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依
我的櫥柜上擺放著一只千年龜?shù)幕成嫌械犊趟频幕y,頭部微微縮在龜殼里,全身發(fā)出暗暗的綠光,右邊也是一塊同樣的化石,紋線怎么看都像滿身寫著滄桑古老的象形文字,左邊配上一小塊火柴盒大的化石上清楚地印著,一位面帶憂郁的少女長著一對翅膀,像是即將要飛向藍天的美麗天使。
我喜歡研究這些花紋,也許是祖先傳給我的天性吧。這些石頭是林芝朗縣金東鄉(xiāng)的老鄉(xiāng)送給我的。它們初到我家時,我小心翼翼地為它們抹上了一道酥油,以表我對它們喜愛的心情,我總覺得它們跟我一樣有生命,我希望它們到我家能感受到一種和諧相融的氣氛,更希望我的存在沒有傷害到它們。因為曾聽過一位做玉石生意的老板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近幾年來自金東鄉(xiāng)的玉石能賣好價錢了,于是,老板雇了一位當(dāng)?shù)氐陌傩盏缴钌嚼锶ネ谀切┯袷?/p>
當(dāng)他們走進密林深處,白瑪次仁在怪石堆里的雜草中,遠遠地看見一樣發(fā)光的東西,便走了過去。一看原來是塊發(fā)光的石頭,露出尖尖的頭,他們樂壞了,認定一定是塊好玉石。于是,拿著鐵鍬開始挖掘土壤,可那石頭越挖越深,當(dāng)挖到一米多高時他們泄氣了,他們知道那石頭是搬不動的,兩人滿頭大汗地坐在地上,望著掀開的松土發(fā)呆。“看那兒!”那位百姓興奮地叫道。老板順著那位百姓的指向望過去,看見露了半身土皮的那暗紅色的大石頭懷揣著一塊橢圓形的小石頭,從土壤間發(fā)出幽藍的光芒,他們扒開松土,看到一個造型酷似巨大的核桃,色澤如同藍湖泊,緊緊盤臥在大石頭的懷中,因大石頭摟得太緊他們掰都掰不開,只好用鐵釬把大石頭的邊沿敲碎,才拿出了那塊小石頭。傍晚兩人離開時,看見那暗紅色的大石頭變成了赤裸裸的,胸脯下留下一道深深凹進去的溝,那是取出小石頭時留下的痕跡。周圍是碎石,石身如一個遍體鱗傷的人,站在山群中顯得有些可憐。此刻,他們心中不免有些愧歉,但得了一塊奇石又興奮不已,忙著想趕回城里尋找一個好買主。
過了幾天,那位百姓忽然出現(xiàn)在老板的門口,目光恍惚地望著老板說:“昨夜我在朋友家中喝酒,回來的路上,看見那塊紅色的大石頭擋著我回家的路,不讓我前行一步,并時不時地用手指著自己流著乳汁的乳頭,一直在說它的孩子不見了。唉!今早一醒來還是有些不安?!?/p>
老板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后來,他不得不又贖回那個石頭。
講到這里,我清晰地記得他的表情,微微地皺了皺眉頭。
老板的一個遠方好朋友極喜歡那石頭,出的價錢也很高,可沒過一周,老板的朋友一個勁地給他打電話來,說很奇怪,每到晚上那石頭會像嬰兒一樣哭泣,弄得全家人一晚上都在恐懼中,連左鄰右舍都聽見了。問老板怎么辦?那時老板還真的不太相信朋友說的話,他都搞了那么多年的石頭生意,從沒有遇見過這等事呢。于是,老板偷偷運回那石頭放在他家中。到了半夜,老板幼小的兒子咬著母親的奶頭,啼啼哭哭地鬧了半宿,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卻聽到外屋傳來奇怪的聲音,先是發(fā)出咿呀聲,而后,聽見嬰兒的啼哭聲。忽然使他想起那塊小石頭,他躡手躡腳地打開了燈,撩開門簾清楚地聽見是那小石頭在哭泣。那個夜晚更讓他感到蹊蹺的是——天快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夢見遠方的母親流著淚衣裳襤褸地站在門口……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做玉石生意的老板了。
當(dāng)我每次看到櫥柜上的那些化石,不免會聯(lián)想到他講的那個故事,也不免有些揪心,心想,你們又是誰的兒女呢?你們是否也在流著無聲的淚?每次聆聽夜晚的風(fēng)聲,我都會想到,那些小石頭的母親在撕心裂肺地呼喚著她的兒女。
