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志剛
南樹的《小閑奇遇記》敘述底層小人物的灰色人生,這個小人物來自于基層公務員。用小說文體書寫底層小人物的灰色人生,中外文學不乏其例??ǚ蚩ǖ男≌f以變形的方式書寫小人物的荒誕感,契科夫的短篇小說塑造了底層小公務員的群像,葉紹鈞的《倪煥之》書寫中國現(xiàn)代青年的灰色人生。
1956年,王蒙創(chuàng)作了《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1,小說通過22歲的林震由學校調來組織部工作后,所經歷的種種矛盾與挫折,大膽暴露了組織部門的官僚主義作風與消極精神狀態(tài),表現(xiàn)了滿懷革命理想、朝氣蓬勃的青年一代,在現(xiàn)實面前的迷茫與困惑。1990年劉震云寫作了《一地雞毛》,主人公小林及其太太,畢業(yè)于名牌大學,進入工作單位后,干著最基層的工作,過著最基層的生活,在油鹽醬醋、孩子入托、妻子上班等市民生活中,消磨了曾經的理想和豪情,變成了患得患失的“小市民”?!白髡咴噲D告訴我們,權力就像一道無形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滲透到了主人公小林的日常生活中。由于它的作用,小林一家總與自己的愿望發(fā)生錯位,在前者編織的網(wǎng)絡中無奈地掙扎?!?
如果說,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訴說50年代基層青年的困惑和迷茫,劉震云的《一地雞毛》揭示80年代都市“基層”青年生命意志消磨,那么,《小閑奇遇記》則是今天,遠離都市核心區(qū)的“基層”青年,在權力和世俗中無奈地掙扎。作者用一場夢境,展示出主人公政治夢、文化夢、愛情夢的磨滅過程,在自我調侃、故作瀟灑的敘述背后,留給我們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沉重和不吐不快的“默然”。
《小閑奇遇記》以第一人稱、內聚焦的方式展開敘述?!拔摇北緛硎寝r校學習農業(yè)經濟的大學生,畢業(yè)后來到遠離“中心”的邊緣鄉(xiāng)擔任“鄉(xiāng)干”,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我”想有所作為:在工作中有所作為,在寫作上有所作為,在愛情上有所作為。然而,經歷了邊緣鄉(xiāng)政治生態(tài)和實際工作的“洗禮”,我的理想逐漸磨滅,“既然沒有在意時間的流失,光陰也就讓我縱情揮灑”,成為鄉(xiāng)政府院子里人人可以嘲笑、可以支配的“小閑”。意外得到邊鄉(xiāng)長“垂青”,陪同鄉(xiāng)長進京招商,“我”重新開啟了“理想”模式,幻想著“大干一場”,沒想到這次進京經歷,導致理想的徹底破滅,政治作為變得遙不可及、文化抱負遭遇嘲弄,連愛情也遠離而去。
小說一開始,敘述人就向我們攤牌:我叫小閑,閑得發(fā)慌的“閑”字,閑得蛋疼的“閑”字。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我”的工作部門是“多種辦”,但沒有一項正式的事情,整天被“狐貍精”“雷神仙”“亂話精”“陳闊嘴”“馬大粗”指派來指派去,“一年到頭,都沒干出一樣正兒八經的事”,成為大家推卸責任、發(fā)泄情緒、玩笑嘲弄的對象,是眾人“交火”的“巴爾干”?!拔摇币蚕胗兴鳛椋@樣的處境,只能將“政治理想”付諸夢境,在夢里發(fā)現(xiàn)了被拐賣婦女的線索,只能用“十年后當鄉(xiāng)長”來自我鼓勵、自我安慰。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沒有前途,并沒有完全泯滅小閑的生活熱情,他開始拼命寫作,尋找主旋律的話題,頻繁向報刊投稿,向名人寫信,期待實現(xiàn)文化夢。與此同時,27歲的小閑迎來了朦朦朧朧、曖昧不清的愛情,覃小紅盡管只是個打字員、農村戶口,但長相嫵媚、家境富裕,在遠離城市的鄉(xiāng)村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來了邊鄉(xiāng)長的賞識,帶“我”一起進京招商,年輕人的政治理想和文化夢想被激活了。小閑憧憬著:馬上就要與皇城根下的子民們親密接觸,馬上就要與京城一流大學的專家教授們比肩散步,共同探討中國經濟的前途之命運。然而,在京城夢幻般的經歷徹底摧垮了他的人生夢想:先是發(fā)現(xiàn)接待單位是個騙子集團;接著遭到邊鄉(xiāng)長“遺棄”,另有鄉(xiāng)干部和村長進京“找關系”,招商被遠遠拋在一邊;在贈書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他給文化名人寫的信;和小閑曖昧不清的覃小紅毅然決然地拋棄他,決定留在京城。充滿期待,滿懷抱負的京城“奇遇”,徹底摧毀了小閑的政治夢、文化夢和愛情夢,將他打回原形。
等待他的仍然是原來“閑得發(fā)慌、閑得蛋疼”的灰色生活。
至此,這個夢做不下去了,也該醒了。然后,小閑不愿意醒來,也很難醒來,他依然眼含淚花在書海里穿來穿去,他還要找邊鄉(xiāng)長,他擔心邊鄉(xiāng)長下次不帶他進京。內在不反省,只能借助外力,妻子一腳將他踢進新年元旦。
劉震云《一地雞毛》的主人公小林,不時還會從心底冒出一絲不安和懺悔,尤其是,當滿懷期望的小學老師,風塵仆仆地趕到北京治病,卻遭到小林太太的冷遇,小林為沒有給老師找個醫(yī)院、甚至沒有在家里洗一把臉而不安、自責。然而,轉眼之間,想著家里的大白菜,想著太太能用微波爐烤雞,就把老師的事情放到一邊了。《小閑奇遇記》中的主人公沒有自責,沒有良心上的不安,作者很快以太太踹醒了我,結束了這個故事的講述。這種戛然而止式的結尾,顯得更加突兀。也許,這就是近30年來中國社會倫理和文學敘事變遷所帶來的變化,是什么力量推動了這種變化?還有那些沒有變化的內容,想想竟然有點后怕。
1773—1831年,德國偉大的詩人歌德花費了近60年的時間,完成了《浮士德》,主人公浮士德經歷了知識悲劇、愛情悲劇、政治悲劇、美的悲劇和事業(yè)悲劇,在克服了諸多內在和外在矛盾之后,得到“智慧的最后的斷案”3。歌德用寓言式的詩句,講述魔鬼帶領浮士德離開書齋,進入“小世界”和“大世界”享受生活的“悲劇”歷程,融辛辣的諷刺批判和浪漫憧憬于一體,贏得了世人的尊重。
南樹的《小閑奇遇記》沒有得到“智慧的最后斷案”,卻也把一個底層小人物的夢幻澆滅了,留給我們一聲沉重的嘆息。
1 在《人民文學》1956年9月號發(fā)表時,編輯部將題目改為《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
2 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322頁。
3 參見楊周翰、吳達遠、趙蘿蕤《歐洲文學史》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11月版第19-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