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成明
暗夜里,那些熄滅的時光,紛紛聚攏,復燃,提著細微的光亮,在我的身體里漂浮,漫游。
那么清晰,那么鮮活,還冒著隔夜的汗味,高中時候瑣碎而令人迷戀的生活和學習場景,不時地從一張黑白底片中浮現(xiàn)出來,我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微微泛黃的青春。
那是一個清晨,一個十六歲少年的清晨。1989年9月1日,我和本鄉(xiāng)的一幫同學相約去洋口中學報到。鄉(xiāng)村每天只有一趟班車抵達縣城,麻麻亮的早晨,陰郁的霧靄籠罩著村莊,露水壓彎了路邊的小草,我們守候在路邊,等待一輛卷起漫天塵埃、噴著烏黑尾氣的老式中巴車。到縣城還要轉一趟車,才能折到小鎮(zhèn)。鄉(xiāng)間公路顛簸得很厲害,路面又窄,大大小小的石頭露出或尖銳或粗鈍的頭顱,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像一條鋼絲一樣彎曲在丘陵間,全程幾乎找不到幾段平坦的道路??蛙囅褚凰殷@濤駭浪中的小舟,跌跌撞撞地撲通著。窗外揚起一片密密的浮塵,我們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悶罐車一路跳著勁爆的迪斯科。家長們陪兒女一同去學校。我的父親也陪我去。不過,我坐車,帶了一些衣服和書籍。父親騎自行車,后架上綁了一只大樟木箱子和半蛇皮袋大米,米堆里還塞著兩罐母親炒的菜,一罐是腌菜炒豆腐干(比平時多加了一些油水),一罐是辣椒醬(存放時間會長久些)。從我家到洋口有將近100里的路程,父親一大早就趕路去了,畢竟自行車跑不過客車。車到半路,一個陡坡上,客車超越了父親的自行車。透過朦朧的玻璃,我看見父親弓著背,雙手緊握車把,用勁地蹬著車。客車一擦而過,把父親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的煙塵中,我再也看不見。
自行車成為父愛的載體(就像現(xiàn)在我每天帶著兒子穿過城市的紅綠燈和車流去上學),一個三角架、兩個瘦弱的車輪和一柄把持方向的龍頭,組成一扇簡單、牢固的運動物,朝著目標“咝咝”轉動。學校離家有點遠,我一般不回家,太耽誤時間。何況,回家來回一趟要花去5.4元錢,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我們的學費才三十來元,一份辣椒炒肉或者胡蘿卜炒肉只要五毛錢。每隔一段時間,父親及時為我送米,送菜。米要換成飯票,到食堂打飯,菜都是家里的,一般都是菜干炒肉、霉豆腐、腌菜炒豆腐干和辣椒醬,變來變去就是這幾樣。其他的菜容易變質,吃不長久。高中三年都是咽干菜度過的。偶爾到食堂打點新鮮的菜,潤潤干燥的口,安慰一下開裂的嘴唇和焦渴的胃口。豆腐干吃得生白毛,還吃。以至于有段時間,我見到豆腐干就翻胃。長期缺油水,又長身體,我吃飯像一臺小型的挖機,一天竟然要吃掉兩斤米。早上二兩稀飯外加兩個大饅頭,中午八兩飯,晚上八兩飯。有一頓,我一下子扒了一斤半米飯,感覺還不是非常飽。晚上下自習后(9點半左右),肚子又叫了,咕嚕咕嚕哼著揪心的小曲。那些賣蘋果、瓜子、油餅、豆芽餅、饅頭的小販,挎一個竹籃子,在寢室門口轉來轉去,惹得我們口水涌動。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要用手掩住鼻子,迅速離開。我怕那些撓人的香氣,挖空我的腸胃。有時克制不住,我就用飯票換一些,彌補分泌過剩的消化液。為了饑餓的肚子,我們制作過假飯票,在黑燈瞎火時,騙騙小販。