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運富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論漢字職用的考察與描寫

李運富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漢字職用學是漢字學本體的分支學科之一，以研究漢字本身的職能和人們對漢字的使用為主要內容。漢字職用的考察與描寫是建立漢字職用史和完善漢字職用學的事實基礎?？疾鞚h字職用的有效材料是時代明確的文本，以及可以反映文本用字原貌的古代注釋。考察漢字職用的有效辦法是化整為零，從個體、類別、局部入手，同時需要一套獨立而系統(tǒng)的指稱術語用來描寫。通過字符和語符的個體職用及相互關系的考察，進而按人、時、地、集團、文體等分類進行描寫和比較，積累材料，匯聚現象，分析特點，揭示規(guī)律，解釋原因，才有可能獲知漢字職用的歷史過程和總體面貌。

漢字職用；文本；字符單位；語符單位；考察角度；表述用語

漢字職用學是漢字學新體系的三個平面之一，[1]它要以全面考察漢字的“職能”演變和“使用”現象為基礎來建立。漢字的“職能”是指漢字本身所具有的表示各種信息和情感的能力，如漢字可以通過構造理據表達相關的事物或記錄語言的某個單位，也可以通過外形來顯示某些信息和意圖。漢字的“使用”是指用字者根據表達需要把漢字當作符號加以利用的行為，有的使用跟漢字的構造目的一致，是為“本用”；有的使用不能直接體現漢字的構意，但跟構意相關，是為“兼用”；有的使用不是從漢字構造出發(fā)，而是利用漢字已有的音義功能來表達另一同音(以聲托事)或同義(同義換讀)的對象，是為“借用”；如果僅僅利用漢字的外形或全字中的部分形體表示某些特定含義，則為“偏用”?！捌谩蓖浅Z符的，不跟語符單位的具體音義對應。

漢字的“職能”和“使用”是從不同的主體來表述的，實際上它們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有的職能是構造漢字時賦予的，有的職能是在使用中產生的。我們在不加區(qū)別的時候統(tǒng)稱為“職用”。漢字的職用情況很復雜，考察與描寫需要真實有效的材料、關系清晰的術語、合適可行的視角和豐富實用的內容。

一、漢字職用的考察材料

要考察漢字的職用，材料必須真實有效。我們看到的漢字材料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文獻文本中的使用文字；二是字典詞書中的儲存文字；三是藝術作品中的藝術文字。考察職用的主要材料當然是第一種。第二種雖然收集排列了個體字符的某些職用項別，但它屬于第二手材料，可能存在集項不全、來源不明、解釋不準、字形訛變、書證錯誤等問題，因此應該謹慎利用，最好有文獻實例用來驗證。第三種也能體現漢字的某種職用，如藝術欣賞價值和偏用修辭效果等，但屬于特殊領域，范圍有限，不是漢字職用學考察的主要對象。所以下面主要講文獻文本中的文字材料。

文獻是比較籠統(tǒng)的說法，具體呈現則是一個個文本。文本可以從文字形成的角度分為手寫本和鑄刻本等，也可以從載體的角度分為甲骨本、簡本、帛本、石碑本、紙本等，還可以從時代的角度分為唐寫本、宋刊本等。廣義地說，文字的所有載體形式都可以稱為文本，包括青銅器、璽印、磚瓦等。稱文獻的時候，著重于內容，提供的是語料；稱文本的時候，著重于文字，提供的是字料。字料跟語料不同，語料反映的是話語，只要話語的結構和意義不變，用字可以不同；字料反映的是文字現象，要求記錄語言的文字保持原形原貌。[2]現在研究語言的歷史，有許多的語料庫可供利用；而研究漢字的使用歷史，卻缺乏保持了原形原貌的字料庫。有的所謂“字料庫”只是單字形體的集合，脫離了使用環(huán)境，那也是不能用來考察職用的。所以我們考察文字職用情況，目前條件下只能利用書寫時代明確的文本。

關于文獻材料，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跋》中有“同時資料”和“后時資料”的說法：