愿在夜晚的夢里你們能找到回家的路。
亞蒙的傳說
那個秋季,我得了一場古怪的病:厭倦都市里的噪雜和人流,越是熱鬧越使我感到壓抑喘不過氣來。長年累月地在單位見人就微笑著打招呼:“吃飯了嗎?下班了嗎?”而后沒完沒了地聽人們在背后相互竊竊私語:某某人有幾棟房子了、某某人怎么網(wǎng)戀有外遇了、某某人怎么請客送禮、某某人吸毒被關(guān)了等等。而這種雜亂的聲音使我的怪病越來越嚴重了,周邊有人告訴我說,是更年期的癥狀。治療更年期最好的方法是——走進山清水秀的大自然里去治療。于是,我放下所有的工作日程,簡單背起行囊和畫架無目的地出發(fā),想找個無人的地方透透氣。
我不知走了多少路,有一天,無意中走到了一個中印邊界線的村落。
說起那個村落,至今我都希望那是一個傳說中的村莊,永遠不要回到現(xiàn)實中來。
初見時在密林深處隱約有座村落,那里有棵古老而高大的楓葉樹,很奇特很顯眼地站在村口,猶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它在守護著村子似的。
村莊很安謐地隱藏在密林深處,村民們過著安恬如夢的生活,他們信仰天地“萬物有靈”。雖然我不太懂他們的語言,可我慶幸的是我這個遠方的客人被他們接納了。每天晚上有幾個年輕的男村民,找我指指點點地比劃著跟我一起喝酒聊天?;叵朐诙际忻悦A撕芫玫奈?,算了算夢游般地到村子已經(jīng)快半年了。
有個傍晚,我忽然想起那棵古老的楓葉樹,情不自禁地背起畫架跑去寫生了。西下的斜陽像暗送秋波的情人,用低低的、戀戀不舍的目光回望著我。遠遠地看見那棵楓葉老樹下,站著一位裹著橘黃色長裙的少女,前額的頭發(fā)剪得齊齊的,耳后的余發(fā)披在肩后。晚霞落在她的身上,腰間飄飛的長發(fā)在黃昏的斜陽里金光閃閃,猶如一位出沒人間的女神,把我這個流浪男人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了過去。少女一動不動地緊靠著大樹站了很久,像是在等待和盼望著什么。
夕陽落得很快,等我回過神來重新調(diào)整色板的那一瞬間,她已消失了。
“剛剛明明站在那里?。∈腔糜X?村子里怎么從沒有見過她呢?”我有些迷惑地問自己。在模糊的記憶里,隱約記起喝酒時,那些年輕村民好像講過關(guān)于這棵老樹和一位女孩的事情??上В嵌喂适挛覜]有仔細地聽。
隨著女孩的消失,大樹忽然暗淡無光了下來,片片楓葉也變得暗紅暗紅的。那一瞬間,古樹猶如失去了靈魂似的,暗暗地站在一絲習(xí)習(xí)掠過的冷風(fēng)中增強了神秘感,那沙沙的落葉聲,似乎在告訴我什么。那個傍晚我?guī)е鴿M腦子的疑問回到了村子里。
夜晚,還是那幾個愛喝酒的年輕人找我喝酒,每個人還抱著一堆柴火,把火塘里的火燃得旺旺的,邊喝著酒,一邊醉醺醺地嚷。我?guī)е鴰追肿硪庾叱瞿疚萁馐帧M?!跳入眼球里的是那不甚明亮的星光,伸手可摘的一顆顆燦爛的星星,簇擁在頭頂上的藍色夜空里,如抖動翅膀的天使,輝映著遠遠近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的小木屋,不禁使我又一次地感嘆這里的寧靜和安逸,使我暫時忘卻了熟悉的都市噪雜聲和紅綠燈。
“這個世界上真有這么僻靜的村落?是夢境嗎?”我自言自語地問。
“那棵大樹的名字是?”我進屋問道。
坐在木地板上一臉清秀的小伙子,醉醺醺地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像是在說,你怎么還不明白?另一位胖墩墩的頭戴熊皮帽的小伙子湊過臉來,用不太熟練的漢語回答:“哦哦,那棵大樹的名字叫亞蒙,在我們的傳說中她可是最有名的美人??!”而后發(fā)出哈哈哈大笑,又繼續(xù)說道:“據(jù)說她酷愛親人,酷愛家鄉(xiāng),所以變成那棵楓葉樹,永遠守護家鄉(xiāng)和親人。”接著他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一位不善言談但長得很帥的小伙子說:“是他們祖父的故事,明天你去問問他的父親,會一字不落地告訴你的??┛?!達登啊,喝酒啊,你躲在角落干什么??!”那小伙子含蓄地笑了笑,提起圓竹做的小酒桶喝了一大口。
