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潘云貴，90后作家，大學(xué)教師。溫和如植物，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認(rèn)定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曾多次獲得文學(xué)類獎項。已出版《親愛的，我們都將這樣長大》《如果你正年輕，且孤獨》《我們的青春長著風(fēng)的模樣》等書籍。

第四回

01

章子怡，范冰冰，“女人味”的近義詞。

楊冪，劉詩詩，“漂亮可愛”的近義詞。

葉萱萱，“宇宙無敵美少女”的近義詞。

歐陽若愚，呃，以上三者的……反義詞。

02

怎么具體形容呢？

皮膚黝黑粗糙，被閨密取笑“再黑一點的話在夜里就能隱身了”；身高還處在160以下，身材平平；打扮上，除了校服就只有雷打不動的4套衣服，四季各一套，但穿著頻率最高的還是被定義為“肥大寬松顯示不出任何神采難看程度僅次于睡衣的”校服；家庭環(huán)境呢，雖然有個在國外的老爸，但也沒見他給家里匯過多少錢，搖搖欲墜的家基本都靠臉已泛黃的老媽苦苦維持；學(xué)習(xí)成績雖沒到全年段墊底的程度，但始終是班主任眼里的急需提高的“后進(jìn)生”；交際上，除了整日與閨密上課、走路、吃午飯、聊新聞、吐槽，或是周末被約去逛街、喝奶茶，也沒有再去接觸新的圈子；運動上，除了會跑步，做廣播體操，再沒有其他擅長的項目了，至于唱歌、繪畫、舞蹈這些藝術(shù)類愛好，似乎也跟自己沾不上邊。

沒有絲毫可以與別人比較的自信，也不具備讓男生一見鐘情的條件。

用“自卑”來形容這樣的女生好像很貼切，但在歐陽若愚心里，“自卑”的說法是“具有一種超強的意志潛力，等待著隨時被激發(fā)”。

但是要靠什么來激發(fā)？

一群沒事做就把“柯震東好帥啊”“如果我能像郭碧婷那樣具有仙氣就好了”或者“生物老師竟然穿了一件豹紋大衣，有沒有保護(hù)動物的覺悟啊”“政治老師的上衣沒洗干凈哩，領(lǐng)口還有醬油漬”掛在嘴邊的女生？

理著不超過2厘米短發(fā)、臉上長滿粉刺暗瘡、還要故意甩頭抬眼鏡裝模作樣耍帥的白癡男？

或者是靠課上除了念課文就是做《英語周報》的英語老師？天天只知道發(fā)提綱然后照著課本教學(xué)說話時嚴(yán)重氣息不足的歷史老師？喜歡吐痰、挖鼻屎，還因為昨晚通宵打麻將而在課上不停打哈欠的化學(xué)老師？

好像這些都沒有任何激勵效果。

只有那么一個人，高大，陽光，帥氣，可以用來做“偶像”的同義詞、“幸福”的近義詞，想起來就讓人精神抖擻，充滿力量。

不喜歡這樣的一個人，大概天理都不容。

馬里奧的形象頓時浮現(xiàn)在少女的腦海里。

歐陽若愚一瞬間失去女生的矜持，在房間里抱著枕頭笑起來，心里帶著一陣止不住的羞澀與激動。

又一個瞬間，左眼約六十度方向發(fā)出一束光，愈發(fā)強烈起來，是相框的玻璃在日光燈照射下反射出的白光，像針尖刺入眼眶。歐陽若愚突然覺得眼疼。木質(zhì)邊框中是一張全家福，每個人的笑容都讓夏天的大海顯得格外明媚。父親一頭烏黑的短發(fā)，眼神剛毅，穿著寬松的花格子襯衫，被海風(fēng)吹著，邊角打著卷兒，他站在左邊。母親那時燙著發(fā)梢微卷的頭發(fā)，穿碎花裙子，面頰微紅，皮膚白嫩，站在右邊。中間抱著小熊公仔的是自己，理著蘑菇頭，還有嬰兒肥的圓臉，皮膚黃黃的，眼睛細(xì)細(xì)的。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但歐陽若愚扭頭對著一旁的鏡子瞅了半天，還是萬分不滿意。

