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年

劉年的詩（組詩）

※ 劉年

萬物生

楊樹們，揮舞小臂一樣的枝條，輕輕作

別

舍不得啊，大地太重，生命太輕，眾生

太美

舍不得啊，這遼闊的野風(fēng)，風(fēng)里的陽

光，陽光里灌漿的稻穗

你的微笑，加重了我的悲傷

草山的星空

夜空擁擠，射手座監(jiān)視著宇宙

有的星星比南瓜還大，有的像釘子戶

突然，帳篷后面，有人大叫發(fā)財

我知道，又有一顆星星，死于自由

大西北

我的孤獨(dú)，像陰山；我的憂慮，像祁連

山

我的內(nèi)疚，像白雪皚皚的賀蘭山

只有一望無際的遼闊，才放得下

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樣，走向地平

線的原因

深秋的睡蓮

謊言，已從生活中剝離出去

生命的本質(zhì)是溫暖，微紅，寧靜，透明

的冰

如果我說滇池的睡蓮開了

既使是深秋，請你也要相信

如果我說我愛你，請你也要相信

即使所有的報紙都反對，即使所有的星

星都否認(rèn)

會釀酒的女人

橡木桶，能貯四季。兩個月，水即生香

會釀酒的女人，能背《古詩十九首》

石榴酒，楓木碳，一小杯，女人就軟了

風(fēng)推開門，吱嘎，有蛛絲斷裂。雪三尺

多深，天地呈石榴紅

酒歌

對水一樣清澈而溫潤的事物，懷有敬意

水去遠(yuǎn)了，會成為海；走過來，坐在對

面，就是女人

往水里，摻入時間，攪勻，就成了酒

好女掛人，好酒掛杯，好月掛千山

沾酒便臉紅，仿佛那些年的丑事，全在

杯底

超了四兩，酒精會像群刺豬，在全身亂

拱

那次，癱在床下，當(dāng)過醫(yī)生的老婆下了

最后通牒

“你體內(nèi)沒有對付酒精的酶，再吃下去

得了酒精肝和肝癌，我就另嫁，頭也不

回”

她清楚，這個男人，體內(nèi)有永遠(yuǎn)排不出

去的毒

“小二，上好的包谷燒，打三斤

摻半錢水，仔細(xì)灑家緊你的皮”

羨慕海量的人，酒，可以溶化胸口的石

塊和青銅

血里摻了酒，可以點(diǎn)燃，可以抵御人間

深寒

“小二，多的銀子，回去給婆娘稱點(diǎn)紅

糖”

羨慕那些海量的人，踉踉蹌蹌，卻總是

不倒

生死事，輕如雪；公平事，重如鐵。野

豬林，吾往也

赤水的風(fēng)，含十多度的酒精

兩岸石崖，因此呈暗紅色，因此東倒西

歪

在郎酒廠，我學(xué)習(xí)了將糯紅高粱變成液

體的技藝

學(xué)習(xí)了如何把清澈而溫潤的事物

用泥封好，深埋于地下。等老了，再打

開

雖千里，雖大風(fēng)，雖深雪，故人，亦不

得不來

故鄉(xiāng)

我知道天為什么下雨

為什么下這么猛，這么久

但是，我一言不發(fā)

昆明，常德，大庸，永順

不停地轉(zhuǎn)車，不停地往回趕

我知道自己將要失去的是什么

但不知道追趕的是什么

牛郎河、狗爬巖、梭沙坎

現(xiàn)實(shí)越來越近

我知道父親是個軟弱的石匠

有很多話只會跟我講

但我不知道，像一把鋼鑿

在我身體內(nèi)部，不停地鑿的，是什么

到家已是凌晨三點(diǎn)多了

屋檐下，亮著一盞大燈

姐姐和妻子守在火盆邊

故鄉(xiāng)，是堂屋正中央

那一具漆黑的棺材

遙遠(yuǎn)的竹林

水舀滿后，倒回湖里

再舀，再倒

手可以感覺到，水的歡欣和顫抖

摘獼猴桃的時候

挑小的，丑的，有傷的

好的，留給過冬的猴子和山楂鳥

寫一封絕交書，用魏碑

從此，不關(guān)心戶口、稅收和物價

竹子，一生只開一次花

彈《廣陵散》，并長嘯

嘯聲帶有咳嗽

生活如此靜美，痛，來源于大地

拱動的，可能是竹筍，也可能是冤魂

牛車上，裝一壇竹葉青

沿那條竹影斑駁的土路走

莫打牛，莫罵牛

它知道，什么速度最適合黃昏

莫搶酒杯

小心劃傷你的手

酒壇后面，有一把鋤頭

——死，便埋我

土豆絲

兒子抱著籃球進(jìn)來，說餓了

妻子抱怨他沒有換拖鞋

在這間小出租屋里，她制定了很多法律

陽光剛好落在砧板上

我像個手藝精湛的金匠，鍛打著細(xì)細(xì)的

金條

那一刻，真想寬恕這個世界

石頭賦

一

我捂住腹部

蠕動的

醫(yī)生說是結(jié)石，我懷疑是舍利子

二

雞蛋，頭顱，繁華

一一敗于石頭

只有老司城的張巖匠贏過

從碳酸鈣里

他取出了獅子和菩薩

三

一塊心事重重的石頭，先于我

爬上了一百多丈的望鄉(xiāng)崖

不會跳下去，我們只是迷戀塵世的燈火

四

張巖匠執(zhí)意要給女兒打碑

她喜歡紅裙子，他選擇紅砂巖

鑿子在尖叫，石頭在尖叫，張巖匠一言

不發(fā)

女兒總來托夢，而他

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夢

他相信，碑一旦立起來

生與死，便有了國界

五

雷公反復(fù)摹仿著張巖匠

石質(zhì)的天空

被敲出了一道道裂紋

六

塑料的國度里

我和張巖匠一樣，還在相信石頭

總會有石頭，倒下去，鋪在路上

也總會有石頭站出來

成為碑

七

我跪下的岡仁波齊神山

是座六千六百五十六米高的碑

它和紫金山頭張巖匠的女兒碑一起

撐住了越來越重的天

劉年，湘西永順人，喜歡落日、荒原和雪。主張詩人站在弱者一方?！对娍肪庉?。著有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