所謂“同時資料”，指的是某種資料的內容和它的外形(即文字)是同一時期產生的。……不過即使不是這樣嚴格地考慮，粗略地說，比如宋人著作的宋刊本，姑且看作同時資料也可以。語言的大變動大約是和朝代的更迭一起產生的，因此，可以認為，如果是同一朝代之內，某種資料外形即使比內容產生得晚，兩者的差距也不會太大的。

所謂“后時資料”，基本上是指外形比內容產生得晚的那些資料，即經過轉寫轉刊的資料，但根據對同時資料的不嚴格的規(guī)定，后時資料的內容和外形間有無朝代的差異就很重要。比如唐人集子宋刊本就是后時資料。中國的資料幾乎大部分是后時資料，它們尤其成為語言研究的障礙。[3](P374～375)

太田辰夫是就語言研究而言的，注重的是文獻內容的時代性和真實性，利用“后時資料”的目的仍然在于研究文獻內容所代表的時代的語言現象，而不是文獻形式(文字)產生時代的語言現象。但就文字研究而言，文獻內容的時代性并不很重要，文字書寫使用的時代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文獻的文字形式形成的時代明確，無論是“同時資料”還是“后時資料”，都可以用來研究文字形成時代的職用現象，即利用“同時資料”可以研究文獻內容形成時代(當然也是文字形式形成時代)的用字現象，而利用“后時資料”也可以研究“后時”(文本形成時代)的用字現象。因為研究漢字職用主要看字符跟語符的對應關系，而不是字符跟文章的關系，所以不受文獻內容的局限。比如《老子》這部文獻，假設其成書在戰(zhàn)國時期(其實可能在春秋末)，那郭店楚簡中的簡本《老子》可以看作“同時資料”，根據郭店簡本可以研究戰(zhàn)國時期的語言現象和用字現象；后來又有西漢馬王堆帛書本《老子》，當然屬于“后時資料”，它不能據以研究西漢的語言現象，卻可以用來研究西漢的用字現象；同理，現代的簡化字版本《老子》當然不代表現代的語言，但可以用來研究現代的用字。因此，對漢字職用研究來說，文獻內容的時代性雖然可能對后時文獻的用字產生影響，但考察文獻內容的語言現象跟考察文字的使用現象并不是一回事，要區(qū)別對待?？疾煳淖值穆氂卯斠晕淖值臅鴮懯褂脮r代為準，而不以文獻內容的形成時代為據。事實上，即使“同時資料”對“后時資料”產生影響，一般也是指文本用字上的影響，而不是文獻內容的影響。

如此說來，漢字職用研究在材料上主要關注文本，通過原始文本和后出文本(抄本、翻刻本和重排本等)及其相互關系，來研究不同個體文本、不同時代文本、不同地域文本的文字職用情況及其演變關系。所以考察和研究漢字職用應該具有版本學知識。

如果某種文獻只有后出文本流傳，而我們卻希望研究該文獻產生時原始文本的用字面貌，并考證流傳文本和后出文本中的改字現象，那最有效的材料不是該文獻的內容，也不是該文獻的后出文本，而是跟該文獻產生同時代的其他文獻的同時文本。例如，西漢形成的文獻《史記》已經見不到“原始文本”，那么要考察《史記》原文的用字情況，就應該借助西漢時期形成的各種文本，如西漢的簡帛文本、碑刻文本、青銅文本、璽印文本等，這些文本可以是“同時資料”(文獻內容是西漢產生的)，也可以是“后時資料”(文獻內容是秦代以前的)，只要文本的書寫時代是西漢(如先秦文獻的西漢抄本等)的就是有效的。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材料考證西漢時代的已有字符和用字習慣，從而判斷《史記》后時文本中不符合西漢文字情況的用字，以求盡量恢復《史記》原本的用字面貌。當然，《史記》的后時資料以及跟《史記》文獻同時的其他文獻的后時資料并非毫無用處，通過后時資料中用字現象的大數據統(tǒng)計，也可以發(fā)現原文獻時代的用字習慣，從而幫助判斷原文獻的用字真?zhèn)巍?/p>

