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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鳥

        2017-07-18 18:59:15東巴夫
        滇池 2017年7期
        關鍵詞:李婧薩那中原

        東巴夫

        謝觀站在臥室的窗前。黃昏已經深了,遠處的拉市山上還殘留著幾抹晚霞,靠南面,高聳的文筆峰,就像一個黑色的筆架。窗外是一個菜園子,四個角上長著蘋果樹。一只黃母雞撲棱著翅羽穿過青菜畦,向墻根兒跑去。房東大爹養(yǎng)的小黑狗,搖著尾巴在后面追。墻角的雞籠三天前搬到院里去了。黃母雞飛上蘋果樹,又跳到院墻上,一路小跑著到了園門,唰地一聲飛進了小院。小黑狗沖著園門汪汪一陣叫喚。謝觀聽見房東大爹從樓上走了下來,那是木樓梯,走得橐橐響。謝觀臥室的門就挨著園門。大爹走到園門前,咳了一聲,他梭開鐵扣,把園門推開。小黑狗躍過門檻,在大爹兩腿間打轉,一把咬住大爹的衣擺不松嘴兒。大爹用腳碰碰小黑狗的肚子,“天黑啦!跟我進屋吧?!?/p>

        謝觀就站在門縫后面,他從窗邊走到門后,又從門后走到窗前。他想喊一聲大爹,但此時他又不想說話,什么都不想說,他覺得累,說起話來,腦海就被攪渾,心也會被撞亂,他不想張嘴。他看見大爹領著小黑狗去關院門,去把院角的水井蓋好,去把走廊的燈拉亮,轉身一路走來,進了一樓的正廳。大爹忘了關雞籠門。正廳的門開著,電視機的聲音很快就流溢出來。二樓的鄰居在炒菜,三樓依稀傳來碰酒杯的聲音,有個小女孩在樓梯口唱歌。薩那也住在一樓,靠最里邊那間,她這會兒應該還沒回來。每天回到小院,薩那都來跟謝觀聊幾句。

        沒有月光,外面黑透了。謝觀合上窗,窗簾還開著,他就站在黑魆魆的這堵窗前,微閉著眼,身體就像在夜里的空間里漂浮,頃刻間,他的淚水就冒出來了,他使勁眨眼,想把眼淚潷回去。屋里黃澄澄的燈光讓人覺得溫暖,腳前的這把光滑的靠椅,蹲在書桌前,看上去冷冷的。窗臺上有兩個干涸的墨水瓶,有幾粒圓石,是從巨甸鄉(xiāng)的金沙江邊撿回來的。石頭是冰冷的,兩條金魚死了,魚缸里剩半截臟水,應該養(yǎng)一棵水仙。他拉上窗簾,把椅子踢進桌底,衣柜旮旯里有一把木柄氣槍,他從墻上釘頭扯下一塊抹布,去擦拭槍管。這把氣槍真好使,他時常悄悄把槍帶出去,到大東鄉(xiāng)的山里打獵。子彈已經用完了,現(xiàn)在他沒有子彈,這槍就玩不了,放在角落里,生了一層灰。擦完槍,他走到床邊,也不脫鞋,橫躺在床上。肉身沉重,也是他應付不了的。

        他想起他還沒吃晚飯,吃飯也是一件麻煩事兒,一日三頓,都要花時間去應付。心情郁悶,就沒什么食欲,想著桌上還有一袋桔子,有兩把核桃,晚一點肚子餓,就用它們對付一下。現(xiàn)在他不想動彈,前些天他沒什么可寫的,因為不能動筆,他著實苦惱了一段時間。后來這個問題就破了,他陸續(xù)寫了十來篇短篇小說?,F(xiàn)在他痛苦的是對自己的懷疑,對那些寫出來的作品的懷疑,他覺得自己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寫不出他理想中的那種小說,他寫不出來,那仿佛是一種罪惡,立即就向他撲灌而來,弄得他心跳加快,手指顫抖;就是眼前的世界,他一琢磨,瞬間也覺得寡淡無味。

        枕頭底下有一本《薩朗波》,他摸出來讀了幾頁。他一會兒要熄燈睡覺,他想:我會做一個什么夢呢?

        這時,有腳步聲由遠而近,在他門前停下。咚咚!有人敲門。謝觀跳下床,這時門外薩那開口說話:“謝觀,我是薩那,你不用開門,我來說一聲就回屋了,今天好累?!?/p>

        “好吧,你早點休息?!?/p>

        “你屋里亮著燈,你在讀書,還是寫小說?”

        “沒有,我要躺下了?!?/p>

        “好吧!”

        “記得關好門窗?!?/p>

        “好!晚安!”

        “晚安!”

        一夜無夢。醒來,腦海里空落落的。窗口的光是灰色的,玻璃上有響聲。謝觀半截身子從被窩里露出來,伸出胳膊把窗簾扯開一角。外面在下雨,雨點打在玻璃上,一條條水線像山體上的裂縫。他昂起頭,看見蘋果樹在搖擺,菜葉兒在起伏,聽不到雨打聲。就在這頃刻間,雨突然下急了,嘩啦啦鋪下來,無數(shù)的水分子在玻璃窗上撞得粉碎,濺散開來,把玻璃洗得清亮。他把身體挪到床中間,后背靠著墻,被子掖到胸口,他就這樣在床上溫著,看著窗口。他把窗簾又扯開一點,這時,他看見窗檐下歇著一只蝙蝠。這只蝙蝠兩只腳緊抓著窗棱露出的一截鐵釘,身體蜷縮,兩個長翅膀緊抱著身體,它的腦袋就縮在羽毛里。雨分子打濕了它的后背,爪尖兒在滴水,它不時抖動一下身體。遠方,濃霧籠住了漫長的群山,看不清樹,看不清山間的村舍。菜園外的那一片居民區(qū),沒有燈光,聽不到馬達聲。世界還沒醒來。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雨下小了,小院里也有了動靜。房東大爹在院里支了三把大雨傘,小黑狗站在傘下,望著傘頁滴水。大爹今早沒生火堆,雨把廊檐下碼著的劈柴打濕了。謝觀穿好衣服,靸著涼拖鞋來到屋外。他看見薩那的屋門開著,薩那蹲在屋檐下不知在忙活著什么,謝觀走上前,看見薩那在給五棵觀音蓮上土。門口有個小凳兒,謝觀拿起小凳,在薩那身旁坐下來。薩那看著他笑,不說話。謝觀也笑了一下,他看見薩那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有泥巴,她帶著塑料手套,垂下的劉海尖上有一粒水珠。

