龅剿脊室舛阄?,實在躲不過去就露出一臉訕笑。他表現(xiàn)得十分謙遜,可我明白,藺相如心里根本就不在乎廉頗。作為基地頭號新聞干事,我沒事就四處采訪,消息靈通人脈很廣,他那點事我不問也會有人告訴我。比如,何勇不知從誰那兒聽說林靜報怨冬天宿舍太冷,就趁她探家時去軍需科價撥了一條厚床墊,顛顛地扛到衛(wèi)生隊,請隊長幫忙打開林靜的房間給她鋪上。林靜哪天要是沒去飯?zhí)?,他馬上就會打一份飯送過去,哪怕林靜早就吃過了。他肯定還想過下雨時先把自己淋個透濕,再渾身滴著水跑去給林靜送傘,可惜在沙漠這種機會極為渺茫。我還聽說他沒事就去找林靜,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給她擦皮鞋,林靜拉都拉不住,后來竟然也習慣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林靜,她假裝沒看見我,我不得不把她喊住。我問她跟何勇處得怎么樣?她說你問這干嗎,跟你有關系嗎?我說我就是關心關心你,沒別的意思。她扭頭看著別處不說話。

        他不是對你挺好的嗎?我低頭看看她的鞋,鞋這么亮,是不是他給你擦的?

        你管呢?林靜用她那雙大眼睛瞪著我說,他真比你強多了,至少他尊重我,在意我,這一點你永遠都做不到。

        本來我只想跟林靜打個招呼,可她說得我很不高興。我說,你喜歡吃瓜子,何勇就專門嗑了一大盒瓜子仁給你吃,真的假的?你真能吃得下去?

        就是真的,我就是喜歡吃,他就是比你強,怎么了?林靜惱了,繞開我噔噔噔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跺著腳沖我喊,陳宇,你他媽的王八蛋!

        第二天,就有人看見何勇跟林靜在營區(qū)散步。也許是因為我惹惱了林靜從而在客觀上幫助了何勇,但我無所謂,我更關心彭小偉的進展。這個蠢貨一直在徘徊顧望,我叫他主動進攻,沖車云梯加地道,可他認為豐亦柔城堅糧足難以攻取,除了天天騎著匹瘦馬在城墻周圍瞎溜達以外無計可施。上次那封情書雖然送達了豐亦柔,可并沒有任何反應。我苦思良久,又替他出了個主意。

        你寫一條短信發(fā)給她,我說,這條短信看上去明顯是寫給別人的,只不過你不小心錯發(fā)給了她。但實際上就是寫給她的。懂了吧?

        不懂,彭小偉一臉困惑,不知道你在說啥。

        我又解釋了一番,他還是聽不懂,我只好上手給他寫了一條:你錯了,包法利夫人絕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德伯家的苔絲也不是。只有一個女孩是世界上最美的,她離我也就幾米遠,也可能是幾億光年,除了確定我愛她之外,我他媽什么也確定不了。

        這算是個什么短信呢?彭小偉看了半天手機,我哪知道包法利夫人和德伯家的苔絲是哪種類型啊,我又沒看過小說。

        你看沒看過有什么關系,我看過就行了!我瞪著彭小偉,你趕緊發(fā)??!

        行行行,等一下。彭小偉要把最后一句話里“他媽”兩字刪掉,我死死抓著他的手不讓刪。我說這是點睛之筆,他要刪掉,發(fā)了沒效果可別怪我。彭小偉齜了半天牙,眼睛一閉摁下了發(fā)送鍵。

        一瓶啤酒沒喝完,彭小偉收到了豐亦柔的短信:你短信發(fā)錯了。一直沒告訴你,上次你的信我看了,寫得真挺感人的??晌椰F(xiàn)在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我覺得咱們還是做朋友比較好,你說呢?

        我認為這是非常好的兆頭,彭小偉卻說這是拒絕的意思。我安慰他說,姑娘總歸會矜持一些,一般情況下不可能主動。只要她回信,那就有戲。我讓他以后沒事就給豐亦柔發(fā)短信,我隨時提供火力支援。哥們兒就是哥們兒,豐亦柔長得不好看我就勸他別追,可他真要追了我也會無條件支持他。

        眼見彭小偉和豐亦柔的短信交流日漸頻繁,我也想跟管雨萍正式談談戀愛。我在電話里頭一次跟她談到了這個問題,她只是笑,后來我說我們以后也可能結婚的,結果把她說毛了。

        你沒開玩笑吧?她在電話里笑起來,咱倆?結婚?這怎么可能?

        這有什么不可能的?她的笑聲令我不快,咱倆不是挺好的嗎?

        是挺好的,可這跟結婚沒什么關系吧,她說,就算我想嫁給你,你怎么娶我?

