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琴

簡評晉劇《唐宗歸晉》

張艷琴

2017年2月22日晚，筆者有幸觀看了太原市晉劇藝術研究院實驗一團的新編歷史劇《唐宗歸晉》。該劇以李唐王朝之建立與晉陽的淵源關系，并結合剪桐封弟之唐叔虞的祠廟與李唐政權的關系為大歷史文化背景，敘述了唐太宗征戰(zhàn)高麗失利后，繞行晉陽，在晉修養(yǎng)的兩個月期間，唐太宗遭遇被建國遺老之后裔誤會和謀害，并最終化解誤會與仇恨的故事。

此劇于2016年12月30日開始首演，距今不過2月之余，能夠完整地呈現(xiàn)于舞臺實屬不易，在演出中亦可以看到創(chuàng)作者和演員的良苦用心。本文僅就此次演出，淺談觀后心得一二，以期與同好者交流商榷。

第一，此劇選題巧妙。

這出戲正值山西經(jīng)濟轉型、建設文化強省以及黨中央強調(diào)的“共享發(fā)展成果”之際推出，無疑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李淵父子起兵晉陽，建立唐朝這段歷史，于山西來講是一段值得追述的歷史，而“剪桐封弟”這個故事，在《呂氏春秋·重言》《說苑·君道》以及《史記·晉世家》中均有記載，但無論其意在強調(diào)“君子無戲言”還是“分封制”，于山西來講，這似乎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被封者叔虞的祠廟——晉祠所承載的山西文脈，歷朝歷代均有歌頌，其更成為山西人民津津樂道甚至引以為豪的文化象征。并且《唐宗歸晉》依托《晉祠之銘并序》而大做文章，也是前所未有的。《晉祠之銘并序》乃唐太宗晚年重游晉祠時的御制御書，其現(xiàn)存晉祠貞觀寶翰亭內(nèi)，碑身高1.95米，寬1.2米，厚27厘米，螭首，碑陰有長孫無忌等七大臣的署名。碑題、銘、序共一千二百字，碑文追述了宗周政治，總結了唐叔虞建國的史跡，反映了李世民的政治思想，這通碑刻是熔史學、文學與書法為一體的千古名作。而編劇將此劇置于這樣的背景之下，無疑為弘揚山西的歷史文化找到了一個非常巧妙的切入點，這值得肯定。

第二，創(chuàng)作團隊將古樂和古曲帶進創(chuàng)作，使得這部作品彰顯出其厚重的一面，但有些細節(jié)仍需打磨。

《秦王破陣曲》又名《秦王破陣樂》，后演變?yōu)樵~牌名《破陣子》?！段宥Y通考》云：“《舊唐書》音樂志，貞觀元年宴群臣，始奏秦王破陣之曲?！薄锻ǖ洹酚衷疲骸巴鯐r征伐四方，人間歌謠有秦王破陣樂之曲，及即位貞觀七年，制破陣樂舞，圖左圓右方，先偏后伍魚、麗、鵝、鸛，箕張翼舒，交錯屈伸，首尾廻互以象戰(zhàn)陳之形，令起居郎呂才依圖敎，樂工百二十人，被甲執(zhí)戟而習之。凡為三變，每變?yōu)樗年?，有往來疾徐，擊刺之象，以應歌?jié)，數(shù)日而就發(fā)揚蹈厲，聲韻慨慷，和云秦王破陣樂。饗宴奏之，太宗謂侍臣曰：‘朕昔在藩邸屢有征伐人間，遂有此歌。豈意今日登于雅樂，然其發(fā)揚蹈厲，雖異文容功業(yè)由之致，有今日，所以被于樂章，亦不忘于本也?！笨梢姡肚赝跗脐嚽返纳傻拇_與唐太宗有關，而且初唐時期，此曲亦經(jīng)常在朝堂演出。

《唐宗歸晉》將此曲搬演于舞臺，一方面為劇情所需，顯示唐太宗回到晉陽后，晉陽地方官員為表達對唐太宗的熱烈歡迎，而在宴席上演出唐太宗喜歡的《秦王破陣曲》；其二，此曲可以為這個講述唐代統(tǒng)治者生活的故事加分，使其具有厚重的歷史感和畫面感。但問題在于，根據(jù)《秦王破陣曲》的史料記載，我們可以窺見此曲的排演陣圖、規(guī)模大小、動作裝扮等。若在現(xiàn)代舞臺上將其百分之百復原不可能，尤其是戲曲舞臺原本就是寫意的舞臺。但在現(xiàn)代創(chuàng)作中，既然引進，當最大限度地處理好藝術真實和歷史真實的關系，從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樂工…被甲執(zhí)戟……”其道具應是戟，可從舞臺上演出來看，演員手中揮舞的卻為劍。因為這些確有資料明確記載，在舞臺呈現(xiàn)時應當做到有據(jù)可循。