        薩那說:“你又不穿襪子。”“不穿,反正也不冷?!薄拔揖陀X得冷,晚上也冷,一下雨就更冷了,明天小雪?!薄懊魈煊醒﹩??”“說不準,明天是小雪節(jié)氣,應該會下一點,今天這場雨如果到了夜里才停,明早一定會

        下雪。”“有什么根據(jù)呢,你說說看?!薄拔揖褪沁@樣感覺的。”“你的感覺一直靈么?”“靈,也不能全說是感覺,我也說不好,如果那種意念越來越清晰,那件事就會發(fā)生?!薄澳阆矚g下雪天?”“你不喜歡么?”“我,我說不上來,喜歡吧,下一場大雪,我們這座古城很多東西就會隱藏在雪里。下了雪,山上的麂子狍子就會暴露蹤跡,你知道的,我喜歡打獵,這對我來說就是好事兒,那么,就下吧,最好明天就下。”

        “就是說你喜歡下雪天?”“我喜歡下雪天?!薄澳愕臉尣皇菦]子彈了嗎?”“是,是沒了子彈,我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如何在山中踏著雪追擊一只漂亮的麂子的?!薄澳闱靶┨觳皇遣幌胝f話么,今天怎么復活了?”薩那故意打趣他,她喜歡看他窘迫的樣兒,那臉頃刻就紅了,兩只慌亂的手不知該放在哪里。

        可這回謝觀氣定神閑。他說:“昨晚睡得好,今早起來還沒多久嘛!煩心的事兒還來不及想哩!”

        “來不及想就好,最好就忘掉了不再想。”

        “這事如今由不得我了?!?/p>

        薩那放下手里的活兒,進屋去煮咖啡。謝觀看見五棵觀音蓮都勻稱地坐在綠瓷盆里,離盆沿有一寸的距離,像是從土里拱出的五朵綠色的小蓮花。土是干的,薩那在屋里大聲說:“謝觀,別愣坐著,給觀音蓮澆點水吧?!敝x觀看見旁邊的窗臺上有個橙色小噴壺。他給觀音蓮澆水時,看見土里鉆出一只黑色小甲蟲,他用一根小棍把小甲蟲挑出來,甩到院里潮濕的地上,小甲蟲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慌忙向墻根逃竄。

        薩那又從屋里喊道:“進來吧,咖啡快煮好啦!”

        謝觀在院里洗了手,快步進了屋。薩那站在最里邊的一扇小窗前,那兒放了一張小巧的四方桌兒。她煮好了咖啡,端起來放到身后的茶幾上。她說:“隨便坐,床邊有小凳,我還要弄一下?!?/p>

        “不是煮好了么?”

        “我還要煮一罐酥油茶,你喜歡喝呀,我放一點核桃仁和干紅棗兒混著煮,要放一點紅糖嗎?”

        “不用,喝原味的?!?/p>

        “吃點什么?呵,我這兒只有餅干?!?/p>

        “我屋里有一大塊核桃糖,敲一些過來吃吧!”

        “好吧?!?/p>

        薩那這些天在準備一場個人的油畫展。她默默地畫了六年油畫,去年她北京的一個朋友來旅游,來到她的臥室,看到她的那些油畫作品,大為驚訝。這個朋友把這些油畫作品用相機拍下來,在一個書畫論壇刊發(fā)出來,很快就引起油畫界名人的關注。這次的個人畫展,就是那些在畫壇有發(fā)言權的人促成的,他們聯(lián)絡了麗江書畫協(xié)會,書畫協(xié)會的負責人一口應允,他們在黑龍?zhí)堕T口的東巴博物館門前,尋了一個好角落,安排薩那的畫展就在那里舉辦。無論怎么說,這樣的畫展是隨意又簡陋的,薩那卻很認真地做著準備工作。薩那說:這雖算不上是個好機會,但能把我的畫作展出來,讓一些人看到,也還不錯,這只是開始。

        謝觀對此興趣不大,既是薩那的畫展,他當然要去捧場的。他知道薩那一切都準備好了,她只缺一個好機會。

        薩那收拾好桌子,換了一塊黃色碎花的小桌布。她又從掛在墻上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書,放在桌上。

        謝觀坐在桌邊。他拿起書,發(fā)現(xiàn)是上個月才出版的新書:《鄉(xiāng)村醫(yī)生手記》,作者是他喜歡的布爾加科夫。謝觀問:“你怎么弄到的?”

        “買的。托昆明的一個朋友買的,送給你?!薄安挥盟臀?,你先讀,讀完了借給我就是了?!薄拔易罱鼪]什么時間讀書,你讀吧,本來就是買給你的?!薄拔以谧x他的《最初的體驗》,不太好讀?!薄罢f說你這幾天的困惑吧!”“不知道怎么說,是一種困擾吧,很深的困擾,擾得人心里稀巴爛。我這半年寫了不少短篇小說,這些天我把它們通讀了一遍,不是個滋味,很不好受,我在心里罵自己??偟膩碚f,那是一種安逸的討巧的寫作,只求一時之快,都鉆進了那個窠臼里,埋頭營造,卻不想迷失了方向?!?/p>

        “為什么這樣說?”

        “事實就是如此?!?/p>

        “也許你只是需要換一種思路?!?/p>

        “你是說走小道,獨辟蹊徑?”