在考證文獻的原始文本用字和后出文本改字情況時，古代的某些文獻注釋材料也是可以利用的。因為原文獻的用字一經注釋家選為注釋對象而出注，就相當于加了一層“保鮮膜”，通常能體現用字的原貌。例如今本《史記》：“豈學攵此嗇夫諜諜利口捷給哉?！蔽覀兣袛嗥渲械摹罢櫿櫋痹緫撌恰班┼保鶕饕褪枪湃说淖⑨?。因為南朝劉宋時的裴骃在給《史記》作集解時引用了晉朝晉灼《漢書音義》中的“喋，音牒”，這說明他所見到的《史記》文本用字是“喋”而非現在所見的“諜”，否則他不會引用晉灼的這條注音。而到唐代司馬貞作《史記索隱》時早已改成了“諜”字，因為司馬貞的注釋說：“《漢書》作‘喋喋’。喋喋，多言也?！边@說明司馬貞見到的《史記》文本已經是改用“諜”字了，否則他沒有必要拿《漢書》作異文出注。[4]

二、漢字職用描寫的用語

時代明確的文本字樣是考察漢字職用的基礎材料。從基礎材料中歸納離析出字符單位和語符單位，并建立相關的一套術語，實際的職用情況才能清晰地描寫出來。

1.字符單位

作為符號使用的文字叫作“字符”，這是個泛稱，其中包括“字樣”“字位”“字種”等不同的指稱單位。“字樣”是文本中自然呈現的一個個獨立的形體，將構形屬性相同的字樣歸并到一起就形成字符的基本單位“字位”。如果字樣之間具有構形屬性的差異(包括構件類型、構件數量、構件分布、構件功能、構件關系、構件變異等)，就區(qū)分為不同的字位。如“世”“丗”“卋”雖然外形不同，但構形屬性相同，應該歸納為同一個字位；而“世”與“也”構形屬性不同，就應該區(qū)別為兩個字位。同一個字位內部具有不同形體時，可以根據某種原則任選其一作為這個字位的“基形”，其余則稱為這個字位的“變形”。如“世”作為基形的話，則“丗”“卋”可稱變形。不同的字位如果構形指向的表達功能基本相同，就可能形成更大的字符單位，即“字種”。一個字種可以有多個字位，也可以只有一個字位。如“衣”作為字種，從古到今雖然有許多變形，但基本上都屬于一個字位；而“褲”這個字種，則有“褲”“绔”“袴”等多個字位。同一個字種具有多個字位時，相互之間可以互稱“異構字”，也可以根據某種原則任選其一作為這個字種的“代表字”，其余則稱為這個代表字的“異構字”。如“褲”“绔”“袴”是一組異構字，而假定“褲”為代表字的話，則“绔”“袴”為“褲”的異構字。

2.語符單位

文本的表面是字符，而字符的背后是語符。語符的基本單位有“詞音”“詞項”“詞位”和“詞族”?！霸~音”是某個詞中的特定音節(jié)(不等于泛音節(jié))，詞音帶有某項意義時就成為“詞項”，意義上具有關聯(lián)的若干詞項構成“詞位”，源自同一詞位而發(fā)生音變或形變的親緣詞位形成“詞族”。如“斯大林”的{斯0}({ }表示語符單位，0表示無義)是特定詞里一個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詩·陳風·墓門》“墓門有棘，斧以斯之”的{斯1}是表示劈砍義的詞項；而詞項{斯1}(劈砍)、{斯2}(分散)、{斯3}(離開)(1、2、3表示不同義項)等屬于同一詞位{斯}；由詞位{斯}派生出{撕}{嘶}{澌}等新詞位，則形成一個詞族{斯+}(+表示派生)。詞族不是漢字職用考察的直接對象，只用來說明詞位關系。通常講的某“詞”在沒有區(qū)分需要的情況下，既可以指詞項，也可以指詞位，但不能指稱詞族和詞音。