我們干過一些在今天看起來是非?;奶频氖拢粠屯瑢W圍著小販,很多黑手乘亂一齊伸下,渾水摸魚一把,撈白食。有時,故意碰翻小販的籃子,大家一擁而上,搶到一點就跑。寢室還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某某同學的箱子被撬了,一罐豬肉不知被誰吃掉了。老師總要問一下,上課時誰沒有在教室,但總是沒有結果。前幾年暑假,我到洋口菜市場買菜,遇見一位擺菜攤的中年婦女。我認出她就是二十年前賣油餅的小販。我與她搭話,提起了往事。歲月將一些痕跡保存著,我們都記得清清楚楚。
記憶中的人和事,被一把無情的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找不出一點痕跡,只留下灰燼和悲傷。
青春是一所巨大的燃燒場,需要不斷地煽風,添加燃料。我的飯量大,父親來學校的次數(shù)就多了。父母有指示,現(xiàn)在自己種糧食,雖然沒錢,但飯一定要吃飽。父親到學校的時間,一般都是上午靠近第三節(jié)下課。一輛自行車支在低矮的寢室前,他坐在水泥臺階上等我下課。當我出現(xiàn)在教學樓三樓的陽臺上,有同學會大聲叫喚我,“你的爸爸來了”;我有時會很意外的望見父親,“咚咚咚咚”跑下樓,把父親帶來的東西提進寢室。中午吃飯,我會特意到食堂打一份五毛錢的好菜,與父親一起吃。但父親總是不吃買來的菜,只吃那些家里的干菜。吃飽后,父親急匆匆地跨上那輛28寸的“喜鵲”牌載重自行車,回家。他的身影在陽光下拐出校門,緩緩地消失了,我的心里閃過一陣疼痛。高三的一個國慶節(jié),我要交補課費,父親特別有辦法,從地里摘了一大袋早熟的蜜橘,在洋口的街上賣掉,換來錢,交給我。
后來,我用支撥證轉運大米——將家里的米挑到家鄉(xiāng)的糧管所,換來一張票據(jù),再到洋口的糧管所稱出大米(只要一點點手續(xù)費),扛到學校食堂,免除了父親長途負重的辛苦。一次,我從家返校,將一張100斤大米的支撥證放在漿洗干凈的運動鞋內。穿鞋時,我忘記了鞋內還有票據(jù)。待我醒悟過來,翻倒箱子,找遍我走過的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回這100斤大米?;丶伊宋疫€不敢與父母親說,怕挨罵。后來,我才支支吾吾地坦白真相,父母親沒有罵我,但我難過了一個學期。
在時間的微光中,上帝伸出一只手,撫摸著我冰冷的額頭?,F(xiàn)在,父親早逝多年,我內心流淌的憂傷和追憶,無法安慰,無處可放。
夕陽下,是閃亮逶迤而過的豐溪河,安靜流淌,像在吟誦一首贊美詩,洗去了生活中的悲和愁。岸邊是一片片擁擠的甘蔗林,炊煙拂過金黃的田野,小鳥在空中編織著優(yōu)美的弧線,遠遠望去,大地猶如淹沒的遠古記憶。列維坦的油畫體現(xiàn)莊嚴的鄉(xiāng)村,就是這種暖色的傷感的色塊。我們的自行車穿過這幅圖畫。我與俞德富、李奀旭兩位同學結伴騎車放學,兩個星期回家一次,這段旅程恰似一場身心大放松的盛宴。臨近黃昏的天空并不高遠,天邊燃燒的云彩讓單調的旅途變得迷幻,沿途的村莊在陽光下格外清爽,迷人。從縣城到偏遠山村,兩個多小時的路途,近百里的騎行,陡峭的路面,上坡像把弓,下坡像枝箭,你追我趕,穿越沿途起伏的山坡,四季變化的田野,渴了喝口山泉,累了在石頭上歇歇。對于久囿校園的我們,無異是一次飛翔。我打碎過很多裝菜的玻璃瓶子,家里的那些大搪瓷茶缸,油漆斑駁,脫落,都是因為磕磕碰碰的緣故。