        “可以這么說?!?/p>

        “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不可能被潮流裹挾,

        你也是這樣的,你也沒有隨大眾,我們都在尋找陌生之境,然后占山為王?!薄拔抑蛔鑫易约?。這是我的信條。這一點大概也是我愛情一再失敗的原因。愛情,藝術,時間的流逝,眼角的皺紋,褪色的畫,斑駁的色彩,下了一夜的雨,唉,還有什么。”

        “沒有陽光的早晨?!薄昂谝沟牧魈?,枕頭底下的圣經?!薄拔易蛞箾]有做夢?!薄拔易隽藗€夢,夢見姜正午在我的房間收拾

        他的行李,他摔了門走出去,在外頭的巷子口,一個扎辮子的姑娘等著他,我跑到門口,看見姑娘挽著他的胳膊朝花馬街走了?!?/p>

        “你在夢里哭了?”“哭了,我一哭,院里的外邊巷子里的燈都熄了?!薄盀樯??”“我也不知道?!薄敖缧睦镉心?,他好好打算過,他跟我說,他要埋頭奮斗兩年,生活好一點了就娶你?!?/p>

        “我知道,這些我知道,他以為我提出分手,是因為他窮。他能這樣想,我就懶得向他解釋,說什么都是無益的,倒不如不說,經過前前后后的那些變故,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很快就拿定了主意?!?/p>

        “你倒干凈利落了,姜正午可愁壞了,他覺得很突然,前一天還好好的,你們還喝了一頓酒,一夜過去,你就提出分手,他自然接受不了,而且你一提出分手,就決定再不跟他見面,給你打電話發(fā)信息你都不理,他還想著能有挽回的余地,看看你這表情,就知道徹底沒戲?!?/p>

        “姜正午哪兒都好,他對我也用心,我心里有數(shù)。但他太多情,不專一,拿得起放得下?!薄拔衣犝f過一點?!薄霸趺凑f呢,我是那種孤獨至極的人,他解救不了我,在未來的日子里,他撫慰不了我,我看不到一點兒溫暖的曙光,這樣一來,我還求什么呢,你說我們還怎么戀愛下去?”

        “要我說,你也挺自私的。”“也許吧,女人對待愛情都是偏執(zhí)的,為了能愛上別人,先要學會愛惜自己,你說呢?”

        “我說不好,總之,我看姜正午挺傷心的?!薄澳鞘嵌虝旱?,既然看不到未來,就不應該拖延。”“你說他要是來找你呢?”“他不打招呼就來,我是不會讓他進屋的。

        再說了,你知道的,他身邊向來不缺女孩兒?!敝x觀歪著頭看著薩那,咧嘴一笑,薩那問:“怎么了?”“薩那姐姐,你看我這樣的男子適合你不?”“你呀?我還沒想過哩。”“你現(xiàn)在認真想一下嘛?!薄昂冒桑疫^些天考慮一下。”薩那說完,捂嘴大笑。“別笑啊你,干嘛要過些天再考慮呢?”“這些天忙呀?!薄澳俏疫@屬于是打擾到您了唄?!薄皼]有,你看書唄,我忙我的?!薄拔疫€是回屋讀書吧。”薩那又笑。謝觀回頭來看她,她又笑。謝觀

        說:“你樂吧,我回屋?!碧鞖夂洹P∠飪膳缘你y杏樹,抖光了最后幾片葉子。夜里從小巷穿過,路燈就比先前亮一些。剛入夜,寒氣就下來了,小雨就沒斷過,但雪一直沒下來。玉龍雪山上下雪了,站在城里的任何一塊空地上,往北望,都能看到玉龍雪山。謝觀每天都會看一眼雪山,每天看到雪山呈現(xiàn)的景象都不一樣。他的朋友王玄堅持每天拍一張雪山,他是從初夏開始拍的,拍了半年了,說拍到元旦那天,他就把圖拿來給謝觀看。城里沒下雪,早晚奇冷,晾在屋外的毛巾,早上起來一拉,像一根枯干的木棍。白天很暖和,陽光很好。薩那昨晚接到電話,被告知畫展要往后延期,謝觀以為她會不高興,她說延期也好,她正好有時間能準備得更充分些。謝觀想勸她,發(fā)現(xiàn)這樣做不合適。

        這一天夜里,謝觀正溫在床上校對小說手稿,聽見窗外有聲響,風摔打著樹枝,不知把什么吹來,哧哧喳喳,又窸窸窣窣,潤打著窗戶。從窗簾縫里看去,呼啦的風在菜園里亂竄,墻角邊上的路燈,左右擺動,光影也亂了。咚咚咚,有人敲門,是薩那,她的聲音里滿是驚喜,她說:

        “謝觀,你往外看看,下雪啦!”

        雪終于來了,洋洋灑灑,落在菜園里,沙沙響,像一曬簸的蠶在啃食桑葉。謝觀心里很靜,耳朵也聽得很清,屋子里不冷,他睡進被里,很暖和,桌上濃黃的臺燈亮著,他睡覺時習慣開著臺燈。他心里很靜,他聽見了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風從窗縫漏了一點進來,窗簾的一個邊角在鼓翻,輕微的,摩挲著墻壁。謝觀滑進被里,睜著眼,不一會兒又把頭露出來,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雪夜,三十六年來,謝觀在很多個落雪的夜晚,躺在床上聽雪聲。他想起在他八歲那年,也是一個雪夜,他和弟弟睡在后廳的一間小房里。這間小房的唯一一扇窗戶朝北開,窗外是院子,院子的北邊是豬圈和牛欄。那是一扇很小的窗,沒有安玻璃,用一塊白色油布蒙著,一起風,那油布就嚯啦啦響,像是有人張著油布在用力呼甩。一落雪,豬都不老實了,在圈里睡一會兒哼一會兒,母親大概忘了換墊豬圈的稻草,那些稻草濕了,豬們睡得不巴適;牛隔一會兒噴一下鼻,平時夜里也這樣。窗戶老這么響,怪嚇人的,謝觀不敢下床,就蹬了弟弟一腳,指使他去把油布鋪開掖好,弟弟的膽子大,他打小就敢一個人睡覺。那時怕歸怕,但覺得很快活,外面在下雪,外面風在呼嘯,但他倆睡在暖和的被窩里,他們的床下墊了厚厚一層今年的新鮮稻草,貼著床單往下聞,能聞到稻穗的秸稈的清香味兒,他們就能聽著風雪入睡。小時候總是很快就睡著了,哪有失眠啊輾轉反側這一說,人長大了毛病就多了。第二天大清早起來,后堂門推不開,發(fā)現(xiàn)雪堵門了。整個村莊都被大雪覆蓋,特別寧靜,一些煙囪里冒出白煙,不一會兒黑色的瓦就露出來了。來到后院,發(fā)現(xiàn)院墻倒了一截,露出一個大豁口。母親很生氣,父親一聲不吭掃了雪,去撿磚頭,把豁口堵上。母親臉上不悅,卻也放下手里的活兒,去幫父親砌墻。謝觀那時不算大,那天清晨,他看著父母在雪地忙碌的身影,突然就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鍋里正煮著飯,他拉著弟弟坐到灶膛口,往灶里添柴火。打那天開始,只要母親做飯,謝觀就幫忙添柴火。

        這些回憶都藏在謝觀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他想著這些往事,聽著窗外的雪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謝觀出門去郵局投遞了兩份小說手稿,又去古城區(qū)人才交流中心咨詢了工作的事情,回來的時候正好是十點。謝觀進了院,發(fā)現(xiàn)房東大爹都把院里的雪清掃干凈了,地上的水跡也被風吹干了。走上臺階,謝觀朝薩那房間看了一眼,門上有把鎖。他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就在門口的一根圓形立柱背后,他看見李婧背靠立柱站在那兒。

        他很驚訝,渾身一顫,說:“小婧,你怎么來了?”