3.字符與語符的關系

文本的字符記錄著承載內容的語符。如果某字符是為某語符專門構造的(形體與語符的音義密切相關)，那么該字符就是該語符的“本字”，該語符就是該字符的“本詞”，用本字(包括變形和異構)記錄本詞(同一詞位中跟字符形體密切相關的詞項)的用法稱為“本用”。用本詞的本字記錄同一詞位的其他相關詞項以及分化為不同詞位的派生詞項的用法叫“兼用”，用甲詞的本字去記錄沒有意義關聯(lián)而音同或音近的乙詞的用法叫“借用”，甲詞的本字相對于乙詞而言叫“借字”。

如果以“字位”作為基本字符單位，以“詞音”和“詞項”作為基本語符單位，那字符與語符可能構成如下關系(圖1)：

圖1 字符與語符的關系圖

當一個字符對應一個語符時，那可能是“1字位(1字種)—1詞音”，如“—{0}”；也可能是“1 字位(1字種)—1詞項(詞位)”，如“英阝—{英阝}(地名)”。如果考察的文本材料充足，這種單一對應的情況其實是很少的。

當多個字符對應一個語符(詞音或詞項)時，那多個字符之間的關系可能是：

本用—本用。即記錄同一語符的字都是這個語符的本字，包括“異構字”和“源本字—分化本字”“古本字—重造本字”。“古本字”和“重造本字”也是異構關系，只是具有明顯的時間先后和字形孳乳關系，如“云、云—{云彩}”“戉、鉞—{鉞斧}”“莫、暮—{暮晚}”等。

本用—借用。即記錄同一語符的幾個字位，有的是這個語符的本字，有的是這個語符的借字。包括“本字—通假字”和“假借字—后起本字”。前者如“伸、信—{伸展}”，后者如“采、彩—{彩色}”。

借用—借用。即記錄同一語符的字都是這個語符的借字。包括“假借字—假借字”和“通假字—通假字”。前者如“女、汝—{汝}(你)”，“斯、史—{斯0}(斯坦福)”；后者如“裁、財、纔—{才}”。

當一個字符對應多個語符(詞音或詞項)時，那多個語符之間的關系可能有：無意義關系的同音(音近)語符(詞音或詞項)，如“史—{歷史}{史丹福}”“信—{信任}{伸展}”。有引申關系的同位語符(詞位)，如“節(jié)—{竹節(jié)}{關節(jié)}{節(jié)氣}{節(jié)操}{節(jié)制}{節(jié)約}{調節(jié)}”。音義皆有關系的同源語符(詞族)，如“斯—{撕}{嘶}{澌}{廝}”等。

采用上述名稱術語及關系類型，庶幾能將文本中實際存在的字符和語符的各種復雜現象描寫清楚。[5][6]

三、漢字職用的考察視角與基本內容

漢字數以萬計，漢字的使用歷史悠久，異時異地變化多端，要一下子呈現所有漢字的職用情況是不可能的。有效的辦法是化整為零，從個體、類別、局部入手，積累材料，匯聚現象，總結規(guī)律，比較異同，最后才能獲得漢字使用的總體面貌和貫通歷史。就個體的考察而言，大致有兩個角度：一是從字位出發(fā)，考察某個字位自產生以后記錄職能和表達使用的變化情況；二是從詞位出發(fā)，考察某個詞位產生以后人們使用過哪些字來記錄它。以這兩個視角的個體考察為基礎，就可以將所有文本材料根據需要按人、時、地、題材等分類進行局部考察和描寫。

1.字符的職能考察

我們以字位作為字符職能的基本考察單位。一個字位的產生，必然具有某種表達職能。在記錄語言的前提下，初生的字位只跟某個語符單位對應，或是某個音節(jié)，或是某個詞位。如果某個詞位具有多個詞項，那初生的字位通常只跟其中的一個詞項(偶爾也有兩個詞項)對應?？甲C初生字位對應的語符單位(跟形體密切相關的詞項)，就是考證字位的本用，這是字符職能考察的起點，是非常重要、也很不容易的一項工作。字符本用的考證要以字形的構意分析和文本的實際職能為依據。

