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丹
松江書法界的頭把交椅,非凌克宇莫屬。特別是他的楷書,更是獨樹一幟,人稱“凌楷”。杭州知府聽聞他的大名,特請他在一幅紅綢上寫了一百個“壽”字,送給老佛爺做壽禮。細看之下,每個“壽”字都不相同,卻又各展所長,令人稱絕。老佛爺很喜歡這份壽禮,特別夸獎了杭州知府,杭州知府一高興,就做了一面“江南書魁”的燙金旗,送給了凌克宇。
凌克宇便把這面燙金旗掛在了客廳的中堂。
凌克宇因此名聲更隆。他決定開館收徒,一時間學生盈門,熱鬧無比。但讓凌克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三個月后,書館便門可羅雀,只剩下幾個學生了。這天,又有一個學生沒來。他認得那個學生的家,就前去探個究竟。
一進門,他就大吃一驚。只見那個學生正伏在書案前臨摹半副對聯(lián)。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抓起那半副對聯(lián)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俗話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他一看這幾個字,就知人家的本事已在自己之上了。但在松江,他還沒聽說過有誰比自己寫得更好。他連忙問那個學生,這半副對聯(lián)是從哪兒得來的。學生說不上來,就喊來了他爹。
他爹說,這半副對聯(lián)是繞江鎮(zhèn)上的茶湯李寫的。年前,他去繞江鎮(zhèn)采辦年貨,見茶湯李正鋪開紅紙幫人寫對聯(lián)。他想家里正缺副對聯(lián),就花了兩個銅板,請茶湯李幫他寫了一副,回來后貼在了門上。誰知年還沒過完,對聯(lián)就被人給撕了,只剩下這半副,他嫌貼在門上難看,就將它揭下來放到了一旁。有一天,他讓學字近三個月的兒子寫幾個字給他看看,誰知兒子寫的字遠不如那對聯(lián)上的幾個字,干脆不讓他再去跟凌克宇學寫字了,就在家臨摹那半副對聯(lián)。
一個賣茶湯的,居然能寫出這么好的字來,凌克宇是打死都不信的。他決定親自去看看。
等到了繞江鎮(zhèn)集日這天,他一早帶著下人劉三就出了門,坐上小船,直奔繞江鎮(zhèn)。日上三竿時,兩人趕到了繞江鎮(zhèn)。繞江鎮(zhèn)上很是繁華,街道兩側(cè)擺滿了攤位,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趕集的人摩肩接踵。凌克宇和劉三順著人流來到鎮(zhèn)東,見路邊搭了個簡易涼棚,棚里擺著幾張桌子,桌邊有幾條板凳,棚外設(shè)一口灶,灶上放著一個龍嘴大銅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正在忙著沖茶湯。茶湯沖好后,他便給客人一一端去。客人喝完茶湯,抹抹嘴,就把兩個銅板放到灶邊的一個竹筒里。
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凌克宇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叫道:“來碗茶湯。”茶湯李頭也不抬,嘴里應(yīng)了一聲:“好口來——”不過片刻工夫,一碗濃濃的茶湯就端到了凌克宇面前。茶湯李轉(zhuǎn)身就要走,凌克宇叫住了他:“聽說你很能寫字啊?!辈铚钚πφf:“能寫幾個?!绷杩擞钭I諷地說:“呵,還真敢接話兒,一點兒都不謙虛啊。不瞞你說,我也能寫幾個。咱們比一比,如何?”茶湯李卻搖了搖頭說:“生意正緊,耽誤不得?!?/p>
凌克宇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夠你掙些日子的吧?”茶湯李看著那錠銀子,眼睛都放光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既然是比賽,那就有個輸贏。你若是輸了,怎么說?你若是贏了,又怎么講?”
凌克宇想了想說:“我若是輸了,就給你一千兩銀子。你若是輸了,就再也不要動這筆墨了?!睂σ粋€寫字的人來說,不讓他動筆墨,那該多難受啊。沒想到,茶湯李眼睛冒光:“一千兩銀子,夠我用一輩子的啦。行,就這么定啦!”