        李婧轉過身來看著他,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她上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腳穿深棕色長靴,辮上扎了一個粉色的紗布發(fā)卡,她美得像個食人間煙火的天使?!拔以趺床荒軄砜纯茨隳兀俊贝珠L的眉毛下是兩灣清澈的泉水,她一開口說話,唇線展開,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齒。

        說完,她有點窘。當初她哭了一場,是負氣走了,謝觀呢,也說了一些很難聽的傷人心的話。過了倆月,他們第一次通了電話,李婧那時已經冷靜下來,謝觀沒提讓李婧回來的話,李婧也沒問,他們也沒說分手的話,也沒說和好的話。李婧走后,就像謝觀說的那句狠話,她真就沒有回來。一晃大半年過去了,她沒有回來,他沒有要求,這段感情其實就算結束了。

        現(xiàn)在她來了,能說明什么呢?謝觀內心一潭死水,他在心里放棄過她,是的,放棄過她,又熬了這么久,他熱不起來了。李婧是怎么想的呢,他不知道,李婧就像一叢薔薇,到哪里都能開出一簇好花。她就是一塊玉,到哪里都能發(fā)光。謝觀暗自想過,天地間能生出她這樣的女孩,真真是天地之幸。

        謝觀開了門,屋里亂糟糟的,沒來得及收拾,李婧也進了屋。她把包放在桌上,在床邊坐下。謝觀換鞋,看見鞋架底下那雙紫色棉拖鞋還臥在原來的位置上,這是他們同居時李婧穿過的。謝觀問:“你要換拖鞋嗎?”李婧說:“換。”謝觀只得把那雙紫拖鞋拿給她,她接過拖鞋,沒什么猶豫,直接脫了長靴,撫了一下襪子,把腳攏進鞋。

        謝觀說:“不知道你要來,屋里太亂了。”

        “沒事兒,你去燒點水,家里我來收拾。”

        《踏雪2》(絹本設色) 37cm*80cm ?曾胡林

        謝觀從院里打了水來,在門邊上的一間公共廚房里燒水。他摸褲兜,兜里還有些零錢,他就到巷子口的水果攤買了點桔子和芒果。他知道李婧喜歡吃芒果,她還喜歡吃菠蘿,可惜一溜兒的水果攤上都沒有菠蘿賣,有點遺憾,他提溜著兩個小袋往回走。有個搞民謠創(chuàng)作的朋友,從路邊小吃店鉆出來,一把拉住謝觀,他也住在花馬街,他問謝觀找到工作沒有,謝觀說沒有,還在等消息。朋友就拉著謝觀的胳膊往小吃店里鉆,說花馬街上玩音樂的一群朋友正聚在里頭喝大酒呢,他要謝觀進去湊熱鬧。謝觀犟了一下,說今天不行,改日吧。朋友說干嘛要改日,正好撞上了嘛,就進去吧。謝觀說我宿舍有人,是我朋友,正等著我哩!民謠青年這才松了手,說行吧,改天再約。又說你要是半個月后還沒工作,就來找我們。謝觀說可我不懂音樂啊!這民謠青年說:你搞寫作,我們需要一個搞寫作的。說完放下手里的布簾,就進去了。謝觀繼續(xù)往回走。

        這一會兒工夫,李婧把房間收拾得干凈又整潔,關上門,打開燈,就是一個溫暖的小家。謝觀心里生出一絲欣悅,他站在屋子的中央,轉圈看了一遍,手里的兩個小袋不知道該往哪里擱。李婧說:“你去買啥啦?”

        謝觀一笑,說:“一點水果?!?/p>

        “在哪買的?”

        “巷口的小攤?!彼麄z幾乎同時說了出來。

        “我喜歡吃那里的?!?/p>

        “累了吧?收拾這間屋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p>

        “不累??刹皇?,你就不知道對自己好點?”

        “我該坐在哪里呢?”

        “坐床上吧!”

        謝觀坐在床沿邊,把兩袋水果放在腿上。

        “水果放桌子上,你怕我吃了呀?!”

        “本來就給你買的?!?/p>

        “你坐一會兒吧,要不打開電視看看,我去洗幾件衣服?!?/p>

        “你別洗了,我自己能洗。”

        “你能洗,可就是洗不干凈是吧?!?/p>

        李婧把床尾的椅背上搭著的臟衣服抱到門外的洗衣間去,不一會兒又回來,把衣柜里的幾件衣服捋下來,拿到洗衣間去。謝觀說:“衣柜里掛著的衣服是洗過的?!?/p>

        “我看過了,沒洗干凈。”

        洗衣間很快傳來水流聲,過了一會兒,響起手搓衣服的聲音。謝觀沒有買洗衣機,他們同居時也是手洗衣服。

        謝觀剝了個桔子,走到洗衣間。他看見李婧坐在小凳上,腳間就是那盆衣服,都泡了水,謝觀這才想到那是一盆冰冷的水,是從水龍頭里放出來的。李婧把呢子大衣的兩個衣擺撩起來,塞在大腿縫里。她的兩只纖纖玉手,浸在冷水里來回搓洗著衣裳。

        “別洗了,”謝觀蹲下來說,“放著一會兒我自己洗。”

        “別逞能了,我都洗上了?!崩铈和犷^一笑,“你是心疼我手冷吧,干別的手也許冷,洗衣服手可不冷,你看我這手,來來回回,搓著揉著,怎么會冷呢!”

        “可這衣服太多了,我可以燒熱水洗?!?/p>

        “洗一件就少一件,一會兒就洗好了,你別管了。”李婧看了一眼謝觀的手,“桔子是剝給我吃的?”

        “是??!怎么吃?”

        “喂我唄!我的手又空不出來?!?/p>

        謝觀就剝開桔子,一瓣一瓣兒地喂到李婧嘴里。

        “真甜啊!冰冰的,又冰又甜,太爽了?!?/p>

        “還吃不?”