村落的空氣很清新,但村民的皮膚有些偏黑。說出的話像敲打什么東西似的節(jié)奏極快,內(nèi)容只能聽清一半了。最讓我舒坦的是接觸他們目光時,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種坦誠、明亮、透明、純凈的光,像用一盆清水在洗滌我靈魂深處的污點,讓我感受到一種與世無爭、沒有邪念、沒有污染的氣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什么叫輕松,什么叫愉悅。
只是那位傳說里的神秘少女,如一個帶著面紗的臉,日夜不停地縈繞在我的腦子里。
清晨太陽剛剛落在對面山頭時,我跑去想看看那棵大樹。走近大樹,我細細地觀察著,樹身長著稀稀的青苔,青苔上鋪滿點點斑斑不知名的小黃花,像是羞怯地躲在母體里。一陣清風(fēng)吹來后,淡雅的清香迎著朝霞撲鼻而來。我發(fā)現(xiàn)樹根兩邊堆滿了千萬支竹箭和婦女們腰帶上鑲嵌的圈圈腰飾,看上去因年久有些朽爛掉在地上了?!斑@是在祭奠什么呢?”我又問自己。
我正抬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火紅的楓葉出神,忽然一團火焰紅彤彤地燃燒了起來,使我無法睜眼?;鹇攸c燃在我的身上、心上,仿佛我也在一同燃燒。我閉著眼感受著這個離奇的感覺,想象著編出各種神話里的美麗愛情故事;想象著那位神秘的少女就站在我的身邊,漸漸地讓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還有她神秘的微笑……此刻,我暖暖地融進了一種神奇的幻景中,使我神魂顛倒,我渴望著就這樣消失在這個村落里。
“陳胡子!”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等我睜開眼睛的時侯,晚霞濃濃地落在那棵古樹和我的身上,如同熊熊燃著的火焰。
連續(xù)幾天,我像得了一種怪異的相思病,莫名地等待著那個傳說中美麗少女的出現(xiàn)。
我后來才得知故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的人喜歡到遙遠的外地去做生意。他們每次經(jīng)過此地,就能看到這棵楓葉樹,有次美麗的亞蒙和她的兩個哥哥也經(jīng)過這里。亞蒙執(zhí)意要在楓葉樹下歇息,而后她對著楓葉樹祈禱:“這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這一輩子我永遠不想跟親人和家鄉(xiāng)分離,請你保護我,為我作證吧!”話音剛落,樹根緊緊地繞纏亞蒙的腳根,不一會兒她的腳趾頭上也長出了根。亞蒙的兩個哥哥恐慌中砍斷滋長在妹妹身邊的樹根,可是越砍亞蒙身上的根長得越多了,而且深深地伸進土壤里。亞蒙的下半身已變成樹身時說:“哥,我舍不得你們!”兩個哥哥高呼著向太陽母親禱告,請求太陽母親放了他們的妹妹,可天空中只有一群哀鳴歸去的鴻雁而無應(yīng)答聲。
第二天,妹妹的全身已變成樹,只剩臉蛋的妹妹對兩個驚慌失措的哥哥說:“哥哥,別傷心,我的許愿被神樹接納,所以應(yīng)驗了。從此我永遠不會與你們分開,我會永遠守候你們,守護我們的家園?!闭f完變成了這棵楓葉樹。她永遠地站在村邊,站在這片土地上,守望著親人和家園,成為一段美麗的傳說。
我確實見到了那美麗的臉,安謐的心靈,至今我仍癡心入骨地愛戀著這個傳說。
克——
回家喲回家
走進森林喲
赤腳行走在山野
感受著大地母親的體溫啊
聽著神獸阿崩的歌
心慢慢地在融化啊
回家喲回家
走進森林喲
漫山遍野的花香
醉了靈魂丟了自己
從夜風(fēng)里啊聽到
祖先的聲音在呼喊著你的名字
克……
讓我回到大樹旁邊的村落
回到大樹旁母親溫和的眼里
回家喲回家
回家喲回家
回到無法回去的馬尼崗喲
回家喲回家
回家喲回家
回到無法回去的博嘎爾木
(原載于2013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