        她還真把我給問住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娶她,因為我從來沒考慮過與此有關的具體細節(jié)。我在沙漠而她在城市,要么兩地分居,要么她隨軍或者我轉業(yè),而她不可能隨軍到基地來騎自行車賣飲料,我畢業(yè)沒多久也不可能被批準轉業(yè)。這一點何勇早就考慮到了,他的想法我也完全適用。事實上這不是什么想法,而是堅硬的現(xiàn)實。

        她說,咱們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打電話。電話是什么,就是一串無線電信號,這個你比我懂。我們不可能靠無線電信號生活,絕對不可能。陳宇,我很喜歡你,真的。不過這跟結婚是兩碼事。她停了停又說,其實這跟愛情都是兩碼事。

        見我不說話,她在電話那頭又說,我說得可能不好聽,不過我至少不騙你。

        從前我在電話里多次給管雨萍描述過大漠風情,除了這些東西我們沒太多可說的。就跟我?guī)啄昵澳瞧⑽囊粯?,我把沙漠景觀化了。反正我說的東西她從來沒見過。她沒見過胡楊、紅柳、梭梭、駱駝刺、芨芨草,還有鎖陽和蓯蓉。這些植物長得很吃力,所以一個個都歪七扭八,只有在沙漠它們才顯得珍貴,放在別處估計早被當雜草連根拔掉了。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哪怕很多都是我的想象。我講的時候唾沫橫飛,好像風塵肆虐的沙漠正在我的口水中成為水草豐茂的綠洲。我完全忽視了她在銀行柜臺工作,一眼就能認出假鈔。

        那我要是轉業(yè)呢?我明知不可能,還是忍不住說。

        干嗎轉業(yè)?她又笑起來,我就喜歡你穿軍裝的樣子,真的很帥,比你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都帥。

        我想起休假時我和管雨萍每次見面都用肢體語言激烈地交談,談得大汗淋漓東倒西歪。我背過的那些唐詩宋詞都被閑置一旁。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多棒,可惜沒處用。掛了電話之后我出門準備散散心,剛拐上主馬路,遠遠看見路燈下林靜和何勇正朝我這邊走過來。放平時我肯定會迎上去跟他倆打個招呼,這次我沒那個心情,轉身朝苗圃那邊走了。

        苗圃里種了大片的樹苗,我們每年四月都會組織去植樹,可幾年過去,沙漠還是土黃色的。穿過苗圃,再往前是布滿礫石的戈壁,更遠處就是綿延橫亙的巨大沙丘,它們每年都會為中國北方提供大量沙塵。我想起以前發(fā)過一篇圖片報道,照片上一群新兵揮舞著紅旗沖向沙丘。當時一個新兵從沙丘半腰上骨碌碌滾下來,我跑過去問他對這次團日活動有什么感想,他呸呸呸地往外吐著沙子,說是別人把他推下來的。我記下他的姓名和單位,給他拍了張臉上沾滿沙子的特寫,然后配了個說明,叫“沙漠的味道”。我躺在溫熱的沙礫上看著夜空,那是我平生所見最為燦爛的星河,它們看上去跟燒餅上的芝麻一樣繁密,不過誰都知道,每一顆和另一顆都距離無數(shù)光年。

        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我又沒那么郁悶了??兆砸械兀逑阄礈p,風流不在人知,就是我此刻的寫照。于是我又開始構思一篇新的散文。彭小偉說得對,自從我發(fā)表那篇散文之后,我寫的只剩下新聞。我剛想了個標題,電話響了,一看是彭小偉。他的聲音在劇烈地顫抖,說剛跟豐亦柔吃完飯又把她送回宿舍,然后就跑出來給我打電話了。我立刻坐起來,說你為什么要從宿舍出來呢,你為什么不趁熱打鐵繼續(xù)跟她互動呢,也許她正在等著你吻她而你卻走了,你這不是功虧一簣嗎?

        我想著一步一步來嘛。彭小偉被我迎頭一棍敲暈了,好半天才說。我真的應該留在她宿舍嗎?