其次關于《鳳凰吟》。《欽定全唐詩》載盧藏用的《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皇女瓊臺天漢潯，星橋月宇構山林。飛蘿半拂銀題影，瀑布環(huán)流玉砌陰。菊浦香隨鸚鵡泛，簫樓韻逐鳳凰吟?，幊伛v蹕恩方久，璧月無文興轉深?！庇纱丝梢?，《鳳凰吟》確為唐代已經(jīng)存在，當為曲牌之名。檢索資料顯示，《鳳凰吟》多出現(xiàn)于后代宮廷宴樂之中，《四庫全書·經(jīng)部·樂類》之《御制律呂正義后編》載“又洪武三年，定宴饗樂章，一奏起臨濠之曲，名飛龍引；二奏開太平之曲，名風云會；三奏安建業(yè)之曲，名慶皇都；四奏削群雄之曲，名喜升平；五奏平幽都之曲，名賀圣朝；六奏撫四夷之曲，名龍池宴；七奏定封賞之曲，名九重歡；八奏大一統(tǒng)之曲，名鳳凰吟；九奏守承平之曲，名萬年春。”可見《鳳凰吟》是宮廷慶賀所奏之曲，為歌頌大一統(tǒng)所用，民間流傳的情況還無從知曉。

劇中的道姑為了將李世民引入唐叔虞祠堂，扮作一個女子，在李世民前往訪舊的途中唱《鳳凰吟》，而李世民聽到此曲非常熟悉，并說“晉陽伙伴同游，常唱此曲”，又因為此女身上有著文德皇后的影子，李世民為一探究竟，終究改了路線，去了晉祠?？梢?，劇中插入《鳳凰吟》的作用不可小覷，這一古曲促進了情節(jié)的轉折與發(fā)展，并再現(xiàn)了當時的生活風貌。但查閱資料，并未見此曲在民間流傳，而道姑也沒有在廟堂生活的經(jīng)歷，因此，由道姑唱出此曲是否還應斟酌？

第三，劇情的矛盾沖突不夠激烈，表現(xiàn)手法過于簡單。

中華戲曲歷來以熱鬧性為其重要特征，不是情節(jié)熱鬧，就是表演手段熱鬧。然在這出戲中，其情節(jié)其實并未給觀眾帶來緊張激烈、熱血沸騰或刻骨銘心之感；同樣，舞臺的表演手段亦未見夸張的動作、調(diào)笑的語言或激烈的打斗場面，總之，沒有體現(xiàn)出戲曲作為一種視覺藝術的主要特征。這要從劇中設置的主要矛盾講起。

劇情向我們展現(xiàn)了兩對矛盾，一為故舊謀殺李世民與李氏集團防范并抓捕刺客之間的矛盾；二為唐太宗面對刺殺者時，徘徊在“情”與“法”之間的矛盾。本文認為，這兩對矛盾都顯得鋪排不夠。而且當矛盾激化之時，化解矛盾的手法太過簡單，讓觀眾“不解渴”，也就是沒有將戲曲熱鬧性的特征展現(xiàn)于舞臺。

遇刺，本是一件兇險之事，理應是一個激烈的矛盾沖突點，是戲劇情節(jié)最吸引人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能夠引起觀眾觀看欲望的激發(fā)點。但本劇卻顯得矛盾沖突鋪排不夠，邏輯牽強。唐王朝統(tǒng)一后，晉陽在其統(tǒng)治疆土之內(nèi)，此次唐太宗幸晉，距晉陽起事已近三十年了。在這三十年當中，李唐王朝得罪的人，若有報復之心，恐早已動手，而非等唐太宗來到晉陽之后，才行報復之舉。難道說，若唐太宗不來晉陽，他們就不會去報復了？但從劇情來看，一則唐太宗幸晉乃臨時起意；二則刺殺李世民這件事是蓄意已久的，因為那道姑不是日日有所準備、天天未雨綢繆嗎？所以刺殺事件固然能夠引起觀眾的好奇心，然這樣的設置卻顯得缺乏邏輯，經(jīng)不起推敲。