兩人擊掌為誓。
字寫得如何,當然要由旁人裁決。兩個人一商量,就拉來七位懂字的人做評委。人們聽說大名鼎鼎的凌克宇要和茶湯李比字,紛紛趕來看熱鬧。茶湯李騰出兩張桌子,又從隔壁買來筆墨紙硯,每張桌子上各放了一套。鋪紙研墨,這就比上了。
凌克宇寫的是他最得意的幾個字:上善若水。待墨跡稍干,就展給眾人看。他絕不是浪得虛名,這四個字寫得端莊俊美,布局合宜。人們紛紛豎起大拇指,接著又把目光一齊轉(zhuǎn)向了茶湯李。只見茶湯李一邊不慌不忙地研著墨,一邊皺眉沉思著。
又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卻見茶湯李還在研墨,仍沒有要寫的意思。性急的人忍不住喊道:“茶湯李,你到底會不會寫字啊?你再不寫,那就是輸了?!辈铚畛涠宦?。他又研了一會兒墨,這才拿起筆,蘸了濃墨,在紙上寫了四個字:飛流直下。他寫的也是楷書。待墨跡稍干,他也拿起來,展給眾人看。人們一看,不禁驚呆了。
凌克宇也看得瞠目結(jié)舌。茶湯李的字,筆力渾厚,收放隨心,看上去還勝他一籌。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個賣茶湯的山野村夫,居然寫得這么一手好字。
那七位評委看著這兩幅字,一時難以定奪。倒是茶湯李,笑呵呵地說:“我寫得慢,是我輸了?!绷杩擞蠲φf:“書家從來不比快慢。咱倆算是打了個平手,一年后再比吧。但有一事,還望老哥首肯。”茶湯李連忙問道:“啥事?”凌克宇說:“把你的這幅字賞給我吧。”茶湯李說:“兄弟若是喜歡,拿去就是?!?/p>
凌克宇小心翼翼地收好字,命劉三掏出五百兩銀子送給茶湯李,當作潤筆費。茶湯李推辭不要,凌克宇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家,凌克宇拿出自己和茶湯李寫的兩幅字,放到案上,仔細揣摩。他自己寫的那四個字,都是方方正正的,寫出來很好看。但茶湯李所寫的這四個字就不同了。單就說“飛”字,本是頭輕腳重,最難寫好。但茶湯李寫來,輕重有致,行如流水,這就勝了自己一籌。凌克宇反復(fù)看,認真琢磨著。
直到暮色漸起,他才悟出了門道,原來茶湯李在寫字時,會根據(jù)字的筆劃多少,巧妙地運用著墨的力度,這才使得那字看著更勻稱。悟出了這一點,他就想試著寫寫。他想把這幅字拿起,再鋪宣紙。他兩手各捏住紙的一角,往上提,竟然沒能把紙?zhí)崞饋?,下面像是有一只手拽著。他不敢再用力,放下紙仔細觀察,這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墨跡已經(jīng)透過紙背,滲進了書案里。
凌克宇大驚失色,沒想到真的有人能把字寫得“力透紙背”,這得有多深的功力呀!
這時,劉三快步跑進來,說道:“老爺,茶湯李被搶了!”
凌克宇一時竟欣喜若狂:“你仔細跟我說說!”
劉三就一五一十地講起來。
凌克宇當眾給了茶湯李五百兩銀子的潤筆費,在繞江鎮(zhèn)引起了轟動,這事也傳到了鳳凰山上的土匪耳朵里。今天一早,土匪頭子王二沖就帶著幾個土匪下了山,徑直沖進了茶湯李家,跟他要銀子。茶湯李就把那五百兩銀子恭恭敬敬地送到他面前。王二沖收了銀子,對茶湯李說:“真想不到啊,你一個做茶湯的,居然寫得一手好字,能值那么多銀子?!?
茶湯李說:“我的字再好,也不值這么多銀子。這銀子我本就不該得,你盡管拿去?!蓖醵_點了點頭說:“你挺懂事的,我就不為難你了。你若再收了銀子,好好存著,我還會來拿。對了,你的字寫得那么好,就給我寫幾個吧?!?/p>
茶湯李點了點頭,就拿出了筆墨紙硯,研了好半天的墨,正要提筆往紙上寫時,王二沖忽然叫住了他:“你們天天就會往紙上寫,那多沒意思啊。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寫?”茶湯李說:“我往別的地方寫,你怎么拿走啊?”王二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說:“你寫在我胸脯上,這樣我這胸脯就值五百兩銀子啦!”
茶湯李嚇了一跳,連忙說道:“萬萬不可!”
王二沖一愣,問道:“為何不可?”
茶湯李說,他這墨重,寫到紙上,能力透紙背,寫到木上,能入木三分,若寫到人的身上,只怕會穿透肌膚,直侵內(nèi)臟,那人不就完了嗎?
王二沖一擺手,大笑道:“你別在這兒危言聳聽了!我從沒聽說過在身上寫幾個字能把人寫死的。這樣吧,你在我身上寫,若是寫死了,只怪我命薄,與你無關(guān)。兄弟們都聽到了吧?我若死了,你們不要為難茶湯李!”
土匪們都說:“聽到了!”