        彭小偉真的把我當成了他的愛情導師,他還不知道我剛剛被管雨萍解除了導師的教職。我突然感到索然無味。我說隨便你,不過你要早點確定你們是在談戀愛而不是在干別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必須把它搞清楚弄明白。

        我覺得她挺喜歡我的,彭小偉說,我們吃飯時聊得很開心,她說我不光專業(yè)強,文筆還好,幸虧她不知道你在暗中相助。

        其實我都忘了幫彭小偉寫過什么。那些亂七八糟抖機靈的話其實一文不值,而豐亦柔竟然還能被打動,這讓我感到意外。一個能被語言打動的姑娘一定是個好姑娘,相比之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打動管雨萍,她永遠像泰山一樣紋絲不動。她略帶憐憫的口吻讓我深受刺激。接下來那段時間,我把自己發(fā)表的新聞報道剪貼、復印了好幾份,附上自薦信悄悄寄給了幾個從前打過交道的單位。近的在蘭州,遠的在北京。我希望他們缺一個新聞干事,而我也許會成為他們需要的人。這是件犯忌的事,所以我誰也沒告訴,包括彭小偉。那幾個沉沉的包裹寄走后我心神不寧,有時會熱切期待遇上一個像賞識彭小偉的旅長那樣的領導,有時又十分后悔,擔心這事被科長或者主任知道,這讓我無比煎熬。中間我實在忍不住了,曾給其中兩個人發(fā)過短信打聽,可他們都沒有回復。

        小陳,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有天科長突然問我,有什么想法你盡管說,別憋在心里。

        ⊙ 冷 冰· 穿過時光的印痕2

        我慌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好在科長也沒繼續(xù)問。他沖我笑笑,耳根下又有一道細長而嶄新的血痕,看來他又跟家屬打架了。基地機關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科長經常跟家屬打架,但他看上去從來都笑瞇瞇的,好像就他自己不知道。有些事就是這樣,只要不說出來,那就可以視為不存在。

        到基地的第四個冬天,何勇突然打電話說要給我過生日,還說已經和彭小偉商量好了。這讓我十分意外,但還是表示了感謝。何勇來時,提著一個基地生活區(qū)面包房制作的正而八經的生日蛋糕,還有彩色的蠟燭。我們又去了生活區(qū)的湘菜館,店還是那個店,老板還是那個老板,不過我不大確定我們還是不是我們。和幾年前一起過生日不同,大家喝酒變得不再主動,雖然舉杯的頻率不低,每次喝進去的量卻大不如前。冷靜無疑是酒局的大敵,這種南轅北轍的喝法致使整個飯桌變得動蕩不安,每一杯都像是最后一杯。后來何勇說,喝不動咱們就聊天吧,好久都沒怎么和你倆聊天了。你們記得上學的時候九隊里我那個老鄉(xiāng)嗎?何勇描述了一下他那個老鄉(xiāng)的長相,可我和彭小偉一點都想不起來他曾經有這么一個老鄉(xiāng)。

        這家伙前兩天給我打電話,說他遇上了麻煩,問我咋辦。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咋辦,你們都比我有才,幫我看看這事該咋處理。然后何勇就開始講。他說他老鄉(xiāng)A大四的時候認識了學校附近一個理發(fā)店的老板娘B,兩人也是老鄉(xiāng),家都在一個鎮(zhèn)上。B比A大個四五歲,長得挺好,A經常去那兒理發(fā),一來二去就熟悉了。B的老公沒什么正經工作,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很少見到。有一個大熱天中午,B穿得很少,正給A理著發(fā),A突然發(fā)現(xiàn)B的大腿上有幾處烏青,問B咋回事。B起初沒說話,過一會兒A感覺房頂上滴水,抬眼一看,是B一邊理發(fā)一邊在掉眼淚,后來一問才說是她男人打的。兩個人平時就有點眉來眼去,見B哭了,A一下把她抱住,抱著抱著就抱到了后面的床上去了。兩人的關系保持了差不多一年,快畢業(yè)時,一天晚上兩人正在床上,突然聽到門響,B嚇壞了,趕緊讓A從窗戶出去。A打開窗戶正往出跳,B的老公闖了進來。A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那么多,跳出去撒腿就跑。B的老公在后面追了半天沒追上,回去以后把老婆打了個半死。畢業(yè)分配前,他們又悄悄見了一次,B說她一提離婚老公就往死里打她,不過她還是下決心要離婚。如果真的離了,她一定會來找A。

        我老鄉(xiāng)也答應了,說等他到了部隊再想辦法跟她聯(lián)系。何勇說,結果他分配以后也沒跟那女的聯(lián)系過,這也正常,畢竟兩個人沒啥共同語言。哪知道前兩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那女的給他打電話,說她已經離婚了,現(xiàn)在要來找他。

        那就讓她來唄,彭小偉說,鴛夢重溫嘛。

        問題是他在部隊已經談上對象了??!他都不知道那女的怎么找到他的。何勇嘆口氣,你說這事弄的,他現(xiàn)在一點辦法都沒了,也不敢跟他對象說。

        這還真有點麻煩,彭小偉說,那他應該跟之前那女的好好談談,告訴她現(xiàn)在情況變了,她來找也沒用了。

        你說得輕巧,哪有那么簡單,何勇?lián)u搖頭,萬一人家死活纏上你咋辦?

