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占雙
一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黑土地愛得深沉;為什么我夢中的家總是大草房,因為我對大草房愛得深沉。
離開大草房十多年了,每次回村,總禁不住要望一望她。房草塌落,墻壁殘破,嶙峋的骨架立在風中,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母親,站在村頭守望遠方的兒女。房東那口機井忠實地守護著她,寸步不離。她昔日的風韻消失殆盡,在那些紅磚鐵皮房的簇擁中,她無比傷感地訴說著生活的變遷。
大草房原是隊部,共五間。分隊時作價1500元,多少人攥緊錢爭著搶著買。只好抓鬮決定,一些小紙蛋被隊長捂在帽兜里,一圈人都抻長了脖子,想抓住那顆幸運星,結果被二舅一把抓到。晚上二舅得意地說,寫字的紙團的又小又緊,跑不了它。這樣我家出1000元住東三間,二舅出500元住西兩間。
親戚鄉(xiāng)鄰幫忙拾掇房子,搭炕,壘間面墻,壘火墻搭火爐,安窗戶,砌磚煙囪。紅磚大煙囪威武挺立,厚厚的苫房草,在陽光照耀下閃著黃暈的光,和那些土坯平房比起來,多么氣派啊。
東房山的房檐子是麻雀的樂園,它千瘡百孔,暗窩密布,都是麻雀彈出的窩,父親每年抹墻時都用泥堵死那些窩,鳥們兒立在房山頭唧唧喳喳的罵。大草房的后房檐子不算高,我翹腳就能摸到,冬夜里拿著手電筒照一照,經常有麻雀藏在檐間草窩里,不費力便可以抓到三兩只。燒上,成為貧寒年月里最美的零食。父親則將他從房檐子掏到的麻雀拔了毛積攢起來,過年時煎一大盤子,成為一道最美的佳肴。后來,知道麻雀吃蟲也算益鳥,不再傷害它。
冬天里,灶堂不好燒,狼煙地洞,母親常常被熏得眼淚汪汪,敞門做飯,需要用蓋連不斷煽火才能把飯焐熟。父親在縣里甜菜站做飯,突然回來,母親說:“我就感覺你今天能回來?!蔽液兔妹孟渤鐾?,分食大面包,又軟又甜,真好吃。感覺煙囪都比平時好燒多了。父親半宿半夜地講述甜菜站的見聞。第二天他和二舅將煙囪根弄個洞,然后放上柴禾燒,冰霜融化。灶膛就好燒得如火車鳴笛似的嗚嗚叫。
冬夜真冷,雖有磚爐子磚火墻,但沒有爐筒子,更買不起煤,連燒柴都不能管夠。母親年年念叨來年收成好了買煤把火墻燒上,年年去了交糧食任務和農業(yè)稅,所剩無幾。直到離開大草房,火墻也沒燒上,那個爐子火墻白搭了那么多年,只不過是夢想的附屬品。
炕頭一個小地爐子驅趕著嚴冬的寒冷,只有炕頭那兒比較熱乎,那是父親的熱炕頭,我睡炕梢,睡覺時得把棉襖棉褲壓在被上,還得多次讓母親掖掖被角。輕易不敢動,一動就漏風。睡前小貓成了我和妹妹爭奪的寵物,都想摟著貓睡,我總爭不過妹妹。趁妹妹睡著,我偷偷地將貓抱過來,熱乎乎的,貼在肚皮上像個熱水袋,貓有時還舔舔我的胳膊,舌頭帶刺,癢酥酥的。妹妹醒來,先找貓,嗖地從我的被窩搶回。貓禁不住折騰,蹭地跑了。多少個冬夜,是那只貓給了我溫暖??墒牵惶煲估?,沉睡中感覺貓蹭地從我的被窩躥了出去,落在地上,吐了一會,死了。貓被我活活壓死了,是我害死了一個溫暖而靈動的生命。
二
大草房的東面有一眼機井,很多人相中這個地方,就沖著這眼機井。井水清涼可口,甜咝咝的。轆轤把磨得锃亮,大半個生產隊的人都吃這口井的水,柳灌繩經常磨斷掉井里。冬天的情況很不妙,用不上幾天井口就掛冰縮小,柳灌下不去,就得用鐵桶裝上木條順下去烤,冰烤沒了,水卻有一種煙縷味,好幾天不沒。周而復始,煙縷味剛沒,井就又需要烤了。直到生活好了,各家陸續(xù)打了井,只剩三四家吃這口井的水。但哪家井水也沒這口井的水好吃,下醬時還挑機井水。
父親的夢想是在這里開粉房,但一直沒兌現(xiàn)。他的夢想都泡在酒里呢。
父親會點手藝,會做大鍋飯,會炒大鍋菜,會做豆腐,會殺豬。上過山,在縣里修過大橋,在甜菜站做過飯。他的手藝為他喝酒創(chuàng)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找他做菜。他把大鍋、熱菜都歸他炒,煙熏火燎嗆得他吃不進東西。分錢時歸他分,他分完后,經常把他該得的那一份給人家拿回,他說都熟頭滿面的,不好意思拿。忙活兩天就揣回兩盒煙或是一包過油的丸子花生米之類的。他常常半夜十一二點才回來,身上帶著油滋捻子味,蔥花味,濃濃的酒味。我和妹妹醒來,趴在被窩里吃油炸丸子花生米。
機井以東是生產隊的大窖坑,五六個土豆窯,哪個都有一人多深。那年春天,父親沒事就填窖坑,坯頭,場院圍墻的筏塊頭,掃地土,草木灰,一筐一筐的填,填平的地方種上莊稼。引來屯人多少風言風語,父親甚至和一個人要動鍬,那人也沒擋住父親要填坑的決心。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年就全部填平。父親種上火煙,然后一小把一小把的賣金黃的煙葉。后來那園子被老孫家蓋了房子,孫叔找了孫大伯幫助說和,孫大伯是父親一生最好的朋友,和父親是炒菜最合手的搭檔,常在我家喝酒。父親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孫叔在那里蓋了三間大磚房,他從年輕時就開車,蓋完房子手里還有余錢。