        “你還剝不?你還剝,我就還吃?!?/p>

        謝觀回到屋又拿了三個桔子過來,剝開了喂給李婧吃。

        “你今天表現(xiàn)不錯嘛!”李婧說,“我這衣服沒白洗,對不?”

        “你說了算?!?/p>

        衣服洗好了,晾在院子里的一根繩上;屋里也收拾好了;廚房也打掃了;謝觀從薩那屋前端了兩盆茶花放在窗臺上。時間到了中午,謝觀為怎么準備午飯在心里暗暗糾結了老半天,他想帶李婧到外面吃,就去那家他倆從前常去吃的老店。李婧拿眼晃了一下,就看出了謝觀的心思。

        李婧說:“別琢磨了,我們去象山市場買菜,買回來在家里做飯?!?/p>

        謝觀無法辯駁,只得應允。他看得出來,小婧雖不有意避諱什么,但從她看似平靜沉著的表情里,依然能覺察到一絲慌張和忐忑,她對這房間里的一切,不可能無動于衷。她在收拾屋子的時候,想些什么呢,她在換上那雙曾經穿過的紫色拖鞋時,就沒有一絲顫抖?謝觀不去想,他覺得這樣想下去有點無恥,在這件事上,永遠要愧疚的人是他。

        他們像過去那樣去買菜。他們過去常去買菜,他們過去習慣在家里做飯,他們熟悉菜市場。李婧知道在菜場里,哪些攤位的菜最新鮮;哪家攤位的菜要比別的攤位便宜幾角錢;哪家攤主好說話;哪家攤主愛缺斤少兩,她儼然是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她就是這樣的,她在俗世生活里,可以質樸賢惠;換了場合,她也能立刻呈現(xiàn)出高貴端莊的氣質。她的內心純善、慈悲、素凈,從未改變過。

        電飯煲不再呼呼響,冒出一縷白氣,飯已經煮熟了,屋子里彌漫著米飯的香味兒。李婧在炒最后一盤菜:臘肉炒蒜苗。謝觀在一旁打下手,他正在剝大蒜果。李婧穿著謝觀的一件舊夾克,外面系了條圍兜,她的廚藝很好。鍋里正滋滋響。李婧說:

        “你很長時間沒好好做頓飯了吧!櫥柜里就一個盤是干凈的,其他的盤摞在角落都沾灰了。

        這口鍋不好用,太重了,原來那口鍋呢?”“破了,我丟了?!薄岸亲羽I了沒?”“你呢?”“我有點兒?!薄拔乙彩恰!闭f完,兩人相視一笑。“你說什么是愛情呢?”“你說啥?”“我說我很滿足,也很開心?!薄芭叮 薄澳阏f什么是快樂呢?”“你說呢?”“我覺得吧,快樂就是我在炒菜的時候,你

        在一旁安靜地剝大蒜?!薄耙苍S吧。”謝觀猶豫了幾秒鐘說?!拔揖褪沁@樣想的。”“好吧?!彼戳艘谎墼钆_,“菜可以起鍋了?!?/p>

        這頓午飯吃得很開心,家里要是有酒,李婧一定會喝個痛快,這女孩兒豪爽起來像條好漢,一點不拘小節(jié)。

        太陽已經出來了,屋里很亮堂。打開門,看見小院暖滋滋的:那堵照壁上,對邊的檐角上,墻根的花盆里,光滑的臺階上,都盛滿了陽光。房東老太坐在廊檐里打盹兒,那只花貓睡在她懷里。窗外的菜地乍一瞧很刺眼,厚雪還蓋鋪著菜園,太陽一冒出來就跳過了院墻,滿眼的雪粒子閃著金光。窗角的那只蝙蝠已經飛走了。

        “我們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黑龍?zhí)?,花馬街,或者大研古城,你說去

        哪兒都行。”“不去,外面太冷了?!薄疤柍鰜砹?,你再加件衣服,圍巾手套都

        戴上,怎么會冷呢?!薄拔遗吕??!敝x觀把剛系在脖上的圍巾解下來?!拔覀兙驮谖堇锇?,一會兒還能到院里曬太陽?!?/p>

        李婧坐在床沿上,看著站在角落里的謝觀。謝觀換了個站姿,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書桌旁坐下,眼前三丈遠就是窗臺,茶花枝上有七八個小花苞,有兩個花苞醒了,露出幾條血絲樣的嫩瓣兒。

        “過來坐吧!”

        謝觀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坐在李婧身旁。李婧挪動身子緊挨著謝觀,她把手放在謝觀手里,把頭靠在謝觀肩上。他們老半天沒說話。李婧把兩條腿抬起來放在床上,把頭枕進謝觀懷里,謝觀就用手摸著李婧的臉。恍若如夢,大半年的時光,像樹梢的風,一呼而過。

        謝觀說:“晚飯你想吃什么?”“我倆包餃子吧?!薄叭怵W家里倒是有,可餃子皮這會兒菜場可

        沒賣的了。”“我見櫥柜里還有半袋子面粉,我自個兒搟

        面皮兒,你幫我剁肉餡。”“好??!咱倆吃餃子?!毕挛缌c半,他們煮了一鍋餃子,他們晚飯

        就吃餃子。

        天已經黑透了,李婧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們收拾完桌子,就坐在床邊看電視。謝觀把床頭那本《薩朗波》摸出來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李婧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說:“你還喝茶么?茶水冷了?!?/p>

        “我燒一壺去?!薄澳阕?,我去燒。”李婧重新泡了兩杯普洱茶。謝觀看了一眼桌上的鬧鐘,九點三十分。夜

        涼透了,謝觀去檢查了一下門,把窗簾拉上。薩

        那還沒回來?!安辉缌耍X吧!”李婧說。李婧坐在床上,把自己脫得精光,那身子很

        好看,屋子里蒸滿她的體香。她鉆進被窩里,臉貼著枕頭,喜滋滋地看著謝觀。

        謝觀關了吊燈,只開著桌上的臺燈,他也脫光了自己,鉆進被窩里,他真想把她抱著一口吞了。李婧說:

        “快把臺燈關了。”

        “等一下關。”

        “好刺眼。”