其二，化解矛盾過于簡單。試想一個人得懷著多大的仇恨才去復仇行刺，但當金卯行刺被抓到，其母趕來講明原委之時，金卯胸中的仇恨似乎一下子就釋然了。從演員的表演來看，也未看出有一絲不甘，行刺之前的莊毅凜然哪里去了？儼然變成了一個聽話的孩子！道姑與唐太宗的沖突也顯得不夠激烈，最終也在唐太宗的幾句唱詞中化解心中的仇恨。而主人公唐太宗化解矛盾的手法更顯得輕而易舉，這可以說是顯示了王者臨危不懼、自信從容的風范，但作為一出戲來講，這未免顯得創(chuàng)作膚淺而不夠深入。他在“情”與“法”之間徘徊不定，想遵從自己設定的法紀，但也不想違背自己的道德標準，這時作品采用戲曲一貫欲擒故縱的手法，李世民先讓御史記錄按照法律嚴辦，顯現(xiàn)出自己不通情理的昏君形象，進而使得御史等官吏覺察此行不可，遂決定釋放寬恕劉氏一家，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仁政理想的結局。如此，全劇的矛盾在演員幾分鐘的演唱中得以輕松解決。這顯然忘記了“熱鬧好看”為傳統(tǒng)戲曲的立命之本。從唐宋滑稽戲的科諢夸張、元雜劇劇情的跌宕起伏進而明清戲曲無論在表演還是作品本身所呈現(xiàn)出的吸引力，都顯示了中華傳統(tǒng)戲曲始終伴隨著熱鬧性的特征，但這些珍貴的傳統(tǒng)少見于新創(chuàng)的劇目當中，這出戲也不例外，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第四，人物形象刻畫單一，流于平面化。

唐太宗是這出戲的主要人物，但在塑造這一人物時，創(chuàng)作者僅僅局限于敘述性的簡單呈現(xiàn)，而沒有通過具體事件將人物性格層層豐滿。

歷史上的唐太宗是一代明君，一部新創(chuàng)作品如何塑造一個已經(jīng)被定位的皇帝，如何展現(xiàn)他的生活，如何突破藩籬去刻畫他的性格特征，是較有挑戰(zhàn)性的一件事情。劇中，唐太宗審問刺客，面對著“法”與“情”的選擇，他沒有絲毫猶豫，而選擇了“情”。盡管大臣勸說“金卯當斬”，但這些話也是為了襯托唐太宗接下來的唱詞“都說朕愛民如子不知疲倦，我以勤政贖罪愆，都說朕大治貞觀天可汗，我瞻仰堯舜猶覺慚?！辈褧x陽之事歸為自己的過錯，認為得天下乃依賴于老臣舊友的恩情與寬厚，而自己沒有及時撫慰這些恩人，才促成今天的刺殺事件。他唱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此，在已經(jīng)形成的政治理想、既定的人格基礎之上開始了一大段的唱詞。而這些唱詞給人感覺與塑造人物形象無關，卻有宣揚政治口號之嫌。因此，作為戲曲作品來講，矛盾沖突沒能成為塑造人物的主要契機，而僅僅作為說理敘事的鋪陳，總有不爽之感！

次要人物的塑造更顯得簡單。金卯的官職為大司馬，相當于大將軍，明清兩代為兵部尚書，可見官職職位之大。作為一個執(zhí)掌兵部的大官，他應該了解李世民的人品和治理國家的政治信仰。在面對家仇與明君之間，他應該是矛盾的，但這一點在劇中沒能展現(xiàn)出來，十分遺憾。尉遲敬德等人物更不用說，他們就是舞臺上擺放的道具，而沒有真正入戲?？扇牲c的還是劉王氏的塑造，本劇將其塑造為一個流亡家屬，一位為保全血脈而隱忍的偉大女性。在面對金錢、權勢時，為了自己的兒子，為了劉家的血脈，她不為所動，但是當自己的兒子處于危境之時，她挺身而出，但求一死，以了黃泉路上母子做伴的心愿。由此一位隱忍、倔強、善良、寬容而充滿偉大母愛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展現(xiàn)于舞臺之上。

總之，這出戲的選材是好的，這顯現(xiàn)出編劇眼光的獨到之處。然而，也許由于時間的倉促，在矛盾沖突的設置、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舞臺表現(xiàn)的手法等方面均需加工。

張艷琴,女,山西省戲劇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戲劇戲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