茶湯李不好再說什么。王二沖撩起衣裳,茶湯李拿起筆,蘸滿了墨,就在王二沖的胸脯上寫了個“善”字。說來也怪,那么濃的墨,寫到王二沖的皮膚上,居然一點兒都不往下流。王二沖低頭看了看那字,不覺脫口說道:“好字!”他整理好衣裳,帶著土匪們就走了。
凌克宇驚問道:“王二沖沒為難茶湯李?”
劉三說,王二沖帶著土匪們一走,茶湯李就趕著毛驢車出攤了,他不僅毫發(fā)未損,還笑瞇瞇的,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聽說茶湯李毫發(fā)未損,凌克宇不禁有些失望。他早就聽說過王二沖為人狠毒,尤其見不得那些掌握獨門絕技之人。他當眾給了茶湯李五百兩銀子,就是想讓茶湯李引禍上身。誰知茶湯李能說會道,躲過了這一劫。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茶湯李在王二沖的胸口上寫了字,他那墨跡既然能入木,同樣能入王二沖的肺腑。王二沖一旦得病,必是要殺之而后快的。
凌克宇想了想,決定再把茶湯李往王二沖的刀口下推一把。
這天,又逢繞江鎮(zhèn)的集日,凌克宇一早起來,帶著劉三,坐上小船,再次來到繞江鎮(zhèn)。
這一回,他無心再看繞江鎮(zhèn)的街景,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兩人直奔茶湯李的茶湯攤。來到攤子上,果然見到茶湯李正像往常一樣忙碌著。他走到茶湯李跟前,大聲說道:“老哥,我特意來求字啦!”
茶湯李放下大碗,站起身來,淡淡地問道:“凌先生想求什么字?”
凌克宇道:“上次老哥給我的是‘飛流直下,從字面上看,這幾個字不太吉利,老哥能否幫我把這兩句詩寫全了?”
茶湯李點了點頭,說道:“上次寫了四個字,先生給了我五百兩銀子作潤筆費。那么,這十四個字就得一千七百兩了?!?/p>
凌克宇忙道:“一千七百兩,我一文不少地給你。”
茶湯李興奮地說:“如此甚好!”
他馬上騰出桌子來,又跑到旁邊的店鋪里買來了筆和紙。鋪開紙,卻不研墨,而是從龍嘴大銅壺里倒出了一盆熱水,放在腳邊,毛筆往熱水里一蘸,就在紙上寫了起來。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寫完了那十四個字。茶湯李把筆一丟,大聲說道:“好了!”
凌克宇看著空空如也的宣紙,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茶湯李問他:“凌先生,字已經(jīng)寫好了,你不滿意嗎?”凌克宇問道:“哪里有字了?老哥,不帶你這么耍我的?!?/p>
茶湯李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才說道:“先生肯出那么多銀子買我的字,自然是看得起我了。我就得露一手真本事,讓你的銀子花得值啊。你看——”
凌克宇順著茶湯李的手指看去,只見那宣紙上逐漸顯示出木紋色的字來,正是那句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凌克宇愣了一下,終于明白了,茶湯李的筆力勁透桌案,桌案上的一層木色沾到了紙上。
凌克宇顫抖著手拿過那幅字,情不自禁地說道:“絕字,絕字?。 ?/p>
這時,就聽前面一陣喧鬧。接著,就有人喊道:“善人來了,善人來了!”話音未落,卻見王二沖帶著幾個人大喇喇地走過來。凌克宇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胸前的衣裳上,印出一個大大的“善”字。茶湯李寫在王二沖胸脯上的字,竟透衣而出了。
王二沖把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到桌子上,大聲說道:“茶湯李,聽說你正集資修橋,我也湊個份子。還差多少,跟我說。橋要修好,讓它百年不倒。”
茶湯李連忙說:“夠了,夠了。凌先生剛剛又送了一千七百兩銀子來,這回是綽綽有余了。你這銀子,還是拿回去吧?!?/p>
王二沖笑道:“我既然送來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先修橋。若是還有剩下的,就由著你做好事吧。不瞞你說,茶湯李,自打你給我寫了這個‘善字,我天天挺著它出門,聽人們喊我大善人,對我既尊敬又親切,我這心里可比以前時時要防著人捅一刀舒坦多了。茶湯李,等我那山寨揭不開鍋,散了伙,我就來跟你學做茶湯,你肯收我嗎?”
茶湯李笑著說:“收。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p>
凌克宇呆如木雞。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個書家,居然能把字寫到人的心上去,這出神入化的本事,他是一輩子都學不來的。他不敢再見茶湯李,偷偷溜走了……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