短暫的青春在一條曲折的單行線上,螞蟻一樣艱難而快樂地前行。我沒想到那是一條道路隱藏的岔路口,通往人跡罕至、荒草凄凄的荒丘。高中時,我喜歡上詩歌,去姚青華同學家玩,手抄了一本《唐人七絕選》,至今還珍藏著。那時流行席慕容,她的詩集《無怨的青春》和《七里香》深深地拽住我。正如她在《盼望》中說的,“其實 我盼望的/也不過是那一瞬/我從沒要求過 你給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那么 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蔽铱吹搅送袈惖谋秤啊⑸n穹中閃爍的流星,它們給我虛擬的安慰和引領。我還抄寫徐志摩和汪國真的詩歌。翡冷翠浪漫的夜,康河的柔波,以及《滬杭車中》“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歲月,催老了人生!”的詩句,我似乎摸到了人世的滄桑感悟。我反復吟詠著“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蠱惑花季里過剩的荷爾蒙。這些書都是從一位寫詩的劉志明老師那里借來的。我們一起訂閱了當時的《詩歌報》月刊。我成了他小房間里虔誠的學生。我們現(xiàn)在還是好朋友,一起寫詩,醉酒,取暖和吟唱。也許,在經(jīng)歷了磨難和失敗之后,我開始懂得,人世滄桑本身就是生活的大美,如起伏的山巒,豐沃的田疇,向遙遠的前方延伸,舒展。我還不時寫些分行句子,換來短暫的虛幻和滿足。比如《日記》:“我把我的心/鄭重其事地收藏進日記本中/用紙張掩蓋/用濃墨埋葬/三月里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原來是條春蠶/竟把日記本當作桑葉”。還有臆想中的《情人的眼睛》:“如一泓清潭/我怕跌進去/找不到歸岸//如天上的新星/我怕她消失在/那黑暗的天幕”;為賦新詩強說愁的《落葉》,“失落,并非都不好/當秋之神來臨/你悄悄飄向大地/也飄入我的心窩/我把你小心地/夾進日記本里/好時常勾引起/我粉紅色的記憶”;假裝深刻的《黃河》,“為什么/你的血脈間/流著渾濁/拜讀歷史/我才明白/那是舊中國人民苦難的淚水”。在這個異鄉(xiāng)喧囂而寒冷的夜晚,我從書架里抽出高中時的筆記本,發(fā)黃的文字捎來久違的傻氣和幼稚。在當時,我可是得意洋洋的!我經(jīng)常把習作交給語文老師馮玉中指點,他給了我很多的鼓勵和教導。這些早期的閱讀、尋找和追問,竟然影響和昭示了我以后的道路,這是不是一章暗含著某種調子的人生詩篇?
1989年的農村高中,蕭瑟而駁雜,紛繁而曠蕪。洋口是個尚武的大鎮(zhèn),社會治安很不好,經(jīng)常有一些小混混到學校鬧事。我們在寢室里,有時會遭到小混混的敲詐——錢、飯票、還有新一點的衣服,都是他們順手牽羊的目標。校方也沒有花力氣整治,整個校園亂哄哄的,打架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有些同學轉學走了,有些同學跟著學壞了。那是一個流行軍褲的年代,男同學都渴望能穿上一條肥大的褲子(褲襠里可以藏兩只大母雞)。我也從當過兵的姑父那里搞來一條,走起路來嘩啦嘩啦的,時髦了一陣子。我們也苦練過功夫,經(jīng)常在教學樓上練彈腿,背向墻壁,猛然轉身,躍起,落下,借勢反腳打碎墻壁上的一塊塊軋磚,樂此不疲。同學中,余禮廣(現(xiàn)在是市農行的行長)和張年鴻(師專畢業(yè)后做了幾年教師,也考上研究生,行蹤不詳)的腿功最為高強,達到了出神入化、變化無窮的境界,像是武打片里面的經(jīng)典動作。他們經(jīng)過多年的壓腿和彈踢,不斷揣摩如何出腿,如何發(fā)力,如何擊中目標,如何瞬間爆發(fā)出最大的力量,以光年的速度在打斗中一招制勝。我們都有一個武俠夢,在青春的世界里飛檐走壁,行走江湖。課余,我們相約到田野里練魚躍和鯉魚打挺。