確定字符的本用職能以后，得考察該字符的職能變化情況。一個字符永遠只對應一個語符(音節(jié)或詞項)的情況是極少的，絕大多數字符的職能都會在使用過程中發(fā)生變化。變化的情況通常有三種：一是職能增多(擴展)，二是職能減少(簡縮)，三是時增時減、反復交錯。這是就特定的某個字符而言。如果涉及兩個以上的相關字符，則還有職能轉移和職能兼并的情況。[7]

職能增多的途徑不外乎兼用和借用。一個字符本用時通常只對應一個語符單位，但語符單位是不封閉的，隨時都在滋生變化，而字符不可能毫無節(jié)制地新生，所以利用已有的字符擴展其職用就成為解決字符記錄語符矛盾的有效手段。當字符突破本用局限，兼用記錄引申詞項及派生詞位，或借用記錄同音詞位時，該字符的實用職能就增多了。

字符職能的不斷增多，可能影響文本表達的清晰度，于是字符職能在增加的前提下也有減少的情況。除了被記語符單位的自然死亡外，減少特定字符職能的手段主要是把某項職能分工或轉移給別的字符承擔，如同字種的不同字位各自分擔某種職能、改變原字形產生新字位或重新另造字位分擔原字符的某項或某幾項職能，從而使原字符的記錄職能得以減少。

字符職能的增減往往涉及別的字符。例如一個字符增加了某項職能，那這增加的職能所對應的語符單位是新產生的還是原來就有的？如果是原來就有的，那原來是由哪個字符記錄的？原來的這個字符跟換用的現在的字符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換用？如果是新產生的，那它跟這個字符原來記錄的語符之間是什么關系？為什么還可以用這個字符記錄而不產生新的字符？又如，一個字符減少了某項職能，那這減少的職能是因為所記錄的語符死亡了，還是把職能轉移給別的字符了？如果是轉移給了別的字符，那這別的字符跟原字符是什么關系？別的字符接受轉移來的新職能后，原職能有無變化？是否引起連鎖反應(互換職能或多位傳遞)？凡此種種，在進行字符職能考察時都是應該詳細描寫和逐項解釋的。

最后，我們希望能用一個總表直觀地全面反映每個被考察字符的職能演變情況，例如“兩”字職用情況一覽(表1)：

表1 “兩”字職能演變

注：表中的“+”號表示該時代使用了該字，加粗則表示為主用功能，灰色背景表示相關字符使用情況。

2.語符的用字考察

語符的考察單位可以是“詞音”，也可以是“詞(詞項或詞位)”。如“斯大林”的{斯}用過哪些字、“葡萄”的{葡}用過哪些字，屬于詞音用字的考察；“吃飯”的{吃}用過哪些字、“飲食”的{飲}用過哪些字，屬于詞項或詞位用字的考察。

語符用字考察的第一步是確定詞或詞音的產生時代及最初用字。最初用字可能是這個語符的專造本字，也可能是原有字的借用(借字)。

一個語符單位從產生開始，一直使用同一個字符的情況很少，往往都先后使用過多個字符。在確定語符的最初用字后，還需要把該語符在歷史上用過的所有字符都考辨出來，進而分析每個字的來源和彼此之間的屬性關系，說明為什么同一個語符可以用不同的字符來記錄，解釋每次歷時替換用字的原因。如果同一語符共時使用了不同字符，也得說明這不同字符之間的關系。除了說明歷時用字和共時用字的各種關系，還得測查不同字符的歷時分布和共時分布情況，用數據頻率反映哪個字是主用字、哪個字是陪用字、哪個字是偶用字等。不同的字符記錄同一個語符時，表達功能是不是完全相等、有沒有選擇用字的主觀心理和特殊用意，這些也是需要注意考察的。例如所謂“異體字”通常認為“任何時候都可以互換”，但理論上講，如果異體字的使用功能真的完全相同，就沒有同時存在的價值?？蓺v史上所謂“異體字”卻是大量長期共時存在著，而且許多異體字是明知有別的字而特意另造出來的。這些“異體字”在古代文獻中能否被統(tǒng)一規(guī)范？古籍整理時全部替換為當代通行字，這樣的做法也許會丟失古人選擇用字時的某些語用信息。其實“異體字”的價值在“同用”而不在“異體”，書面上的“異體字”相當于語言中的“同義詞”，同義詞可供選用，異體字也是可供選用的。之所以要選，就說明同中有異。那么，考察同一語符的不同用字、留意不同用字的功能之異，就是理所應當的。