        也不能這么說吧,彭小偉說,他們當初肯定還是有感情的。

        我說,什么感情,還不是他無組織無紀律造成的,就算有感情又怎么樣,你跟麥青青不也挺有感情的,還不是一樣掰。他要是不想再跟那女的聯(lián)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趕緊把手機號換掉,反正基地是保密單位,只要不說,她不可能找得到。

        你這也太狠了吧,彭小偉臉漲得通紅,他應該勇敢面對,把話說清楚!

        好是好,可這話肯定說不清楚,我說,所以不如不說。

        就是,不可能說得清楚,何勇干掉一杯酒,陳宇說得對。

        吃完飯出來,我們都能夠直立行走,只不過稍微有點晃悠。把彭小偉送回招待所,我和何勇走在路上,他突然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摟得特別緊。

        林靜還是喜歡你!他在我耳邊噴著酒氣,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你他媽有病吧?我使勁把他胳膊掰開,我?guī)装倌隂]跟她聯(lián)系過了。

        我不是說你跟她聯(lián)系,我是說她還喜歡你,何勇打個嗝,我要說我到現(xiàn)在都沒親過她,你信嗎?

        不信,我說,你擦了她那么多皮鞋,她好意思不讓你親兩下?

        要騙你我是孫子,何勇停下來看著我,眼里閃著光,她從來不讓我碰她,當然我也不會強迫她。我覺得我很愛她,雖然她可能根本不愛我。這話我沒跟任何人說過,真的陳宇。

        我記得那天月亮很大,對我很不利。我希望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們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表情。老實說,我聽了何勇的話有點高興,如果林靜真的愛上他的話我會覺得沒面子。不過對何勇講的那個故事,我認為我是聽明白了。他說的壓根不是什么老鄉(xiāng),他說的就是他自己。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彭小偉,可他不信。他不信也是對的,他每天沉浸在雷達故障和豐亦柔的氣息當中,不像我那么孤獨而又清醒。他跟豐亦柔的關系已經相當穩(wěn)定,我就顯得多余了。他非但不再主動說他和豐亦柔交往的細節(jié),甚至我問起來他也表現(xiàn)得謹慎而神秘。我說他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他只是嘿嘿笑。直到豐亦柔在《空軍報》副刊上看到我寫的一篇散文,里面有兩句話跟彭小偉發(fā)她的短信一模一樣,彭小偉這才慌了。豐亦柔把他大罵了一頓,說他是個騙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實話,她可以容忍彭小偉沒文化,但不能容忍他說瞎話。彭小偉對我一稿兩投的做法很不滿,說我把他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形象都毀了,讓我賠償損失挽回影響。我說,關于這個問題我講三點:第一,你本來就沒啥形象,四舍五入都到不了一米七,還他媽長那么丑;第二,就算你真的有點形象,那也是我把你扶持起來的,你充其量也就是個石敬瑭或者溥儀;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豐亦柔生你氣其實是件好事,她要不在乎你,才不會跟你生氣,她生氣只能說明在乎你。

        我一席話說得彭小偉無言以對,他想了半天說,可是她現(xiàn)在不理我了,我怎么辦?

        過了兩天,我?guī)е粋€士官去E站采訪彭小偉。由我兼任臺長的基地電視臺剛剛成立,需要很多新聞節(jié)目。我們忙了整整一天,把彭小偉拉著在E站營區(qū)一頓狠拍,還采訪了站長、政委、技術室主任和若干基層官兵,讓他們談對彭小偉的看法。他們在攝像機前興奮而緊張,根本不知道已經慘遭利用。我此行的主要任務是把豐亦柔拉到鏡頭前面,這時候她不能再說彭小偉是戀愛中的騙子,而是面帶微笑地講述她跟彭小偉共事的點點滴滴,講得非常好,鏡頭感比所有人都強。剪素材時,豐亦柔的鏡頭我基本沒動,一起放在《科技尖兵風采錄》里播了出來。本來我還照著《007》的樣子給彭小偉弄了個片頭,可副主任審看時說怎么看怎么像個小偷,只好放棄了。就算這樣,節(jié)目播出后效果也很好,當天晚上彭小偉和豐亦柔就重歸于好。他給我打電話時感動得語無倫次,非說要給我買兩條煙抽。我說我就是不做節(jié)目她也會跟你和好的,只不過還得多等幾天就是了。

        不不,我知道你是在幫我,彭小偉說,我心里清楚得很。

        幫你也是應該的呀,我說,你還雪夜徒步幾十公里來給我過生日呢。

        其實那也不全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他說,我想摧殘一下自己,從精神轉移一些痛苦到肉體,畢竟肉體的痛苦更容易承受。不過你放心,現(xiàn)在我可以隨便提麥青青了,她不會對我再有任何影響。我在乎的只有豐亦柔。