這張照片大概是七八年前拍的，一家人到海邊游玩，讓路人幫忙拍攝，這是歐陽若愚的第一張全家福，也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張。

海那時很干凈，無邊無際的蔚藍(lán)像虛假的背景置于一家人的身后。偶有幾只鷗鳥掠過，張開白色的翅膀，猶如小型的飛機在人們的頭頂定格。

父親撫摸歐陽若愚的頭發(fā)，母親則把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一家人在鏡頭前咧著嘴笑，露出牙齒。歐陽若愚每次對著照片上的父親就情不自禁笑起來。但是現(xiàn)在，好像什么改變了，像一個花瓶出現(xiàn)了條條裂紋，像一張紙的邊角已經(jīng)被人撕開，似乎在下一個瞬間，它們就要破裂了，疾速地，無法挽留地。歐陽若愚感到恐懼。

03

少女拿起書桌上的相框，往上面吹了幾口氣，從旁邊的紙巾盒里抽出幾張紙巾在玻璃上輕輕擦拭著。

眼前的玻璃像被超載的車輛壓過似的出現(xiàn)一條條縫隙，隨即那紋絡(luò)越來越清晰，裂開。

玻璃碎了，碎渣子跳了出來，掉到地面上，摔得更加粉碎。永遠(yuǎn)也無法拼湊出原來的鏡面。而照片也裂開了，歐陽若愚的兩邊都出現(xiàn)了一道很深的溝壑。

“幻覺，幻覺，一定是幻覺！”她大喊道。再看看手里的相框，和當(dāng)初一樣，并沒有任何破碎的痕跡。

歐陽若愚舒了口氣。日光燈的白光照在相框玻璃上，映出房間里一片冷冷清清的景象。

“小愚，你怎么了？！”

臥室外傳來陳麗嬌的聲音。

“哦，沒什么，只是……有只蟑螂?！睔W陽若愚腦子一轉(zhuǎn)，隨便編了個理由。

陳麗嬌也沒懷疑什么，在客廳里整理著賬目，壓在水杯下的是一封新的來信，蓋著國外的郵戳，還是那個寄信人，寫著和從前一樣的字體，唯一有所變化的是日期。不斷前進(jìn)的數(shù)字在女人心里筑起了越來越高的高墻，越來越難望到墻那邊那張男人的臉。陳麗嬌對著賬本按著計算器，數(shù)據(jù)疊加時多加了一個款項，重新翻看賬本，又找不到是在上面的哪一行？便又得從頭再來。她按了幾遍清零鍵，力氣越使越大，似乎并不只是想消除這些簡單的數(shù)字。

“唧唧唧”的電子聲響回蕩在寂靜的客廳里，突然變成了一聲劇烈的“砰”！

陳麗嬌將桌上的一切都推到了地上。賬本、計算器、杯子和信件都被甩了出去。因為桌子離地面并不太高，水杯摔在地上，沒有破裂成玻璃渣子，只是沿口碎了一些。杯里灑出的水濺濕了那封信，信上的字經(jīng)過水的浸泡后暈染開來。

像一些人的心，帶了傷，總好不了了。

歐陽若愚聽到臥室外的動靜悄悄來到房門邊，將門輕輕移出一條縫兒。陳麗嬌徒然坐在沙發(fā)上，臉別到一側(cè)，用手頂著額頭，不一會兒，又把手放到嘴邊，牙齒輕輕咬著手指，像年幼的孩童一般無助又呆滯。她把踩在地板上的腳也伸上來，整個身子蜷縮在沙發(fā)上，顫顫巍巍的，像河上搖擺的船。

“??！”一聲細(xì)銳的尖叫，猶如用刀刮擦著骨頭。有一種疼痛是無法說出的，這讓歐陽若愚猛地轉(zhuǎn)過身。她的目光瞬間定格在相框、現(xiàn)在的母親和腦海中馬里奧的影像中，抽離不出來，整個人只杵在門邊。月光穿進(jìn)房間，無數(shù)條銀絲線織成了網(wǎng)，歐陽若愚感覺自己正被一張巨網(wǎng)束縛，像條掙扎的魚。

