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一個罹禍的家族,從尊貴的巔峰跌落到底層的民間后,無一例外地會把振興的希望寄托在家族中才華顯露的男孩身上。光耀門楣的誓言如同一顆種子,深深植根在那些聰明、刻苦集于一身的男孩心底。
年幼的岑參,便是無法拒絕這種宿命的男孩之一。
也許起初是不自覺的,后來是自覺的,衰落家族的男孩還是滿臉稚氣的年齡,就開始懷著沉重的心思。
少年老成的評價,剝奪了多少童年的快樂?
病痛中的父親無力教授岑參,啟蒙的職責落在兄長的肩頭。弟從兄學的場景是家族敗落氣象里難得的一抹亮色,更為可喜的是九歲的岑參寫成文章,早早顯示了他過人的天資。
岑參十歲時,父親的離世逼迫著他告別孩童的頑劣、放任和嬉鬧。
家境急轉直下,困頓與貧寒像趕不走的兇惡客人賴在岑參的家中,它們公然劫掠了一家人的笑容,卻沒能偷走岑參兄弟的志氣。
挫折奪不去這個家族的無形財富,岑參從父兄那里接過書卷,在嵩山閉關開始了一場文墨的修行。
十五歲的少年需要平復內心的躁動,需要抵擋山外的誘惑,需要忍耐長久的寂寞,岑參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他完成了遍讀經史的功課,一生學業(yè)的底子打得厚實。
弱冠之年,岑參認為憑借手中的錦繡文章即能為自己謀得一條仕進的道路。于是,岑參匆匆加入趕往洛陽的紛紛人群,那里有無數讀書人想用才智和文思博得皇帝的青睞。
然而,走向衰老的一代明君目光全被一個絕色的女子吸引了,岑參妙筆寫就的文賦石沉大海。
岑參只能繼續(xù)追隨皇帝的腳步,來到唐帝國的都城長安后,才發(fā)現從布衣到官員的上升之路對自己而言,太難了。
用驚世的才華打破階層固化的壁壘不免天真,可岑參竟天真了一輩子。
長安的冰冷催促著岑參向東而去,洛陽的牡丹不會拒絕陌生的來客吧?不停地奔走成為岑參溫暖自己的選擇,那就走吧!
可是,洛陽的牡丹只向富貴者綻放妍麗的姿容,平民身份的岑參還未及靠近權力花園的圍墻,便被無數的白眼拒之門外。
唐帝國的東西兩都那么大,卻在極盡繁華與煊赫的名利場中容不下一個名叫岑參的青年。既然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立錐之地,那就繼續(xù)走吧!
黃河的北面地勢平坦,岑參把身心交付雙腳,漫游各地。那根振興家族的敏感神經,藏在心底十年之久,第一次因為求官不得的挫敗顫抖著刺痛了。
岑參沿著蜿蜒的黃河繼續(xù)著未知的行程,是否預料到自己一生的軌跡竟如這黃河一般曲折?
一只皮筏、一柄木漿、一份勇氣就能渡河,但滿腔熱誠、滿腹詩書、滿懷壯志還不足以泊靠權力的碼頭。
迷途的岑參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參加科考上。
走上科考考場之前,落魄的際遇和暗淡的情緒盡數壓在岑參的心頭,家世淪替的陰影被慢慢研成濃墨,溢出了書案前的那方硯臺,蘸著個人坎坷的淚水,一篇《感舊賦》從岑參的筆下誕生。
本想用一行行文字化開憂愁的結,一個個文字偏又把家族和個人的傷痕戳中,血淚淋漓。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岑參登進士第,終于見到了恢復家族榮耀的一線曙光。
岑參獲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可這個官職距離祖輩的宰相職位還差得太遠。
歷史上,祖輩的高度既可能是后輩奮進的動力,也可能是后輩沉重的壓力。
在東晉紛紜的政治迷霧中,陶潛徹底看清了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祖輩的高度,他卸下彭澤縣令官印的同時,也放棄了位極人臣的嘗試,野心不屬于目見南山手拈菊花的歸客。
岑參則不同,盛唐氣象仍然光焰熾熱的背景下,他不可能忘記祖輩官居宰相的顯赫,重現家族的輝煌是他不能回避的使命,雄心一直都是孩童與世界對話的底氣,岑參的方寸之地涌動著萬丈豪情。
唐朝的守選制度又把豪情滿懷的岑參晾在了一邊,三年的等待對急切想要晉升官職的岑參來說無疑是漫長的。
在唐帝國的統(tǒng)治者改造好科舉的容器、竊喜于“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矣”之后,兩千年中讀書人的命運就不曾掙脫科考的鎖鏈,官制的深淵更是淹沒了多少青年才俊最為璀璨的生命光華。
新人必須在官職出現空缺的時候才能遞補赴任,而這其中還不知要有多少人情的疏通、財物的賄賂和尊嚴的屈膝。
岑參已入了圈子,注定逃不出這規(guī)則的限制。然而,岑參沒有可以助他青云直上的人脈,也拿不出可以鋪就進階道路的金銀,更不愿折損了品格辱沒了先祖。此后近三十年的歲月里,岑參求取功名的道路越走越遠。
權力中心的晉升捷徑只屬于少數人,多數人不得不選擇迂回的道路,遠走邊塞,期冀在軍功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從天寶八載開始到至德二年,岑參兩赴邊塞,親身觸摸并記錄了那個與中原截然不同的西域世界。
第一次赴安西(今新疆庫車),成為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僚屬。
第二次進入封常清幕府,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子城)呆了三年,經常往來于北庭和輪臺之間。
兩番出塞,六載光陰,岑參有多半年時間停留在涼州。涼州以其繁華富庶接待了岑參,岑參回報以詩,計九首。
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開。
因從老僧飯,更上夫人臺。
清唱云不去,彈弦風颯來。
應須一倒載,還似山公回。
(《登涼州尹臺寺》)
坐落在涼州西北的尹臺寺掩映在梨樹林中,時節(jié)已是農歷三月過半,一枝枝梨花才漸次開放,邊地的春光果然是來得遲呀!