最后，我們也希望能用一個圖表直觀地展現某個語符單位的全部用字情況，例如數詞{三}的用字情況(表2)：

表2 數詞{三}的用字情況

3.文本的用字考察

文本的用字考察面對的不是一字一詞，而是構成文本的所有字詞。雖然個位字數構成的文本也叫文本，但單個文本的職用考察一般要求字位數在100個以上。低于100個字位的文本缺乏系統(tǒng)描寫價值，可以作為單字考察的材料，或進行文本歸類考察。文本職用考察的具體內容應該包括：

(1)字樣數、字位數、字種數。字樣數是文本中自然書寫的可見字符單位，基本相當于文獻內容的音節(jié)數。文本中的合文可以拆開為單文計算，重文符號可以重復單字計算。字位數是根據結構屬性對字樣進行的歸納，結構屬性以直接構件為分析對象，直接構件的功能相同而組合關系和布局位置也相同的算作一個字位，同一字位中不具有結構功能區(qū)別價值的間接構件和具體寫法可以不同。一個詞位對應的專造字符稱為一個字種，幾個不同的字位如果都是為了記錄同一詞位而造，結構屬性不同而表達對象相同，可以歸并為一個字種。

(2)詞音數、詞項數、詞位數。根據文本內容，將不能獨立表義但有一定音節(jié)的語言單位析出為詞音，幾個詞音的連綴才能表達某個意義單位；將有意義內涵而表達功能相同的最小語言單位歸納為詞項，詞項處于語言的組合之中；語音相同、意義相關的若干詞項可以聚合為一個詞位，詞位處于語言的系統(tǒng)之中。特定文本中的詞位不一定呈現完整系統(tǒng)。確定詞音、詞項和詞位的數量，字符的職用才可以對應說明。

(3)字頻統(tǒng)計。字頻統(tǒng)計的對象是字位。一個字位使用次數的多少，可以反映它在文字系統(tǒng)中的地位和使用者的用字習慣。通常把全部用字中見次率排在前10%的叫高頻字，排在后10%的叫低頻字，其余為中頻字。為什么有些字頻次高、有些字頻次低，需要從多方面考察解釋原因。

(4)字符職能。根據字位跟語符(詞音、詞項、詞位)的對應關系，找出單用字，歸納多用字。一個字位記錄多個語符項時，應該說明所記多個語符項之間的關系，區(qū)別同位詞、同族詞、同音詞等。

(5)語符用字。根據字符單位跟語符單位的對應關系，反向考察每個語符單位的用字情況。有的語符只用一個字位記錄，有的語符會用多個字位記錄。對一個語符使用了多個字符的，要進一步考察其多個字符的分布及其關系，細致分析選擇不同字符使用的心理因素和附加效能。

(6)使用屬性。根據使用字符跟所記語符之間有無構意目的關聯(lián)，定性每個字屬于本用還是借用，分別統(tǒng)計本用和借用的數量和占比，從而分析該文本用字是以本用為主還是借用為主，為什么會如此。

(7)用字現象的歸納討論。在上述考察基礎上，對文本中帶有規(guī)律性、普遍性和有探討追究價值的用字現象進行專題討論。

4.類別材料的用字比較考察

以上考察角度無論是從“字符”出發(fā)，還是從“語符”出發(fā)，或者著眼于文本的“字—詞”綜合，都是就單一的對象而言的(一個字符單位、一個語符單位、一個語篇的文本單位)，其實這些單一的對象又都是可以擴展成“組”、“類”來進行考察的。如“獨體字”職用考察、“常用詞”用字考察、甲骨文用字考察、戰(zhàn)國楚簡用字考察、漢賦用字考察、韓愈詩文用字考察、清代御批文檔用字考察，等等。類別材料的考察以單一材料的考察為基礎，除了單位數量的增多外，基本考察方法和內容大致相同。但有了類別考察，才會有同一類別各成員之間和不同類別之間的比較。