“是不是太自私了，這個時候……”她咬著嘴唇，試圖努力擦掉少年投射在她腦中的影像。

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是耽于少女情愫的時候。

這種時候，難道不知道苦苦等待中的女人是那么的痛苦嗎？

這種時候，出現(xiàn)裂紋的船只仿佛要被洶涌的海水覆沒。

這種時候……會有誰能夠看見我心里的難過？

為什么？為什么……要問這樣的問題？

歐陽若愚捏緊睡衣的邊角，沒關(guān)緊的窗戶被風(fēng)打開，風(fēng)吹進(jìn)室內(nèi)，寬松肥大的睡衣被鼓得更大，少女想飛起來，卻終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無法離開地面，永遠(yuǎn)也不能成為一朵蒲公英。臺燈只照亮桌角，微弱的光是時間冰冷的眼神。

當(dāng)初到理發(fā)店里讓師傅給自己剪短發(fā)，那師傅講：“小姑娘，剪完后你可不能哭??！”自己點點頭。這樣做不就是想告別那個脆弱的自己嗎？

可為什么，現(xiàn)在又遲疑地邁不出雙腳？

明明知道暗戀是無果的，一個人如果踏上了這趟單程旅途，是聽不見回聲的，同時又耽誤學(xué)習(xí)、浪費生命，頂多是滿足了視網(wǎng)膜和心里那只蹦跳的兔子，還有什么呢？

似乎也沒了，任何事都沒有比修復(fù)一個家庭的裂痕更重要，但……我究竟要怎么做？一塊巨大的橡皮擦在歐陽若愚的腦子里來回移動，少年的輪廓很快變成一團渙散的影像，表情、五官、動作都像碎片一樣散落在地上。

但同樣看不清的還有自己的父母，他們都變成碎片，發(fā)出慘白的光，刺入瞳孔，萬花筒般，折射出重組又分開的影子，異常詭異，異常難看。

光和暗。進(jìn)或退。勇敢與懦弱。聰明或愚笨。

女生復(fù)雜的世界大過一個宇宙。看不清別人，也看不見自己。歐陽若愚蹲了下來，像具沒有支撐架的布料玩偶，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頭深深地埋下。她忍住眼淚，沒有哭。

04

時間踩下月亮抵達(dá)明天。

黎明破曉，地平線布滿青色的光。黑暗被驅(qū)散。

翌日課間，歐陽若愚無精打采地從年級辦公室門口路過，靈魂像是去哪里遠(yuǎn)游了，邁出的每一個步子，都慢得像有人按住了時間過了兩三秒才肯松手。

突然聽到辦公室里的說話聲，下一秒抬頭，就看見一些老師從里面走出。老師們都習(xí)慣了上課時扯著喉嚨大聲說話，以致日常聊天時也像開了廣播一樣，身旁的每個人都能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

“再過五十多天又中考了，這陣子又夠我們忙的了?！?/p>

“我昨天還在整理招考的一些資料呢，今年好像又多了好幾家職業(yè)學(xué)校。”

“成績爛的最好都進(jìn)去，免得拖僑中的升學(xué)率。”

“對了，我還看到新加坡那邊今年還招全市中考前三呢?！?/p>

“真的啊，那我得回班上動員那幾個不錯的苗子，真希望自己有學(xué)生可以去新加坡高中念書??！”

“嗯，那邊條件實在太優(yōu)渥了，學(xué)費全免，每月還有生活補貼，就連寒暑假回國機票都報銷……我們那時候怎么就沒趕上這樣的機會??！”

歐陽若愚很快從上述對話中篩選出“新加坡”“全市中考前三”“免費”這幾個關(guān)鍵詞，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國外許久未見面的父親，想到了每每翻起信件就憂傷的母親，想到了家，想到了一條很深的裂縫，想到了從前、小時候，想到現(xiàn)在……一個緊鎖的箱子。