        “讓我先看看你?!?/p>

        窗外又刮起風,雪粒子又輕輕敲打著窗戶。

        菜園門忘了關,不時咵啦響兩聲,光禿的樹枝抽打著屋檐。瓦楞上的幾片落葉飛快地跑動著,更多的葉子被雪堵在瓦縫里。

        臺燈早就關了。李婧在黑暗中說:“天亮了,我能留下來嗎?”謝觀沒做聲,他平平展展地躺著,身子微微動了一下,他伸出右手,把李婧身外的被子重新往里掖了一遍。李婧沒有動,她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捉著他的左手。謝觀沒有掙開,他也沒有動,兩個人都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聽不到眼珠轉動的聲音,他們都閉了眼,心跳聲也聽不到,外面風雪聲緊,只有彼此的熱量,通過十根交叉的手指,通過貼在一起的肌膚,細流般的穿透流淌著。好吧,他們曾心心相連不分你我,現(xiàn)在他們又在一起,也許是短暫的,是的,短暫的,這也不賴,他想,雖然她不這么想,女人要的是永恒,而他,較真的是細節(jié)和絕對的忠誠。

        大清早醒來,李婧不在屋里,屋外也沒有聲響,窗外還在飄雪。紫色棉拖鞋在床下,她放在床頭桌上的包不見了,掛在椅靠上的圍巾也沒了,她走了,她已經走了。

        謝觀拿手機給她發(fā)信息:你在哪?李婧回了:在回家的路上。煎了二十個餃子,放在灶臺上的保溫壺里,趕快吃。謝觀打了一行字:哦!你下午還回來嗎?他打完,又刪除了。李婧又回信:想問你一個問題。他回復:說。她就問:你是因為孤獨而選擇寫作,還是因

        為寫作選擇了孤獨?他抬頭閉著眼思考片刻,回復她:也許是,因為寫作,習慣了孤獨。過了好半天,她回了信息:謝觀,我心里愛著你,愛到骨肉里,愛到靈魂里,我會等你。謝觀最后回了一條:我一直知道。

        他打開門,想到廚房去端那盤餃子吃,才走出來,他聽到左邊傳來歌聲,薩那的屋門半開著,屋里放著音樂,是蘭卡的一首新歌。天空還在飄雪,遠處的屋頂消失了,院里的傘頂上都是雪,臺階的邊沿上留下許多雜亂的雞爪印,房東大爹估計昨晚忘了關雞籠門,這些雞怎么就不怕冷,大清早就鉆出來尋食。這時,謝觀看見薩那提了個火盆走出門來,手里拿著好幾根松明。

        “咦!你起來啦?”

        “你要生一盆火呀!”

        “對??!生一盆火,我要畫畫?!?/p>

        謝觀用手帶上門,向薩那走去。

        “昨晚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十點半?!?/p>

        “太晚了?!?/p>

        “在安香宿舍坐了會兒?!?/p>

        “她怎么樣?”

        “她想去寧蒗那邊的小山村支教?!?/p>

        “她不是負責省作協(xié)的一本詩刊編輯工作

        么?”“是啊,前天她還在編輯詩稿呢,昨天就被人擠下來了。”“是個什么人?”“聽說是個偶爾寫寫隨筆的,有作協(xié)領導撐腰唄,他是干什么還重要么?!”“那倒也是?!薄拔屹澇伤ブЫ?,她是個詩人,她就應該回到生活里去?!薄笆堑?,早就應該離開那個群魔組織?!彼麄z生燃這盆火,端到屋里,又從院角的雜物間里取了七八根劈柴,架在火盆上。他倆在火盆邊坐著,看著火一點點旺起來。謝觀去廚房端來煎餃和薩那一起吃,薩那問要不要煮一碗米線,謝觀說你要吃就煮吧,我沒啥胃口。薩那說那算了,我就煮點酥油茶。薩那就去煮酥油茶,煮好了倆人都喝了一杯。

        薩那架起畫板準備畫畫,謝觀回到自己的房間,修改小說稿。中午時,謝觀接到村里伙伴七山虎的電話,七山虎用很急迫的語氣告訴他:“中原的爸爸從懸崖上跌下去了!”“怎么跌下去的?現(xiàn)在人怎么樣?”七山虎說:“他們吃了早飯去伐木,伐了木,就要往山外拖,中原爸在拖木時一腳踩空了,整個人就滾下去了,到現(xiàn)在人還沒找到?!薄爸性兀克卮鍥]?”“中原接到他叔的電話就回來了,現(xiàn)在正跟村里人到懸崖底下找人去了?!薄澳阍趺床灰黄鹑兔δ??”“他們安排我在山口等鎮(zhèn)上的救援隊,我負責給救援隊帶路。”“好吧,我現(xiàn)在先不給中原打電話,你那邊有什么進展,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薄靶?,我掛了。”天還沒黑,謝觀從黑龍?zhí)蹲x書協(xié)會領了一份東巴教的資料回來,剛打開門,七山虎的電話就打來了。

        七山虎說:“中原的爸爸已經找到了,就在半山腰的一塊大石背后,不在崖底下。”謝觀一驚。七山虎很快就補了一句:“人已經走了?!?/p>

        “?。 鄙灶D了一會,七山虎說:“你明天盡早趕回來吧!”“中原現(xiàn)在怎么樣?”“他哭暈了兩回?!崩铈阂估餂]有來。

        《踏雪3》(絹本設色)36.5cm*90.5cm ?曾胡林

        謝觀睡不著,半夜里又爬起來讀書,他看了兩篇《史記》,又翻《紅樓夢》。他想今夜中原是不會睡的,他的心一定灰了,他的魂一定在被烈焰炙烤。他十歲時,母親跟父親吵了一架,賭氣喝農藥死掉了;他今年三十歲,他的父親又失足摔死了。他心里一定很恐慌,他一定有怨恨。這些年,在村里,謝觀和中原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讀書,一塊兒長大,長大了他倆就到省城念大學,畢了業(yè)他倆就在城里闖蕩。可今天他父親死掉了,他親娘也不在了,他應該在他身邊的。

