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野
1
每個人的手里都隱藏了生命的秘密。我有時候看著自己的手想,十二生肖中為何沒有魚呢?因為魚與人一樣,是另外一種最智慧的生命。魚是最美的天使,是女巫。魚一定有著比人更深情的眼淚,她的眼淚沉浸在水里。我們無法看到。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只手的假設。沿著這只手上的紋理一直猜想下去,你會看到另外一種風景。
這是生命里存儲的未來答案,需要你慢慢地研究,用盡你生活的時光去思考,你自然就明白了這一切。自然如同生命,一切都具有神秘感。我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行走,一輛超重載運的卡車呼嘯越過我的身旁,我的衣服里頓時鼓滿了風的力量。我穿的這身衣服是我哥哥穿剩下來的,他長高了,衣服短了,就給了我。哥哥在一個豬場給老板拉潲喂豬,我正沿著公路朝哥哥打工的豬場走去??ㄜ囷w過之后,塵土便加厚了,它們?nèi)鐭熿F彌漫在我的周身。這是哪一年的南方?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不遠處一家士多店里,幾個正喝著美津汽水的陌生人都用手指向了我,并發(fā)出了驚駭?shù)穆曇簦和?!你看看。我這才通過他們的手指定的方向回轉(zhuǎn)身去,看到了驚心動魄的自己。我衣服的整個背面全都被卡車劃開了。我被撕扯一部分衣服的布塊已去向不明。背面露出了一個寬敞的圓裸。要是卡車再近一點點,要是我穿的衣服是耐用的純棉布料,要是我穿的不是哥哥的廉價的舊衣服,要是……我假設了很多種可能。當我看到哥哥正拉著豬潲兩只手在用力地推三輪車上坡時,我突然禁不住大喊了一聲:哥哥。喊出這一聲時,我的手卻有了多重復雜的情感在波瀾起伏地顫動,我把一只手疊在另一只手上,緊緊地捂住。我想告訴哥哥,剛才我看到了兩個自己。一個還在虛構(gòu)里,一個就站在他的面前。哥哥一定會夸張地笑起來,笑我說出了好笑的話來。
很多時候我是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的,人從出生到老去,終其一生,不過是按照了自己的意愿去活罷了。有些人活得匆促,有些人活得從容。在匆促與從容之間,我們會遇到許多的問題。這些問題需要解答,需要消磨,需要去操心。我們在現(xiàn)實里是明白的,到了內(nèi)心深處,卻又糊涂了。我們對生活充滿了矛盾,對自己充滿了懷疑。生活受到挫折時,我們懷疑選錯了方向,身體不舒服時,我們會擔心自己病了。懷疑和憂慮是現(xiàn)今生活的通病。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人和萬物之間還存在著許多未知的神秘。
生活落寞的人是需要安撫的,他會選擇路邊算命的先生。他把手大大方方地伸向了對方,算命先生就沿著他的手開始講述。算命先生說,你最近不順利,運氣不佳。從你這個手相來看,你下個月開始將轉(zhuǎn)好運。不但可以找到工作,在八月份還可以找到一個女孩子。他問算命先生,當真的么?算命先生露著唯一的一顆金牙說,要有假,你割掉我的耳朵好了!這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來,目光亮了。他在算命先生的講述里找到了生活的原動力。我的家門曾國藩就曾說過:“信算命,信風水,皆妄念所致。讀書明理之人,以義命自安,便不信也。”身體不適的人總擔心身體的某個部件出了問題,擔心得越緊感覺就越明顯。就試探著用手去摸那個地方,發(fā)現(xiàn)真的與原來不相同了。就重復著拿手去摸,是不相同了。難道我真的害病了?身體不適的人就開始著急起來,張開剛才去摸的那只手,紅潤飽滿柔軟。她的這只手寫滿了一種健康的氣息。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把這只手交給一個人來判斷,來給出她所面臨的擔心。她去了中醫(yī)院找到了醫(yī)生。醫(yī)生以專家的眼神觀察了她手上的細節(jié)和脈搏。通過她好看的手醫(yī)生還研究了她最近的生活私密。然后,拿開她的手,醫(yī)生用自己寬大的手蓋住了她的那個地方,在她擔心的部位摸,捏。然后笑了。醫(yī)生說,沒事。你一切都是健康的,平時多注意休息好了。醫(yī)生的話是一種藥,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因為干凈有力,她露出了微笑。她再用手去摸時,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不相同,跟原來是一樣的啊。醫(yī)生的話和手,是一種隱伏的寓言,消解了她郁積的結(jié)痕。醫(yī)生的手在撫摸她時,她感到了那個地方正被一種來歷不明的感覺抽走。以一種新的奇異的安全貼近。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可能呢?這當然是無從知曉的。那么,又會有誰能真正給出你的生活與生命之間的多種關系的問題呢?這當然也是無從知曉的。
我下樓去超市買菜時,會不會剛好碰到她從樓下上來呢?