有些同學浸泡在錄像廳里,天天晚自修時間與周潤發(fā)、劉德華、成龍、李連杰、周星馳、任達華、鄭伊健、楊麗菁們見面,一場不漏。以至于到了高三,一位同班同學從上街頭晃到下街頭,竟然找不到一個沒有看過的片子。我是屬于那種讀書用功的學生,高中三年沒有看過一場錄像。洋口也是中國著名的煙花鞭炮產(chǎn)地,家家戶戶都是一個小作坊。有時,一聲巨響,那家不慎走火,爆炸,一朵碩大的蘑菇云濃濃地升上天空,震得教室的玻璃嗡嗡作響。我見過現(xiàn)場,倒塌的房屋,黑乎乎的斷壁殘垣,死傷人數(shù)不詳(現(xiàn)在,國家已經(jīng)禁止私人生產(chǎn)煙花鞭炮)。晚上,我們還能看到免費的煙花(他們要做試驗),一枚一枚沖上夜空,在最高處炸響,閃亮,向四處迸射,消失,像無可挽留的青春。也像人生,從最低點出發(fā),從最高點墜落,歸于沉寂,復雜彎曲的旅程中,帶著火焰旅行。
時光在混亂、嘈雜和充實中鍍上了暗亮的光澤。高二時,全國勞模王章河擔任校長,在他的鐵腕整頓下,洋口中學校風開始好轉。對我來說,這是一種福氣。
生活是泥沙俱下的,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伴著一程的陽光、風雨、彩虹、落葉、污穢、波折和漩渦,磅礴的力量會形成巨大的黑洞,人是其中被吸附的塵埃。那一路閃爍的浪花,就是我提著的小小焰火。對于我的學習,父親經(jīng)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要扛一把紅旗回家”。在那個考大學很艱難的年代,這句話成為我刻苦向上的動力。高中以來,我的成績一直不錯。剛入學的時候,學校復查學生的中考成績。我不慎將準考證丟失,可嚇壞了我。我想到,一位老師的兒子在縣教育局招辦,我跑到縣城,找到他,搞到一張證明,交給班主任,總算萬事大吉。
高一的時候,我的各科成績比較平均,沒有非常突出的,也沒有瘸腿,成績總在全班前幾名上升下落,從來沒有得過第一名。文科是我的特長。到了高二分科,我選了文科,成績猛然冒尖,每回考試的總分,都是全班甚至全年級第一名。我的語文和歷史基本上都穩(wěn)居第一。我能把四本中國歷史和兩本世界歷史書都背下來,還炒飯似的,不停地鞏固復習,按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等幾大塊,拉縱線,扯橫線,歸類和比較,歷史書的地圖和注釋我都很熟悉。書中的內容,我不要翻書,就可以知道是上半頁還是下半頁,頁首還是頁尾。有些內容現(xiàn)在我還能流利地背誦。我的英語、地理和政治是拔尖的。就是數(shù)學不太好,耗去了我?guī)缀跛械耐碜粤暋N沂褂帽孔镜念}海戰(zhàn)術,靠經(jīng)驗的積累提高解題能力。那些頭痛的三角函數(shù),等比等差數(shù)列,復數(shù)的模,纏繞著我的高中歲月。我到廢品收購站買了一大摞賬本,天天坐在三樓的窗戶邊做數(shù)學,每寫滿一張稿紙,我就往樓下扔。紙一張又一張飄飄揚揚地落下,我獲得一種滿足,似乎離高考的高分就越來越近了。樓下鋪滿了我使用過的草稿紙,它們橫七豎八地躺著。那是一片廢棄的田園,有一口擠滿水浮蓮的污水塘,茂盛著生命的綠。一個瘋子會到這里洗澡。有一次,一位小女孩在旁邊玩耍,不慎滑入臟水,差點淹死,是一位同學跑下去拉她上來的。一個雨天,一只烏龜從水里爬上,慢悠悠地穿過田野。