三
大草房的東南角是兩間倉房。南間放農具,北間做牛圈。大紅牛在這里吃草休息,我時常進去,摸它濕漉漉的鼻子和闊大的嘴,擰擰耳朵,它瞪著溫順的大眼,慢慢地咀嚼著,喘著粗氣。大紅牛犁地邁力,總是拉在前面,走路拉車不比馬慢,但它脾氣也怪,就是每逢上套時都要人推,每當那時父親就大喊大叫的,“都死到屋里了,快出來推牛?。 贝蠹t牛不愿上套,要是上了套別的牛還真不是它對手呢。就像某些人似的,不干就不干,干就要干出個樣來。
我無數(shù)次放牛,手里拿著課本,挑地頭地腦水稗草豐美的地方走,為它拍蚊蠓。大紅牛一年生個犢,一個犢能賣800元。算起來,它是我家出力最多貢獻最大的一員。
大草房的南園子很大。生產隊的大院有多大,南園子就有多大。這塊土地是父親和母親一叉一叉翻出敲碎的。那年春天種了一排小楊樹。我在園里埋下一顆桃核,明知北方不適合桃子,我還是種下了,盼望奇跡的出現(xiàn)。桃樹長得枝肥葉厚,綠意盎然,有一人多高,我從來沒見過有那么綠的樹,它仿佛是綠的精魂。第三年春天,它沒有醒來,帶著開花的夢想,魂歸大地母親的懷抱。endprint
父親沒事就在小園里勞作,哼著我和妹妹都聽不懂的曲調,我和妹妹偷偷模仿那曲調,笑得前仰后合。哪根黃瓜長在哪棵秧上,哪個柿子熟了,哪個香瓜拉瓤了他都知道。勤勞是他一生最大的優(yōu)點。他的勤勞豐富了夏天的小園,活躍了夏天的小園,收獲了秋天的果實。
待到我中考那年楊樹也長高了,綠蔭如蓋,小鳥啁啾,我背英語,背古文,背政治,那里是我學習的樂園。我最終考上師范,圓了不下莊稼地的夢想。
南園子以南是生產隊的場院,最初幾年場院一直由我家承包。父親年年種上散高粱,用高粱秸扎笤帚扎刷帚。冬閑時節(jié),父親一天天在家扎。父親扎的笤帚刷帚像他的人一樣實成,密實,耐用,讓我和妹妹拎著走家串戶地賣,他也拎到集市上賣。賣得總比別人便宜些,因此總是賣得很快,剩下的會分給親戚朋友。雖然沒掙大錢,距離開粉房的夢想還很遙遠,但也對付弄兩個零花錢,小日子過得也算滋潤。經常能吃上油餅,喝上茶水,過年能穿上新衣服。
四
大草房見證了我的愛情,還是我的婚房。結婚那天炒了十個熱菜,從來沒熱乎過的東屋炕都熱乎了。而晚上父親又張羅著煮餃子,親朋好友同學又來了頓夜宵。我們睡在東屋炕上,到了半夜熱得睡不住人,不得不挪到地下睡在板凳上。迷糊中聽到火車一樣的轟隆聲,外面還紅彤彤的。原來是大煙囪和炕洞里沉積多年的黑煙油子燒著了,大煙囪噴著火舌,像熊熊燃燒的奧運賽場的主火炬。大草房的性命危在旦夕,東西兩院喊醒我那些來賀喜的同學,六哥手腳麻利地爬到房頂,父親站房腰,雪滑,掉下來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九弟、四哥們,一桶一桶地向上傳運水,幸好機井離得近,終于熄滅了火焰。有驚無險,真得感謝我那些同學,要不然大草房就會在新婚之夜毀之一炬。
機遇來了,搬到縣城的孫大伯來到我家。說縣里高中對面,有一家房子出租,他勸說父親和母親去開個學生食堂,幾年下來能掙個十萬八萬的。父親頭天晚上答應得好好的,第二天就變卦了。后來孫大伯的一家親戚去了,掙了個盆滿缽足,還買上了樓房。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在機遇迎面而來時會放過去,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沒有文化因此支撐不起那遙遠的開粉房的夢想。我曾因此無數(shù)次埋怨過父親,現(xiàn)在想來我是多么無知,夢想的實現(xiàn)需要一個人終其一生的努力甚至是幾代人的堅持不懈。而讓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民扛起一個厚重的夢想,的確有些過于苛求。我念了那么多書,又做出了什么呢?
大草房像父母一樣慢慢變老,1998年大水過后,它老得更快了。草爛,墻歪,想修又覺得不值,想推倒蓋又沒錢。只好賣了,買了西頭兩間小土房,搬家那天,喝酒的父親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哭了,他說他舍不得那個地方,哭得可笑又辛酸。
大草房留下了太多永恒的記憶,歲月靜美,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住在多么舒適的地方,夜里進入夢鄉(xiāng)的總是那葦草上跳躍陽光的大草房,夢里嗅到的是那炊煙繞梁的大草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