類別比較是發(fā)現某類材料職用特點和觀察漢字職用發(fā)展演變的有效途徑。比較考察可以按照各種標準分類進行。同一標準劃分的各類別材料的比較，在比較單位、參數設置、概念內涵、指稱用語等方面應該一致。下面舉例說明一些主要的比較形式(可類推)：

(1)獨體字符的職能與合體字符的職能比較。理論上講，獨體字是漢字系統(tǒng)的基礎，產生時代通常較早，使用歷史往往較長，記錄職能一般都比較豐富且變化較多，跟其他字符的職能關系更為復雜。合體字，特別是分化專用字，由于出現時代較晚，使用范圍有限，職能的復雜程度一般不及獨體字。但實際情況如何、各種不同類型的字符之間有無使用職能的明顯差別，需要分類考察和系統(tǒng)比較才能清楚。

(2)自源語符的用字與他源語符的用字比較。自源語符指漢語自身的詞項、詞位和詞音，往往有專門構造的本用字符(本字)，有些臨時借用的字符后來也大都分化出專用本字，長期借用的情況當然也是存在的。他源語符指來自其他語種的詞項、詞位和詞音，這些詞語的用字應該會跟自源語符的用字有很大不同。特別是音譯時的用字，有的專門新造音譯字，有的借用已有同音字。如果借用同音字，初期選字的分歧和后期逐步地規(guī)范，這樣的用字過程和有關現象是很值得考究的。

(3)同一文獻不同文本的用字比較。同一種文獻在流傳過程中往往會產生不同的文本，后出的文本除了抄寫或翻刻時無意識的錯訛外，還往往受當代用字習慣和個人用字愛好的影響而有意改換前文本的用字。如果將同一文獻的不同文本進行比較考察，就會發(fā)現各文本的用字變化。例如，《老子》一書成于春秋末年，現在能看到的各種文本很多，如戰(zhàn)國郭店竹簡本、西漢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西漢竹書本(又名北大竹簡本)、漢嚴遵《老子指歸》本、漢河上公本、魏晉王弼本、唐初傅奕本、唐景龍碑本、唐敦煌手抄本、宋徽宗《老子注》道藏本、元刻老子道德經麻沙本、明刊薛蕙《老子集解》本、清世祖御注道德經《四庫全書》手抄本，等等。這些不同的版本或全或殘，章節(jié)和文字數量也不完全一致，但主要內容相同，絕大多數的詞語可以對應，將它們按時代先后串起來，比較各自的用字情況，就能展現同一文獻的用字變化情況，考證文獻的早期文本面貌和后世的改字換字過程。

(4)不同時代的用字比較。歷時比較是漢字職用發(fā)展研究的必由之路。為了說明漢字發(fā)展跟社會形態(tài)的關系，漢字職用的歷時考察可以按照一般的歷史朝代劃分，先把每個朝代的文本集中或抽樣，考察該時代材料范圍內的字位、字種、詞項、詞位、字符職能、語符用字、字頻、字符使用屬性、用字現象和用字習慣等，然后將不同時代的各項參數進行比較，看后代新增了哪些字位和字種、消失了哪些字位和字種、字符職能有無增減調整、一字多用和多字同用現象有無變化、本用和借用的屬性占比有無變化，等等。通過這樣的歷代比較，漢字職用的發(fā)展歷史才能貫通，各時代的漢字使用習慣和特點才能顯現，與漢字發(fā)展相關的各種理論問題才能得到實事求是的解釋。

(5)不同地域的用字比較。戰(zhàn)國文字曾作為文字具有地域區(qū)別的典型，但現在提供的各地域系別的“文字特點”其實并非“特點”，而只是該地文字具有的一些現象，這些現象在別的地域也可能出現。要真實反映戰(zhàn)國文字有無地域特點，應該拿各地域的文字現象進行全面的屬性比較，通過比較顯示的各地差異才能算是特點。地域特點應該對本地具有普遍性，對別地具有排他性。戰(zhàn)國文字的地域特點也可以從用字角度進行考察，看同樣的語符單位在不同地域是否習慣用不同的字符表達。[8]實際上，地域文字的比較不限于戰(zhàn)國時期，任何時代的不同地域都可以進行比較，例如春秋時代的不同諸侯國、三國、南北朝、北宋南宋、江南江北、關內關外、國內國外等。比較不等于差異，沒有差異也可能成為比較的結果。