        中原的母親去世時,中原上小學三年級。記得有一次在放學路上,他和鄰村的孩子打架,那些孩子打不過,從地上爬起來,一邊跑一邊沖他喊:“你兇什么兇!你沒有媽叫!你沒有媽叫!”他聽了這話愣了好一會兒,他就低下了頭,他不知道怎么反駁這句話。是的,他打贏了那些孩子,可他沒有媽叫,別的孩子都有媽叫,他們打輸了,他們叫媽,有人答應,他打贏了又怎樣呢?他叫媽,媽不應他,他叫不出口,他媽媽已經死掉了,已經被村里人埋到村南的山坳里了,他們給媽媽做了紙屋紙車紙馬,拿到墳地那兒燒掉了,燒給媽媽的。他叫不出口,他不能叫媽媽,媽媽已經死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嚶嚶地哭。中原后來就長大了,他有了個后媽,他叫后媽“媽”,他叫了“媽”,不是死去的媽媽,但他有媽叫了,后來又長大些,他就不叫后媽“媽”了,他不知道應該叫什么,他又不想叫她“媽”,索性就省了稱呼,說:“哎!”有什么話就直接說了“哎”如何如何。

        而現(xiàn)在,他還能叫聲“爸”,爸爸就躺在他面前,那是爸,他叫他“爸”,爸無法答應他了,可過了明天后天,爸爸也將埋到山坳里,他連爸爸也沒有叫的了。

        謝觀輾轉反側,他為中原揪心。一直到窗戶口露出蒙蒙亮時,他才瞇著一會兒。

        他搭第一班車回到村子。

        中原家里有很多人,村里的人,鄰村的人,他們忙進忙出,正在籌辦喪事。中原的父親被放置在正屋旁的一間小耳房里,中原和他的幾個堂兄弟跪在地上,往一只火盆里燒紙。他父親死了,躺在一面拆下來的大門板上。

        謝觀走過去,跪在中原身旁,也往火盆里燒紙。中原滿臉的淚,口里不停地念叨著:爸,你掛在崖壁上,你喊救命,你怎么不喊我的名字,你喊我啊,你喊我,我就能來救你!你喊我啊,你喊中原,我是中原,你喊中原,中原就能來救你!中原能來救你!……

        村里的奶奶們就勸他:中原娃兒不哭!你傷心,我們都心疼娃兒你……

        他繼母被村里的婦女攙扶著,繼母在哭,嗚嗚地哭,她蓬頭垢面,已經哭不出聲來。歇了一陣,她就哭一句:狠心的人吶!丟下我一個!歇了一會兒,又哭一句:我命苦??!剛剛熬出點

        頭!狠心的人吶!

        村里的嬸嬸們就勸她:人死不能復生,孩子們都回來了,你哭一天了,你別再把身體弄垮了 ……

        謝觀什么也不能做,他就挨著中原跪著。七山虎見謝觀跪著,他也走上前,在謝觀旁邊跪著。中原扭頭看著他倆,眼淚就直往外垮。夜里一個大嬸子把他們扶到廚房,讓他們一人喝了一碗米湯。謝觀和七山虎陪著中原守了一夜靈。

        第二天下午,中原的大伯吩咐謝觀和七山虎去請村里的陰陽先生向能爹。向能爹是個能人兒,住在村最東頭的一間破舊的糧倉里,據(jù)說通曉陰陽兩道的事兒。一路上,他倆說著話兒。七山虎說:

        “中原的心里話不敢哭出來,聽得我心里難

        受?!薄笆裁葱睦镌??”“村里那些大叔大嬸來看他爸最后一眼,中

        原就哭說:‘叔啊,嬸啊,我爹沒了,我爹和媽都……中原說到這兒,看了后邊坐著的繼母一眼,后面的話沒哭出來。他現(xiàn)在爹和媽都沒了?!?/p>

        “中原要哭什么,村里人都懂?!薄鞍?!你知道為啥要把中原爸的尸身停放在

        耳房么?”“我正覺得奇怪呢。”“我聽村里人悄悄叨咕過,就說,如果人是

        死于非命的話,不能停尸在正屋,要在偏房、耳

        房或后院里停放?!薄拔乙郧昂孟褚猜犝f過一點兒。”“你還記得中原二十年前死去的親媽嗎?”“當然記得。”“她親媽當年死后,也是停放在那間耳房,

        在同一個位置。”“你昨天跪在那兒害怕么?”“大白天我怕什么,你們都在旁邊。要是在

        夜里,我一個人不敢去那兒,我要經過那間屋子,我寧可繞道走。”謝觀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念一想,要是換作他,他也不敢去。他又看了七山虎一眼,心里有

        點愧疚。說:

        “這話可千萬別跟中原說,他心里多難受啊!我還不如你,我怕黑,天黑了我就不敢出門了。”

        “你從小就膽小,這村里誰都知道,可你長大了怎么還怕黑呢?!?/p>

        “我‘火焰低嘛,向能爹都說過,再說了我小時候被北村纏腳婆婆的鬼魂抓到過嘛。”

        “你尾椎的黑毛不是拔干凈了么?”

        謝觀那時才三個月大,村里人那天聚在村東頭一戶人家吃酒席,村北的一個小腳婆婆拄著拐棍來酒席現(xiàn)場找她女兒海清。謝觀的母親正在坐酒席,她一只手抱著謝觀,一只手在夾菜吃。這小腳婆婆笑呵呵地抻著腦袋,看了謝觀一眼。謝觀哇啦啦大哭起來,母親哄他,怎么哄都不行,他母親就丟了筷子,把他抱到房里喂奶,這奶就吞不進去了,吮一點吐一點,沒過多久哭聲也萎了,軟蔫蔫的,只有兩只小手兒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衫。母親急得滿頭大汗,村里的媳婦兒們都圍過來了,七嘴八舌的,出了很多主意,都不頂用。二發(fā)娘在院里幫忙擇菜,小腳婆婆一來到酒席場她就看見了,她留了個心眼,她知道小腳婆婆的魂早脫離了肉身,在外面四處游蕩,這小腳婆婆今年九十八歲了。她聽到哭聲,慌忙跑出來,看見小謝觀奄奄一息的樣兒,就明白了八九分。她指責謝觀娘大意,叫她不要哭了,她有辦法。二發(fā)娘就吩咐人去找來三個雞蛋,把雞蛋打破,只潷出蛋清。她捋開小謝觀腰上的衣服,把蛋清倒在手掌心,用掌心使勁揉小謝觀的尾椎,揉了十來下,七八根指甲長的小黑毛就從皮里冒出來了,她接著又揉了一會兒,一寸多長的黑毛,全從尾椎那兒擠出來了。她用剃豬毛的夾子把這些黑毛一根根拔出來。圍觀的人都用手拈起這些黑毛看過,說硬如鐵絲。

        二發(fā)娘后來還是透露了她認為的真相,說海清娘的魂魄在小謝觀的烏龜尾巴根兒上摸了一下,那些黑毛就種下了,小謝觀才哇哇哭不止。

        七山虎說的是這段舊事。

        見謝觀不言語,七山虎扭身一把捉住謝觀的頭,用手掌在謝觀的額頭上捋了三下。謝觀用胳膊一擋,說:“你又學的什么怪招?!”