岑參吃罷寺中老和尚準備的齋飯,趁著興致登上了夫人臺。
臺是為紀念一位少數民族的夫人而建,夫人是一位見識非凡、氣節(jié)不屈、心系子孫的貴族女人。她是西涼創(chuàng)立者李暠的繼室王后尹氏,李暠死后,李士業(yè)繼位,尊她為太后。
當時,北涼沮渠蒙遜是西涼最大的敵人。李士業(yè)不顧尹氏勸阻,對北涼用兵而亡國,尹氏被俘,因不卑不亢、風范凜然,深受沮渠蒙遜禮遇。后來,尹氏到伊吾(新疆哈密)尋找因戰(zhàn)亂而離散的子孫,七十五歲壽終正寢。
岑參立于尹臺之上,歷史的風云登時匯聚眼前,一聲嘆息化作長嘯,颯颯風中傳來弦鳴——無上的權位讓繼任的統(tǒng)治者多了一條瘋狂的理由,老婦人清醒的見識卻澆不滅年輕君王攻擊的怒火,西涼是被自己的君王焚毀的。
歷史的公正總是遲到,亡國的君主只留下不自量力的笑柄,一座臺一間寺確證了一位老婦人真正贏得了敵人的尊重、后人的紀念。
還能說些什么呢?
岑參無語,雖然投身軍中,但一介書生只能擔任官職不高的判官,指揮軍隊或躍馬殺敵是輪不到自己的。清閑的日子里,生命的無力感是如此強烈地撞擊著心胸,岑參決定不妨做一回東晉時期的山簡,醉倒而歸。
離家那么久,鄉(xiāng)思如影隨形,幾乎貫穿了岑參邊塞之行的六年間。往,經過涼州,來,經過涼州,涼州必然成為觸發(fā)岑參鄉(xiāng)愁的節(jié)點,繞不開,躲不過。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歸。
邊城細草出,客館梨花飛。
別后鄉(xiāng)夢數,昨來家信稀。
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
(《河西春暮憶秦中》)
從安西返回涼州后,岑參分明覺得距離渭水并不遙遠了,可是歸期究竟在何時呢?
遙望邊城四周,草色微露,回看客館旁邊,梨花正白。又是農歷三月過半,涼州的春天剛剛開始,還脫不下厚重的棉衣。
渭北此刻已是暮春時節(jié),岑參身在河西可心早飛回去了。與家人分離的日子里,路途迢遠,交通不便,家書只收到寥寥幾封,可思家的夢卻是岑參常常做著的功課,功課的名字叫團聚。
與家人的團聚尚不知何時,且與友人們歡聚吧!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
岑參再度出塞,赴北庭途經涼州時,與河西幕府的老朋友們相遇了。
上一次尹臺寺是日夕醉倒,岑參的神色不免黯然。
這一次涼州館是天明醉倒,岑參的心情卻是大好。
一彎新月緩緩升起,涼州城好像困倦的嬰兒在月光的撫摸下睡熟了,醒著的是闊別重逢的同僚好友。
琵琶聲借著蕭蕭夜風的吹送,傳向空曠的遠處,無邊的夜幕被客館中明亮的燈火撕開了一道口子,酒香飄了出來。
猜拳行令的吆喝震動了花門樓前干枯的秋草,酒入愁腸化作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都是天涯奔波人,情意皆在酒中。
一飲而盡是對彼此最真誠的砥礪,岑參醉了。
酒,每一個飲者的國王。它釋放了岑參長期沉淪下僚而封閉的心靈,不甘貧賤的壯志復被點燃,爽朗自信的笑聲響徹夜空,它歸還了屬于岑參的豪情。
富庶的涼州勾起了岑參對東西兩都繁華的記憶,人生已過而立之年,富貴仍是遙遙無期,長久壓抑的心志卻借著酒勁舒展開來。那個高呼“功名衹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岑參帶著對開闊邊塞的驚喜、帶著對異國風情的好奇回來了。
這一夜的彎月多情,輕輕地把岑參苦悶的心事高高掛起,爬上涼州城頭后,看到驛館不眠的人們斗酒不休,擔心酒烈傷人,便往每一杯酒里摻入了柔美的清光。
岑參手中的酒杯顫抖著,大笑聲中潑灑出去難得的快意。醉眼蒙眬中,秋天飄飛的雪花令岑參想起了涼州三月的梨花,原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千古名句早在涼州已然醞釀。
岑參,一位在無奈現實中馳騁自由想象的詩人即將光耀整個詩壇,盛唐的邊塞詩也將因他而別有一番瑰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