(6)不同作者的用字比較。用字是人為現象，除了社會的約定俗成，個人愛好也會有所體現。例如司馬遷和班固的用字就不完全相同，故有“班固好古文”之說；章太炎喜歡初文本字，所以他的用字風格也跟他所處時代的整體用字習慣不同。這些現象通過比較來認識是很有意思的。

(7)不同社會集團的用字比較。某個集團建立特有的用字規(guī)則，集團中的個人用字服從于集體規(guī)則的話，就會形成某個集團或某個行業(yè)的用字特點。如王莽篡漢、武則天治唐，都曾新造一些字符、頒行一些特殊用字規(guī)則，因而使王莽政權和武則天政權下的漢字使用與前代不盡相同。再如太平天國作為一個臨時的小政權，也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政策，使太平天國的文獻用字不同于同時的清代社會用字。還有一些行業(yè)，如古代的布業(yè)、鹽業(yè)、糧業(yè)、醫(yī)藥業(yè)，甚至某些丐幫、黑幫、土匪等特殊集團，都有自己的一些用字規(guī)則，形成集團用字特征。

除上述外，凡不同性質的文獻，其用字現象都是可以比較的，如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用字比較，官方文書與民間文書用字比較，手寫文獻和版刻文獻用字比較，韻文詩賦和小說散文用字比較，等等。

總之，用字材料的考察角度多種多樣，有效比較的用字材料也多種多樣，可根據研究漢字職用的目的需要，自由選擇考察對象和材料范圍。如果每個或大多數的字符和語符的職能及用字情況都得到考察，每個或大多數的類別和斷代的用字現象都有較客觀的描寫和比較，那漢字職用的歷史就會清晰地呈現，漢字職用學理論的完善就會得到事實的支持和驗證。

[1] 李運富.“漢字學三平面理論”申論[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6,(3).

[2] 李國英，周曉文.字料庫建設的必要性與可行性[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9,(5).

[3] 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4] 李運富，李娟.傳世文獻的改字及其考證[A].文獻語言學·第2輯[C].中華書局，2016.

[5] 李運富.論漢字的字際關系[A].語言·第3卷[C].北京：首都師范大學，2002.

[6] 李運富.論漢字的記錄職能(上)(下)[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03,(1)(2).

[7] 李運富.論漢字職能的變化[J].古漢語研究,2001,(4).

[8] 李運富.戰(zhàn)國文字“地域特點”質疑[J].中國社會科學,1997,(5).

(責任編輯：陳 吉)

The Investigation and Description of the Function and Usage of Chinese Characters

LI Yunf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study on the functions and usag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is a subdiscipline of the science of Chinese characters. The discipline mainly focuses on the functions of Chinese characters and the established conventions of usages of these characters. To investigate the functions and usag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the best way is to define the time when the texts were written and annotations that can reflect the original appearance of their characters. The effective way of investigating the functions and usag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is to break up the whole into parts and proceed with the materials partially, individually, and categorically. Meanwhile, an independent and systematic terminology for description is also needed. The paper investigates the mutual relations between the unit of characters and the unit of language, describes and compares different people, different times, different areas, and different groups. The paper holds that analyzing characteristics, discovering rules and interpreting all those functions and usages are helpful to know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s and overall conditions of the functions and usag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function and usage of Chinese character, text, unit of character, unit of language, investigation angle, expression

2016-07-10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3&ZD129)；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3AYY006)

李運富，湖南人，教育部“長江學者”，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字學、訓詁學、詞匯語義學研究。

H12

A

1004-8634(2017)01-0005-(08)

10.13852/J.CNKI.JSHNU.2017.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