        “老人們說的,摸三下你就不怕鬼了!”

        “這又不是大晚上!走吧,別說了,去請向能爹?!?/p>

        第二天晚上,謝觀是回村里他自己家睡的,他父母住在后堂里,他哥嫂和侄子侄女住在東廂房,他的臥室在西廂房。他們一家人在院里坐著聊了會兒天,就都回房睡了。

        中原安葬了父親。謝觀問中原今后有什么打算。中原很沮喪,心里還是有恨的。他說:“先把父親的事辦好,完了再作一些計劃?!?/p>

        “叔不在了,你是打算留在村里,還是回城去?”

        “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中原低吼了一句。他說“這里”,沒說“村里”。

        謝觀抿著嘴點點頭,走上前,把胳膊搭在中原肩上。

        “這個村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你告訴我!”

        中原說著,淚水撲簌簌往臉上淌。

        “我知道。”隔了一會兒,謝觀說:“你心里總要過去的?!?/p>

        中原一撇嘴,淚水就從下巴那兒滴到地下,他點點頭。

        “我誰都不怪!”他說。

        謝觀在家里住了八天,白天他跟著哥嫂到地里干活,夜晚就在房間里枯坐著,也不開燈。不用干活時,他就一個人到山林子里去,他帶著獵槍,可看到麂子,看到野兔,他不開槍,他沒有那種激情了,他不再有開槍的沖動,他討厭看到鮮血。這個季節(jié),玉龍雪山只有在太陽出來時才看得清,旁的時候,它就隱在云霧中,像在酣睡。他坐在山坡上,往西北方面眺望,等著太陽能從云里擠出來。太陽偶爾射下五六條光柱,打在山頂上。他想,如果太陽里有個神仙老兒,他要下到凡間來,那他一定會溜著這些光柱,就像小孩玩滑滑梯似的,溜到地上來。他就等在那里,山風很冷,他就躲到一棵松樹背后,直到天黑,太陽都沒洇出來,它沉下去,天就黑了。

        父親看不慣,就說:“你整天往樹林子跑什么?”他說:“沒事兒,四處走走看看?!薄笆裁醋咦呖纯矗阋粋€人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以為我不知道?村里放羊的伐木的都看見了?!薄拔易谏狡律弦矝]礙著誰啊!”“你手里拿著繩吧?”“他們瞎傳什么!”母親攔住父親,說:“觀兒,你沒事別到處跑,林子里有大熊。你好容易回來一趟,就在家多歇歇吧?!薄皨?,我沒事?!薄澳阏炜钢鴺?,太扎眼了,雖說是土槍,政府也是不允許隨便使的。”“爸,我知道了,我不玩槍了?!边@天夜里,謝觀躺在床上,聽見老鼠在窗臺上跑來跑去。外面冷風呼嘯,吹得門板兒咯咯響。他發(fā)現(xiàn)他沒法融入家庭生活,沒法適應那些熱鬧的環(huán)境,他孤獨得太久了,就像一只受傷的狼落了群。他又想,這或許只是一種習慣,對新的環(huán)境,他會恐慌,如果生活一段時間,他還是會適應的,他這樣安慰自己。他可以這么去做,可時間已不允許他在徘徊里尋覓。他要走的那條路,沒有交叉,他已經啟程了,沒辦法停下來。母親說:“再過半個月家里就殺年豬了,你晚一些天再走吧?!薄安涣耍疫€有很多事要辦?!薄澳阆±锖棵€啥?家里怎么就留不住你呢?”父親不知何時也站在門外,看著他收拾背包。

        “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在城里過得也不容易,我早晚要混出個人樣來。年根兒家里沒什么農活,我走得開,小年一過我就回來。”

        母親悶不聲抹眼淚。“你媽擔心你?!备赣H說?!拔抑馈!敝x觀說。謝觀回到麗江城。薩那的畫展已在三天前舉辦了,謝觀沒能參加。薩那說畫展是辦了,場面很冷清,沒幾個人來看,只做了半天,書畫協(xié)會的人提前走了,畫展就這么草草收了場。薩那一邊說著,一邊忙著手里的活兒,她正在裝裱一幅人物畫。謝觀就靠著門柱,抱著胳膊歪身站著。薩那說你進來坐吧,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原來王玄在策劃出版一套叢書,前些天王玄和東君來了一趟,謝觀不在家,薩那說明了情況,王玄就讓薩那帶話,問謝觀愿不愿意參與進來,出一本小說集。薩那的畫冊不在這套叢書之列,他們約定好了,下一套叢書留給薩那一個名額。

        “我怎么沒聽他們提過?出版社是怎么回事?”

        “你要辦事,我沒讓他倆給你打電話,說是他們有個贊助商朋友,承包了一家出版社的業(yè)務,王玄是主要編輯?!?/p>

        “聽起來不錯,這是好事嘛,我們這些落魄的寫作者,嘔心瀝血寫了幾百萬字,這些抽屜稿,看來有希望見到陽光啦!”

        “真是好事兒,你答應啦?”

        “我答應?!?/p>

        “明天我倆去找他們吧?!?/p>

        “好?!?/p>

        謝觀喝完手里的一杯熱茶,這才看見床頭那邊的空地上,架著兩個畫夾。左邊一幅畫:一個高大靜穆的城堡,像卡夫卡小說里描寫的那樣,城墻下有個黑色背影的男人,戴圓頂帽,右手緊握一支胳膊長的鋼筆,狠命地戳向城墻。謝觀就問:這幅畫叫什么?

        “打倒城堡。”薩那說。

        右邊這幅畫:灰色的房間,最里邊的角落放著一張單人床,靠墻有個大書架,是空的,架上沒有書,正前方,也就是主體部分,是一扇透光的窗,黑色的窗臺上蹲著一只黑色的鳥。謝觀又問:這幅畫起了什么名?

        “孤鳥?!彼_那說。

        “說好了明天去找他倆喲!”

        “說好了?!?/p>

        “不許變卦!”

        “當然?!?/p>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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