        何勇結婚時我們都去了。林靜沒去。不去也無所謂,反正何勇也不跟她結婚。何勇本來不想擺酒,領導把他找去談了一次話,告訴他這是政治任務,必須通過婚禮來消除影響杜絕流言,讓群眾都知道他跟文小花是自由戀愛,而不是別的什么。

        婚禮上,何勇請彭小偉當他的伴郎,這樣他會顯得更加高大英俊。我替彭小偉陪著豐亦柔,不停地對她說彭小偉的好話,說她絕對是彭小偉真正的主宰。

        我可沒覺得他有你說的那么好,豐亦柔笑笑,我覺得他挺笨的。

        笨是笨,可是忠誠,我說,你知道什么叫愚忠嗎?

        為了證明我的觀點,等彭小偉陪著新郎新娘過來敬酒時,我拿起一只紅酒杯倒了一滿杯“草原風情”遞給彭小偉,讓他給豐亦柔表忠心。那杯酒差不多有半斤,反正打死我我也喝不下去。彭小偉二話不說,接過杯子開始猛喝,喝到一半停下來喘口粗氣。豐亦柔后悔了,跺著腳上前要奪杯子,可隔著個桌子搶不到,等她繞著桌子跑過來,彭小偉已經喝完了。他舉著個空杯子,緊閉雙眼,五官以鼻尖為中心緊縮成一團,像是被電擊了一樣一動不動,這個姿勢持續(xù)了大概五秒,然后猛地轉身,口中噴射出大量液體,接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豐亦柔狠狠沖我胳膊打了一拳,跑上前去扶彭小偉。后來彭小偉說,豐亦柔好幾次都說陳宇這人太壞了,讓他以后少跟我來往。彭小偉自然不會這么想,他認為這是我為他安排的苦肉計,這一招有效驗證了豐亦柔是心疼他的,對我感激涕零。

        婚宴的后半段我接替了伴郎,陪著何勇夫婦敬酒。他始終面帶微笑,但顯然,那笑容來自嘴唇而非心臟。自從那天晚上給我過完生日,他的手機號就換了。換了手機號不久,何勇又來找過我一次,情緒非常低落。他說自己都想不通文小花怎么能找得到這片沙漠,他以為這里是個最封閉也最安全的地方。的確很神奇,因為我們的通信地址都是保密的,從字面上根本看不出基地的具體方位。文小花那年應該剛好三十歲,看上去眼角有細細的皺紋,但依然漂亮,稱得上是一個性感美少婦,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顯得純樸善良,讓我無法將她與何勇口中描述的形象對接。按何勇的說法,她隨身總帶著一把水果刀,聲稱如果何勇不要她的話,她就立刻死在這里。她的鮮血會滿地流淌,沙漠上空將飄蕩著一個新時代的倩女幽魂。

        你就叫她去死好了,我說,她也就嚇唬嚇唬你。

        嚇唬我沒事,關鍵是她嚇唬我們領導,何勇?lián)u搖頭,領導是最容易被嚇唬住的,他們不可能允許自己單位出現(xiàn)任何事故或案件的苗頭。

        你要實在不愿意,那就只有轉業(yè)了,我說,這時候你提出來轉業(yè),領導肯定不攔你。

        那代價太大了,我承受不了?;刂辽俟べY高,百分之九十八的地區(qū)補助。再說我父母身體又不好,家里就指著我呢。何勇說到這兒哭了。我真是沒辦法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林靜說。

        好在參加婚禮的其他人并不在意這一切。也許正是這樣,婚禮才會盛況空前,大家都想看看那個身懷利刃的奇女子到底是何等樣人,從后續(xù)的群眾反應看,大家對文小花的印象都非常好,說一看就是個會過日子能持家的女人。我倒是想,要是我遇上這種事會怎么辦?這個問題相當棘手,我一直也沒想出來,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何勇和挺著大肚子的文小花在營區(qū)散步,我又笑自己想多了。以前我以為沙漠里的生活過于枯燥,談戀愛一定是最好的業(yè)余活動,現(xiàn)在看并不是那么回事。沙漠其實不是個適合戀愛的地方,它過于粗糲也過于干燥,而在我的想象中,愛情怎么也應該是毛茸茸濕漉漉的。

        我跟彭小偉交換過看法,他表示不敢茍同。至少他跟豐亦柔愛得很仔細也很熱烈。我問他倆的關系發(fā)展到哪個部位了,他拒絕回答。我說以我對他的了解,這種無聲的態(tài)度已經說明了問題,我需要關心的不應該是哪個部位,而是哪種體位。彭小偉說我總是把事情講得那么庸俗。我說這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愛情本身就很庸俗,你以為唯你獨享的東西其實無數(shù)人都有一份,愛情的問題就在這里。