冬天的田野,冷颼颼、空蕩蕩的,只有麻雀的尖叫比平時響亮一些,收割后的稻田上豎晾著一束束捆扎整齊的稻草。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我們的光床板抵擋不住零下的溫度。下自修后,我們偷偷溜到田野上,抄了一捆稻草急急地往學校跑,鋪到床上。整個寢室散亂著稻草屑,像個狗窩。冬天,我們都是洗冷水的,手腳生了凍瘡,腫得像胡蘿卜,碰到就痛得鉆心。有些同學一個星期不洗腳,脫了鞋子,彌漫的臭氣能熏死蚊子(只是冬天沒有蚊子)。夏天,我們又被蚊子叮得難以入睡,迷迷糊糊中才沉入夢鄉(xiāng)。
我是班長,柜子里至今還保存著一份宿生的點名冊,也算是一份見證青春的信物吧。班主任徐孝林老師,一位認真負責的老教師,教我們的數(shù)學,一直帶我們班到高二。我們喜歡大呼小叫,班級就像菜市場,亂哄哄的,徐老師批評我們,“你們讀的不是文科,而是混科,混混兮就行了”。他的普通話里夾帶著濃重的上饒方言,“文”和“混”很相似,很順口。我的數(shù)學成績有一次得了109分(總分120分),這是我個人史上的最高紀錄。這中間還有水分,徐老師在講解試卷的時說,誤判的試卷可以重新糾正。我偷偷地改了幾道題目,遞給老師,說,“這里改錯了?!蔽已a加了幾分。我那時是多么虛偽?。〈髮W畢業(yè)后,我曾到母校看過一次徐老師。后來,由于慵懶和其他原因,我竟沒有去探望老師。后來,聽說他生病去世了,我想見他的機會都沒了,真是遺憾。多年以后,這句經(jīng)典的話成為我們懷念恩師的一個引子。
高三了,我們投入浩瀚的題海中。老師的法寶——考考考,我們的絕招——考考考。數(shù)學和英語是文科的命根子,我們把試卷做了幾麻袋。1992年我們參加高考,那年全縣文科應屆生只考上五個人,其中縣中三人,洋口中學兩人,其他兩所學校剃了光頭。我們只是一個普通高中,這樣的成績算是不錯的。
那些想讀書的同學,后來去補習,陸陸續(xù)續(xù)都考上了大學。
那個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黑色七月,我榜上掛名。那意味著跳出農門,吃上皇糧,大學畢業(yè)安心等待分配工作。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沒有出過讀書人,父親非常高興,擺了幾桌酒席,大宴親戚和朋友,熱鬧了一天。我似乎收獲了短暫的喜悅。
大風把雙手緊握的我們吹散。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同學,像一朵朵隨風飛翔的火焰,穿過歲月的甬道和命運的門檻,飄到了全國各地,在南昌、杭州、廣州、深圳、東莞、中山、廈門、寧波等地打工,扎根,創(chuàng)業(yè),各自尋找著生存的方向和秘密。我遵循著自己內心的追求,盡管貧窮、落魄,但生活的磨礪又算得了什么?我離開了老家工作了十年的教師崗位,考研,又丟下了貴陽藝術研究所的工作,放棄了許多從政經(jīng)商的機會,來到東莞,從零開始,深入文字的紋路,寫下生活的靜和美、悲和苦。現(xiàn)實把我的外表打磨得越來越粗鄙不堪,內心越來越孤寂,我一點也不著急。因為我有一顆堅忍的心,能平靜地面對生活,撫摸書本,看著時光一點一點地流失,仿佛故鄉(xiāng)秋天里豐溪河的流水。
同學聚會,我們總是袒露出無比的興奮和歡暢,不知不覺間將身體里的焰火點燃,擰到了最大限度,即使醉酒也在所不惜。我們這幫年過不惑的人,其實還是一群孩子,或者還沉浸在孩子的回憶里。在微信群里,我們經(jīng)常相聚,每天聊得不亦樂乎,我們仿佛又把那水深火熱的生活不厭其煩地溫習了一遍又一遍。盡管青春的火焰早已化作了歲月的灰燼,皺紋和白發(fā)、悲觀和失望悄悄地占領了各個山頭,我們仍然在黑夜里懷揣著一只懷舊的酒杯。酒杯里,綻放著一朵朵激情的火焰,它們的舞蹈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