她會不會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
她說不準就住在我房間的對面。
說不定,明天去人才市場上面試時,她正好也在。
她要找的工作正是我所想要的?
顯而易見。人總是在虛構(gòu)自己的身份和生活。每個人都無處可逃。
2
有人問我,你住在哪兒呢?
我住在一個城中村里,這里的樓房大都是親嘴樓,陽臺和窗子挨得很近。晾曬在陽光里的女人的衣褲,你能清晰地看到它們的水滴。水滴映出了她們的世界。她們來自不同的鄉(xiāng)村和背景;她們有著你難以想象的復雜和簡單;她們有著不同的身份和經(jīng)歷;她們有她們的生活,她們有她們的想法。她們在陽臺上刷牙,說笑,她們有她們的快樂。
我故意弄響了咳嗽聲。我的故意令女人們的神情有了不自然,她們在我的溫馨提醒下調(diào)整了自己。很快,她們連同傍晚的風景隱身在了我的咳嗽聲里。她們和自己的生活隱身在了這個傍晚。她們上班去了。
這些在夜晚里呈現(xiàn)的月光。她們照亮了別處的咳嗽。
隔壁的一位鄰居女孩,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常常在傍晚出門,凌晨兩三點鐘左右回來。每次在樓梯間碰到,我朝她點點頭,她都只莞爾一笑。有一次,她在我鎖門準備出去時喊住了我,問我,你房間里的電腦是不是可以上網(wǎng)啊?我說,可以啊。她說,我新近買了一臺電腦,我也想接上網(wǎng)絡,想從你那里聯(lián)線可好?這個問題來得意外,我看到了她纖細美麗的幾根手指在來回地玩耍著。她用了風情萬種的眼神期待著。完全可以。我的回答清爽有力。其實我很想問問她,有關她的名字和工作以及其他。她身上有許多的問題是我想要知道答案的。但我終是沒有問她。就像她至今不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一樣,這對于她來說,我同樣給出了許多的問題。假設和猜想,成了我和她之間距離的內(nèi)容。
好看的女人,她的手一定也有著別致的風情。
樓下的另一位女人,有一天驚慌失措地敲我的門。我打開了門,她告訴我,她的電腦壞了,能不能去幫她看一下。她的語速很快,語音輕輕淺淺。我是電腦菜鳥??晌艺娌缓靡馑颊f我不懂,事實上我是真的不懂。我說,我對電腦不是很懂的。我還是誠實地把情況告訴了她。她不相信,說,你還是去幫我看看吧。我只好隨她下了樓去,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原來是穿著睡衣的。我第一次看到穿睡衣的女人很美。她用手嫻熟地敲打著鍵盤,并用手比劃著告訴我電腦存在的問題。沒想到我這個菜鳥還幫她把電腦搗鼓好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給我倒了一杯水,我正準備喝水時,門外有開鎖的聲音。女人的男人回來了。房間里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是他沒想到的。女人趕緊說,這是樓上住的鄰居,我電腦壞了,叫他來修。男人勉強地對我點了點頭,我站了起來,說,電腦弄好了,我回去了。女人說,再坐一會兒嘛,喝完了水再走。
出了房間,男人重重地關了門。我聽見男人對著女人很響地說: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電腦。我把電腦掀爛算了。顯然,男人生氣了。在大多數(shù)時候,男人的胸襟總是很小的。女人反而顯得更為開闊,我們的母親就有著博大的心胸。