        何勇結婚前,林靜休假了,休得很長,長到我都以為她調走了。有一次我去衛(wèi)生隊找他們教導員,結果在門口遇上了林靜。她看上去心情不錯,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何勇的影響。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一動,說有時間請她吃飯。我這不是客氣,而是真想同她坐坐,也許我們會聊點開心的話題,或者再去她宿舍里恢復一些往日的溫存。

        謝謝你,不用啦,她笑著看我說,我有約。

        我沒問她是誰,在基地這種事根本不用問。在何勇繼續(xù)陪著文小花散步時,林靜也跟軍務科一個參謀出現(xiàn)在同一條馬路上。那參謀跟我很熟,長得精神,人也不錯,這讓我微微有些失落。那個春節(jié)休假時,我沒怎么出門,父母催我出去相親,但沒一個相成的。只有一個姑娘見過兩面,主要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我沒說清楚我究竟在哪里當兵,第二次我告訴她,我們那個空軍基地非常神秘,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在地圖上,她可以在網(wǎng)上搜索一下“巴丹吉林沙漠”,基地就在其中某處。我不知道她查了沒有,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我也沒跟管雨萍聯(lián)系,不知道她現(xiàn)在忙什么。整個假期我沒事就在家上網(wǎng),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相比之下,我寧愿跟一個并不漂亮的姑娘去探討文學。有一次我不小心點進一個五彩繽紛的網(wǎng)站,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坐在攝像頭前。我點開一個姑娘的頭像,她很熱情地從電腦前起身讓我看她的好身材。她穿得很少,看上去形象好氣質佳作風不大正派,然而非常誘人。她讓我去購買一些虛擬金幣,這樣就可以更好地跟我互動。我用網(wǎng)銀買了一百個金幣,她說我已經具備了會員資格,如果我再買三百金幣,就可以跟我坦誠相對。等我買了三百金幣再來找她,她又說我必須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虛擬房間,這樣她才好進來跟我幽會,而這個房間需要六百金幣。我擁有了自己的房間后,她又溫柔地告訴我,出于安全考慮,我還需提供一千元錢的保證金,等她驗證后,保證金會如數(shù)退還給我。

        真的哥哥,相信我,她說,告訴我一個可供退款的銀行卡號吧。

        我明知道這是個騙局,可還準備給她打錢。像是進入了某個神秘幽深的洞穴,明知道前面是條死路,最好的辦法是抽身回頭,卻仍然忍不住想過去看看。那種類似醉酒后才有的遏制不住的沖動回想起來令我羞恥,雖然這事永遠不會有誰知道。幸好彭小偉很會挑時候找我,他在我操作網(wǎng)銀時打來了電話。

        你在家嗎?他的聲音聽上去很低沉,我想去找你玩兩天。

        太好了,來啊,我說,完了咱們一起回基地。

        彭小偉在我家住了三天。我把本來要打給電腦屏幕上那女孩的錢用來招待他。我們去了平遙古城、喬家大院和晉祠,最后一天還去了五臺山。上了山沒找導游,只是瞎轉了幾個寺院。我問彭小偉要不要許個愿什么的,他說我們好歹也是軍官,不能去求神拜佛。我說也是,菩薩們也不能談戀愛,估計也拿不出什么可行的辦法。

        出去玩的那幾天,彭小偉一直不怎么說話。原來他休假時去北京見豐亦柔的父母,情況不大樂觀。豐亦柔的母親很清楚地告訴他,自己就這么一個寶貝閨女,她正著手在北京給豐亦柔介紹對象,她無法接受女兒以后跟著別人去外地,希望彭小偉認清形勢就此罷手,不要再跟豐亦柔繼續(xù)下去。

        豐亦柔跟她媽大鬧了一場,我再待下去也多余,趕緊走了。彭小偉說,我從來沒想過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不知道她媽是怎么想的,我們好就行了,為什么非得受父母的左右呢?

        管他們干嗎,反正你和豐亦柔該干的都干了,我說,她愿意和你好就行。

        你胡說什么呢?彭小偉終于正面回應,我跟她沒那樣過,從來沒有。

        那你一天到晚都在忙啥?我愣了,你確定你不是在白忙活嗎?

        你能不能說點正經的?彭小偉看樣子真生氣了,停下腳瞪著我,你以為我跟她談戀愛就是為了上床嗎?