整個人像被灌進(jìn)了一大桶能量飲料，內(nèi)心好像出現(xiàn)了一把鑰匙，但它異常光亮，像帶刺的星直射向自己，但瞬間又模糊了去，蹤影漸漸淡去。

“全市前三”，少女腦子里此刻只存下這個關(guān)鍵詞。全市每年有6000個考生，要想進(jìn)入前三，就意味著要超過5997個學(xué)生的成績！僑中的初中部是全市最好的，基本上每年全市的前四五百名都出自這里，那就是說自己至少要考到僑中前三才有機會，可現(xiàn)在自己的排名呢，全年級倒數(shù)幾十名。

呃，難度好大?。∷龂@了口氣，頓覺前方云霧環(huán)繞，希望渺茫。

05

少女略顯失落地走到走廊盡頭時，正好碰到少年在值日，低頭擦著樓梯的扶手。瘦削的身形，白嫩的皮膚，濃密的、略微卷曲的頭發(fā)，笑起來彎彎的眼睛，一個輕輕的甩頭都能讓人產(chǎn)生暈眩的感覺。

少女突然繃直了脊背，感覺陽光正在自己的血管里橫沖直撞。它們很輕易地吞噬掉所有的煩惱，然后過濾出一種極其單純又甜蜜的情緒，讓自己停住腳步，動彈不得。

每次見到馬里奧，歐陽若愚都會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失去了真實的觸感，仿佛活在夢中。即便有什么龐然大物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她都聽不見。

想起之前有幾次，自己為了能多看幾眼這個少年，趁他值日的時候就躲在一旁，像一顆星守護(hù)著另一顆星，沒有目的，只是單純地環(huán)繞著他。也因此會在下課后，找一些理由脫開甄處丘和安蓓莉，說的是“班主任要我放學(xué)后去她辦公室”“XX班的一個同學(xué)說找我有事”或者編出“不行了，我那個突然來了，我得去廁所蹲很長時間，你們先走吧”這樣的謊話。

在樓梯口，少年俯下身認(rèn)真而迅速地擦著每一截扶手。歐陽若愚藏在墻壁后，透過一個斜角看他。午后的光線照到他身上，變成了更大的光芒，映進(jìn)瞳孔，光怪陸離，像夢一樣的色彩。

少女心里的齒輪“咯吱咯吱”響著，伴隨少年行動的身影一會兒停下，一會兒又迅速轉(zhuǎn)動。

眼瞧著少年要擦完一個樓層了，少女抓了抓自己的手，終于還是咬著牙走了出去。假裝成陌生人上樓，不帶有任何感情，但是好像有點難，心已經(jīng)跳得無法控制了，臉紅得像顆熟透的蘋果。

歐陽若愚索性低下頭，不敢去看少年的臉，自己終究還是怯弱的少女。

無法想到的聲音突然響起。

“歐陽若魚……（馬里奧以為女主是叫‘歐陽若魚）?！鄙倌陻R下手里的帕子在少女背后喊道。

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真的有種在做夢的感覺。歐陽若愚不禁捏了一下臉，真不是在做夢啊，旋即轉(zhuǎn)過身來。

“你為什么會知道我的名字，難道你……”

“哈哈，被你猜出來了啊。嗯，其實很早開始我就……”

像這樣的對話已經(jīng)在少女心里排練過無數(shù)遍，歐陽若愚不會想到這么快竟然就可以搬到現(xiàn)實中來，她似乎都能感受到每個句末省略號的形狀，那么清晰地映到心上。歐陽若愚咬著嘴唇，猶豫著到底要不要發(fā)展上述這段對話，咽了一下口水，努力突破自身的矜持試圖開口。

但此時，耳邊聽見男生緊跟在“歐陽若愚”名字后面的是“你的鞋帶散了”。

少女瞬間被一陣?yán)滹L(fēng)吹紅了臉。

原來只是這樣。

歐陽若愚愣住一秒后，禮貌地對男生說了聲“謝謝”，保持之前的節(jié)奏上樓，在看不到少年的身影后，迅速加快步伐，興奮地朝教學(xué)樓的另一個樓梯走下去。

“咚咚咚——”

滿懷年少心事的腳步聲在樓里回蕩著。

（未完待續(xù)）