3
樓下的門鈴旁邊掛著一個郵箱,我一直以為這個郵箱應該是為我開設的,好多次想打開它來看看。這不僅是自己的一種錯覺,也是一種誤會。我覺得這個郵箱給了我無數(shù)次的猜想和假設,包括這個使用的人。有一段時間,我租住的樓下到處都是搬運的人。有人要搬離這里,有人卻又要搬進這里。有些因為工作原因,有些因為生活原因。來來往往。我們多么像高天上流云。相同的背影不同的奔走。節(jié)奏。速度。方向。構(gòu)成了每個人的現(xiàn)實。
等安靜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那個郵箱不見了。這一次,我猜想了一種真實:那個人搬走了。
這與我有什么關系呢?的確問得好。我為有這樣的問話感到莫名其妙地好笑。我就有了莫名其妙的動作和表情。這些動作和表情被一個老男人發(fā)現(xiàn)了,他注視著我。他問我,你笑我嗎?我瞧見了老男人的胡子和厚唇。止住了笑,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正朝著他的方向旋了一圈。他一定是誤會了我晃動的這只手了。我這時看清了老男人是騎在三輪車上的,他是個回收廢品的。我說,我家里有很多書想賣給你。
老男人和我開始沿著一樓的樓梯往上爬。我在前面,他在后面。聲音跟著聲音。一種熟悉一種陌生。一種陌生一種熟悉。他問我,住幾樓?我說,六樓。六樓到了。開了門,我拿出了很多的書刊,這里面有發(fā)表我的文字的雜志和書,原來都很小心珍貴地保存著,現(xiàn)在覺得沒這個必要了。老男人看到我的書是嶄新的,就高興地笑了。說這么新的書你也舍得賣廢品啊。我說,是的,太多了,把它們清理掉。他看到書上面到處都寫著文學等字樣,問我是不是一個作家呢?我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呢?他說,我以前在村里還是個干部呢,也喜歡看書的。他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書整理好了后,站起來試探地問,真的要賣掉么?我說,真的。他說,你不心疼啊,這么新賣廢品是最不劃算的。我說沒關系。老男人醞釀了很久,說,我給你開個高價吧。六毛錢一斤!我說,你都開高價了,我還能說什么呢?老男人就用手麻溜利索地把書捆綁好了。老男人的手是粗糙的,手紋的線條簡單清晰,食指和中指有著很深的煙熏染的痕跡。他看著我一直在看他的手,就解釋說,我的手不好看。是個干苦力的命。我說,你一定吃過不少苦吧?老男人輕描淡寫地說,像我們這輩人,哪個不是吃苦的呢。是的,哪個不是吃苦的呢?他的這雙手讓我想起了許多人,很熟悉也很難過。老男人說,我有個兒子在老家也很愛看文學書,他現(xiàn)在讀高中了。我看你的這些書都是好書,我托人回家時捎帶一些回去。他邊說邊站起來給我算錢,一共是八元整。我說,這些書不要錢了,全部送給你吧。這是他沒想到的答案。他說,不要錢,老板你開玩笑呢!老男人就把錢遞了過來,我拿手去擋,碰到了老男人的手,他的手很暖,像早晨晴朗的陽光。我說,真的不要錢,送給你的。
老男人問我,你在這里住了多久?
我說,快四年了。你呢?
老男人說,我一直收廢品。已經(jīng)七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