        我可沒這么說,我是說,上床更能證明你們好啊。我趕緊往回找話,你可以不理她爸媽,他們無權干涉。

        可我不想讓豐亦柔為難啊,彭小偉說,看她那樣子我特別心疼。

        是她媽從中作梗,又不是你媽,你心疼個啥。

        要是我媽反倒好了,彭小偉說,我一邊希望豐亦柔跟家里斗爭,一邊又不愿她跟家里斗爭,我不想讓她難過。你知道嗎,這感覺很不好。

        我說,看來愛情真是種嬌嫩的植物,時時刻刻都得精心伺候,就這還防不住發(fā)蔫生蟲枯萎爛根。彭小偉說,為什么是植物而不是動物呢?這下把我給問住了。

        我們一起轉乘軍列進基地時,對面坐著一個高挑的姑娘。我認為她很適合我的口味,就湊上去跟她套近乎。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是來基地看男朋友,他們是大學同學,男朋友是國防生,畢業(yè)后分到了基地。我稍微郁悶了一下,好在這種事我也習慣了,依然跟她聊得挺來勁。彭小偉卻坐在一邊看著窗外廣闊又熟悉的沙漠,一言不發(fā)。下車時,女孩的男朋友正在站臺上等著,兩人一見面就緊緊擁抱在一起,小伙子哈哈大笑,抱著她轉起圈來,她快樂地尖叫著,長發(fā)飛散。很多人停下來看,一個個面帶微笑。我也想看看熱鬧,可彭小偉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喊都喊不住。我追上他,再回頭看那女孩,她還在笑著,看上去那么年輕。

        和彭小偉一起歸隊的那個夏天,我們的母校院系調整,新成立了一個研究所,需要補充部分科研人員。我們的老隊長在研究所當副所長,負責招兵買馬,知道彭小偉干得不錯,特地給他打電話問他想不想去。

        我要去了,豐亦柔怎么辦?他說,領導肯定也不想讓我走。

        以后想辦法把豐亦柔調去唄。我覺得彭小偉的想法很幼稚。我替他分析,西安好歹也是大城市,要是他調到院校去,豐亦柔的母親很可能就會改主意了。

        什么非北京不找,那就是個借口。要是你在上海在廣州她未必會這么說,不就嫌你在沙漠嗎?我說,她要認定你隨便往哪兒一站,地上都會滑下一堆沙子,當然不可能同意。

        豐亦柔怎么說?看他一直沒吭聲,我又問,她什么態(tài)度?

        她說她支持我去。彭小偉沉默了一會兒,可她是哭著說的。

        那次以后,彭小偉沒再跟我說過這事。我問他,他總說還在考慮。有一天我們的老隊長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彭小偉回復說不去了。

        太遺憾了,我們就需要他這種有部隊工作經驗的人才,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老隊長嘆口氣,問我,你能不能再勸勸他?機會錯過,可能就再也沒有了。

        正好何勇的兒子過“百天”,我們幾個聚了一下。何勇胖了一圈,抱著兒子一晃一晃的,很熱情地招呼我們。文小花恢復得不錯,看上去更有風韻。何勇跟我碰杯時似乎不大好意思,或許是他有點后悔當時跟我說得太多了,因為他現(xiàn)在看上去心情愉快。彭小偉一直在喝飲料,他左手小指纏著紗布,說指頭割傷了不能喝酒。我問他怎么弄的,他笑笑說也沒怎么,就是不小心弄的。

        豐亦柔怎么沒來?

        她要加班,我就自己來了??次叶⒅?,他趕緊又說,其實也沒加班,她就是不想來。

        我不關心豐亦柔到底為什么不來,她不在,我勸起彭小偉來更方便。我又給他說了很多調到院校去的好處,可他最后把我打斷了。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已經決定不去了。他很認真地看著我,在這兒難道不好嗎?我有愛情,有友誼,有成就感,不就行了嗎?

        豐亦柔不想讓你去,對吧?

        沒有,她說我要想去她絕對不會攔著我,彭小偉說,你不了解,她真是很在意我的。

        我一直記著彭小偉說這話時的樣子。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在重述豐亦柔的話,而像是在說服自己。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類似雷達波束,看不見也無法描述,但我知道它的確存在。

        就在那年秋天,胡楊開始泛黃,黑河開閘放水,那是沙漠一年中最宜人的季節(jié)。大量閑得無聊的城市男女蜂擁而至,當?shù)毓芾聿块T不得不在成片的胡楊林四周拉上了鐵絲網(wǎng)。不過對我們這些穿軍裝的土著來說不是問題,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看的地方。一個天氣晴好的周末,我?guī)е覀兛频膯畏聪鄼C去給彭小偉和豐亦柔照相,指導他們在金色的樹冠下擺出各種造型和表情。為了給他們留下精彩的瞬間,我不惜跟條狗似的在地上連滾帶爬尋找最好的角度,搞得連內褲里都沾滿了沙子?;厝ヒ院螅姨袅耸畞韽埍容^滿意的放大洗印了出來,然后叫人捎給彭小偉。收到照片那天,他給我打電話表示感謝,又替豐亦柔感謝了一回。感謝完了還不肯掛電話,我問他咋了?他沉默片刻說,豐亦柔的調令剛到,她馬上就要回北京了。

        她說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都打算要和我領證了呢。彭小偉說,估計是她爸媽怕她不同意,瞞著她在辦這事。

        她這么給你說的?

        大概就是這意思吧。

        放他媽的狗屁!

        說完,我倆都沉默了。

        你立馬把那些照片給我還回來,好一陣我才說,聽見沒?我不給她照相,我他媽的不給她照!

        照片當然沒還給我,那不過是我的一句氣話罷了,況且豐亦柔已經把它們塞進了自己的箱子一起帶走了。調令也是命令,不可違抗,不論這調令生成的緣由為何。彭小偉讓我別生豐亦柔的氣,雖然她調走了,可他們又沒分手,暫時的分開其實也是對愛情的一種考驗。他大概以為愛情相當于裝備性能測試,專門拉到高溫高濕高鹽或者像沙漠這種多風多沙又極度干旱的地方檢驗技戰(zhàn)術性能和元器件參數(shù)。我不認為愛情能經得起這種折騰。那陣子我突然明白愛情為什么是植物而不是動物了。動物可以動。可以逃離??梢灾鹚荻?。植物不能。植物靠自己無法移動。它只能待在初始的地點。只能在同一個地方日復一日地生長。只能那么待著。好在它們足夠頑強,當然,也略帶一抹沉默的悲情。

        我想彭小偉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和豐亦柔的聯(lián)系日漸稀少,就像弱水流經沙漠,也消失于沙漠。它前一秒還在流淌,下一秒就會干涸。即使如此,他們誰也沒提出分手,彭小偉應該是舍不得,豐亦柔大概是不好意思說出來。有一次彭小偉趁著去北京開會的機會去找豐亦柔,豐亦柔告訴他,她真的堅持不住了,家里催著她相親,她將不得不去跟那些陌生男人見面,也許她會從中選擇適合的一個,跟他交往一段時間,然后結婚生子,過一個女人應該過的生活。

        我也想通了,大家不都是這么過的嗎?她說,對不起,忘了我吧。

        這么明白的話,彭小偉卻像聽不懂。只要有機會去北京開會(一年差不多有那么兩三次),總要去找豐亦柔。他固執(zhí)地認為豐亦柔并不是真的不愛他,而是迫于壓力不得不這么做。我極力勸阻他別再這樣下去,因為他這樣搞得連我都很難受。

        這能叫愛情嗎?我說,這完全就是上訪。

        你說得對,我不去了,絕對不去了。分就分吧,我想得開。他說,我不可能再去爬水塔,你放心好了。

        等他再去北京出差,我在站臺上提醒他,想忘記什么就應該遠離什么。他點頭稱是。走后沒幾天,有個晚上,他忽然給我打電話,聽上去很吵,應該是在馬路邊上。

        陳宇,我又去找她了,我是不是很沒出息?彭小偉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中顯得無比微弱,你要在就好了,你應該扇我兩巴掌,這樣我會好受點。

        等你回來我再扇,我語重心長地說,這次真的傻X了吧?

        是。她讓我以后別再來找她了,她不想再見到我。彭小偉聲音抬高了點,你說怪不怪,我聽了也不怎么難受,倒像是松了口氣一樣。

        這有什么,我說,弱水三千,你可以一瓢接一瓢地飲。

        彭小偉從北京回來那天晚上,我在生活區(qū)給他接風。他左手小指還是彎的,醫(yī)生說這根指頭基本喪失了功能。之前他總說那是自己不小心用裁紙刀割傷的,可那道白色的疤痕卻像條蟲子似的彎彎曲曲。他說,有次他去加班,豐亦柔在他宿舍看電視,閑著沒事幫他收拾衣服,結果在衣柜最底層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信封,四周用訂書機密密麻麻釘了一圈。打開一看,全是麥青青的照片和信。他們?yōu)榇舜蟪骋患?。彭小偉早就告訴過豐亦柔他和麥青青的事,可豐亦柔認為他留著這些東西說明他心里還想著她。彭小偉百口莫辯,一把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朝著自己的左手小指猛砸下去。杯子碎了,指頭上的血管和肌腱也斷了。

        血把我的衣服都染紅了,想想還真挺嚇人的。她那會兒從背后死死抱著我,哭著說她從不懷疑我愛她,她也愛我。彭小偉舉起左手,盯著那根蜷著的小指看了一會兒說,你能說,這不算愛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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